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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夜驚瀾

當暮色被暴雨徹底吞噬,奧丁鎮仿佛一枚被遺棄在圣殿聯盟邊陲的孤棋,在狂風驟雨的肆虐下瑟縮發抖。

這座位于聯盟最外圍防線邊緣的小鎮,宛如被時光遺忘的角落,此刻在風雨的侵襲中更顯渺小與孤寂。

低矮簡陋的木屋如同沉睡的巨獸,隱沒在無邊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燈火,在狂風的撕扯下,似垂死掙扎的螢火,在窗欞后瑟瑟搖曳,那微弱的光芒隨時都可能被黑暗無情吞噬。

鎮中唯一的泥濘土路,早已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枯枝敗葉,在黑暗中嗚咽流淌,仿佛在訴說著小鎮被世界遺忘的哀傷。

小鎮最邊緣,一棟孤零零的木屋頑強地亮著一點微弱的燈火,宛如茫茫黑夜中一座孤獨的燈塔,倔強地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試圖驅散周遭的黑暗。

屋內,昏黃的油燈在穿堂風中搖曳不定,將跳動的光暈投在白玥身上。

她直起早已酸痛麻木的腰身,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經年累月勞作留下的遲緩。

手中沉重的木桶仿佛承載著生活的全部重量,她將最后一捧清水緩緩傾倒入廚房角落那個碩大的水缸。

水面泛起層層漣漪,晃蕩間倒映出她清麗卻難掩疲憊的面容。

歲月的痕跡悄然爬上她的眼角,那是歷經滄桑的印記;而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沉淀著難以言說的沉重,如同深潭,平靜之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幽邃,仿佛承載著無數的故事和秘密。

“媽媽!”一聲清脆得如同珠玉落盤的童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快,穿透風雨聲從里屋傳來,“我今天寫的字,赫里斯老師說寫得最好啦!”

話音未落,一個約莫八九歲的男孩像一陣小旋風般跑了進來,他奔跑時帶起的風,讓油燈的火焰都微微晃動。

男孩手里高高舉著一張墨跡尚未干透的粗糙麻紙,那是他努力的成果。

他有著一頭柔軟服帖的淺棕色短發,隨著奔跑輕輕晃動,如同春日里搖曳的嫩草。

小臉雖還帶著孩童特有的圓潤,透著滿滿的稚氣,但眉宇間已能窺見幾分英挺的雛形,仿佛預示著未來的不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最純凈的星辰,盛滿了純粹的快樂和對這個世界毫無保留的信任,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

“讓媽媽好好看看。”

白玥轉過身,臉上那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如同被陽光融化的薄冰,瞬間被溫柔的笑意取代。

她的眼神中滿是慈愛,伸手接過兒子遞來的紙。

上面是用稚嫩卻異常工整的筆跡謄寫的《千字文》片段,每一筆,每一劃,都透露出孩子的認真和努力。

她的目光仔細地掃過那些字跡,仿佛在欣賞世間最珍貴的藝術品,眼底漾開真心的贊許:“嗯!我們皓晨寫得真棒!這橫平豎直,筆鋒都帶勁了,很有氣勢呢!”

得到母親毫不吝嗇的夸獎,龍皓晨笑得眼睛彎成了兩輪小小的月牙兒,小臉上洋溢著滿滿的驕傲,仿佛得了天底下最大的獎賞,那份喜悅從他的眼神、嘴角,甚至每一個毛孔中都散發出來。

他興奮地在原地跳了幾下,麻紙在他手中輕輕舞動。

然而,這份溫馨并未持續太久。

“砰!!!”一聲沉悶得如同巨石墜地的巨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屋內的寧靜,狠狠砸在屋子后面堆放雜物柴禾的地方!

那聲音如此之近,如此之重,連腳下的木板都似乎震顫了一下,仿佛整個屋子都在這聲巨響中顫抖。

桌上的油燈劇烈搖晃,燈芯上的火苗差點被晃滅,投在墻上的影子也隨之扭曲變形。

白玥與龍皓晨臉上綻放的笑容,在巨響炸響的剎那,如被寒霜侵襲的花瓣般瞬間凝固。

空氣中的暖意被盡數抽離,只余令人窒息的緊張。

“什……什么聲音?”龍皓晨的聲音不自覺地發顫,稚嫩的小手死死攥住母親洗得發白的衣角,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奇與緊張如烏云般籠罩在他小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驚惶如同受驚的小鹿四處亂竄。

他的目光直直望向那扇通往屋后柴房的破舊木門,仿佛那扇門后藏著能吞噬一切的未知怪物。

白玥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緊,寒意順著脊椎瞬間蔓延至全身。

狂風暴雨的夜晚,如此沉悶巨響……是山林里肆虐的野獸?還是更可怕、更不祥的存在?

出于母親本能的保護欲,她迅速將龍皓晨拉到自己身后,用單薄卻堅定的身軀擋在孩子身前。

秀氣的眉毛緊緊皺成一團,眼底深處閃過銳利如鷹的警惕,宛如一頭隨時準備護崽的母獸。

“可能是風太大,把堆著的柴禾吹倒了。”白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帶著溫柔的安撫,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小手,試圖驅散他的恐懼,“皓晨乖,你待在屋里,把門關好。媽媽去看看就回來。”話雖如此,她的掌心早已沁滿冷汗,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

她沒有絲毫猶豫,果斷抄起桌上那盞如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油燈。

昏黃的光暈微弱得可憐,只能照亮腳邊小小的一方土地,在濃稠的黑暗中顯得那么無助而渺小。

另一只手緊緊握住門邊那根手臂粗的結實木棍,粗糙的木質紋理硌得掌心生疼,卻也給了她一絲微薄的安全感,讓她緊繃如弓弦的神經稍稍舒緩。

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刺骨的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如猛獸般撲面而來,瞬間將她籠罩。

泥土的腥氣、朽木的腐味混合著雨水的潮濕氣息,一股腦沖進鼻腔。

細密的雨絲如銀針般扎在臉上,額發瞬間被打濕,緊緊貼在皮膚上。

白玥下意識地瞇起眼睛,將油燈高高舉起,竭力讓昏黃搖曳的燈光穿透黑暗。

昏黃的光暈在風雨中艱難地搖曳,勉強照亮了屋后那片堆滿柴禾與雜物的泥濘空地。

就在光暈的邊緣,一個輪廓突兀地顯現——那是……人形!

白玥的呼吸戛然而止,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仿佛要沖破胸膛。

油燈在她顫抖的手中劇烈搖晃,光影在泥地上瘋狂跳動。

她強忍著內心的恐懼,緩緩將油燈向前探去。

大片觸目驚心的深紫色首先闖入視線,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妖異的暗紫色光澤,如毒蛇般從那人身下蔓延開來,將冰冷的泥濘染成一片可怖的模樣。

那人蜷縮在血水與泥漿的混合物中,宛如一具被遺棄的殘破人偶,一動不動。

襤褸的衣物沾滿泥污與血塊,緊緊裹著精壯卻布滿猙獰傷痕的軀體,每一道傷口都似在訴說著一場慘烈的戰斗。

而最讓白玥血液凝固的,是那人凌亂銀發間伸出的兩道彎曲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犄角!那非人的特征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頭。

“魔族”二字如驚雷般在腦海中炸響,千年來的血海深仇、世代傳承的恐懼與仇恨,瞬間涌上心頭。

她握木棍的手劇烈顫抖,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發出細微的咯咯聲響,整個人如墜冰窖,四肢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

是魔族的探子?還是被追殺的逃犯?白玥的腦海中飛速閃過各種可怕的念頭。

她的第一反應無比強烈:立刻轉身!逃回屋內!鎖死房門!通知守衛!在聯盟邊境生活的人們,對“魔族”二字的恐懼早已刻入骨髓,那意味著死亡、毀滅與無盡的災難。

她下意識地向后退去,腳跟已經抵在門檻上。

然而,就在轉身的瞬間,油燈的光暈不經意間上移,照亮了地上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張異常年輕的臉,即便滿是血污與泥濘,即便因劇痛而扭曲,也難掩其輪廓的俊美。

高挺的鼻梁,毫無血色的薄唇,線條分明的下頜……緊閉的雙眼下,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抖,似乎在拼命掙扎著想要睜開。

額角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尤為醒目,暗紫色的血液混著雨水,順著蒼白的臉頰緩緩流下,觸目驚心。

一股濃烈的、瀕臨死亡的氣息如潮水般撲面而來,那是生命即將消逝的悲鳴,超越了種族的界限,直擊人心。

白玥的雙腳仿佛被釘在泥地里,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她望著那張年輕卻充滿痛苦的臉龐,望著那些猙獰可怖的傷口,望著那對在泥污中顯得脆弱無助的犄角,內心被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情緒緊緊纏繞。

恐懼依然如影隨形,讓她渾身發冷。

但與此同時,一種更原始、更柔軟的情感卻在心底瘋狂生長,那是對生命的憐憫,是人性中最本真的善意,即便明知可能帶來滅頂之災,卻依然無法抑制。

“他還活著……他快要死了……”這兩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不斷盤旋,如同魔咒一般,驅使著她做出一個可能改變命運的決定。

寒雨如注,將白玥釘在原地。

她握著那盞隨時可能熄滅的油燈,指尖已被凍得失去知覺,卻依然死死攥著燈柄。

風雨在耳畔呼嘯,撕扯著她單薄的衣衫,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狂風中劇烈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

她就這樣靜靜地佇立著,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緊鎖在泥濘血泊中那個奄奄一息的年輕魔族身上。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額發蜿蜒而下,滑過蒼白的臉頰,浸透了粗布衣衫,寒意直入骨髓。

然而,身體的冰冷卻無法澆滅她心頭那團熾熱的火焰,那是一種源自本能的沖動,帶著令人心悸的危險,卻又如此強烈,不可抗拒。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

雨聲、風聲、心跳聲,交織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樂章。

白玥的思緒一片混亂,理智與情感在內心深處激烈交鋒。

她深知,魔族是人類不共戴天的仇敵,幫助魔族,不僅會將自己置于萬劫不復之地,更可能連累整個小鎮。

但眼前這個年輕的生命,此刻如此脆弱,如此無助,他的痛苦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了她的心。

就在這時,一聲微弱得幾乎不可聞的呻吟,如同一根燒紅的鋼針,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聲音,帶著瀕死的掙扎與絕望,從年輕魔族緊咬的牙關中艱難溢出。

這一聲呻吟,瞬間擊碎了白玥心中最后一道防線,理智的堤壩轟然崩塌。

她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涌入肺中,刺痛著每一寸神經。

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柴房那扇破舊的門板,一個大膽而危險的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藏起來!先把他藏起來!

幾乎是在念頭成形的瞬間,她果斷地丟開手中的木棍。

那根象征著防衛的武器,重重地墜入泥水中,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緊接著,她毫不猶豫地彎下腰,雙手穿過年輕魔族冰冷滑膩、沾滿血污和泥濘的腋下。

入手的觸感令人作嘔,暗紫色的血液混著冰冷的泥水,在指尖肆意流淌,但她顧不上這些,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試圖將那沉重的身軀從泥濘中拖拽起來。

那具身體仿佛有千斤重,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抗議。

白玥的額角青筋暴起,白皙的臉頰漲得通紅,豆大的汗珠與雨水交織,順著臉頰滑落。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僅僅是將他的上半身勉強拖離地面。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拍打著她的身體,濕透的衣衫緊貼著皮膚,寒意如毒蛇般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但她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媽媽?”龍皓晨充滿擔憂和害怕的聲音從門縫里傳來。

白玥抬頭,看到兒子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中端著一盞小油燈,昏黃的光芒映照著他寫滿驚慌的小臉。

他的目光落在母親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身上,眼中滿是恐懼與疑惑。

“皓晨!”白玥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和前所未有的嚴厲,“別出來!立刻回屋去!把門關好!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不準出來!聽到沒有!”

她知道自己的語氣太過嚴厲,看到兒子小臉上血色褪盡,心中涌起一陣愧疚,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想。

龍皓晨被母親的語氣嚇住了,他看著母親吃力地拖拽著那個陌生而可怕的“人”,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

但他是個懂事的孩子,強忍著眼中的淚水,用力地點點頭,立刻縮回屋內,“砰”的一聲關緊了門板,只留下門縫里一道充滿擔憂和害怕的目光。

白玥不再分心,將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雙臂和腰背上。

她半拖半拽,在濕滑的泥地上艱難前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拖痕。

年輕魔族沉重的身體在地面上摩擦,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暗紫色的血液在泥濘中拖出長長的痕跡,宛如一條詭異的絲帶。

終于,她將他拖到了柴房門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她將他的身體推進了那堆散發著濃重霉味的柴禾后面。

做完這一切,白玥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著。

她的胸口如拉風箱般起伏,眼前陣陣發黑,油燈的光暈在她手中劇烈搖晃,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龐。

她望著柴禾堆后面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恐懼、后怕、茫然……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惻隱,在心中交織纏繞。

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會給她和兒子帶來怎樣的后果,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但她知道,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遵循了內心的選擇,即便這個選擇可能會讓她萬劫不復。

因為在她看來,生命的價值,超越了種族的界限,超越了千年的仇恨。

哪怕,那是一個魔族的生命。

濃稠如瀝青的黑暗裹挾著劇痛,將月影徹底吞噬。

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千萬根淬毒的鋼針,密密麻麻扎進每一寸肌理,又似冰冷粘稠的泥沼,將他死死纏住,每一次微弱的掙扎都讓痛苦愈發深重。

意識在無邊的混沌中沉浮,如同暴風雨里隨時會傾覆的孤舟,時而被刀割斧鑿般的劇痛強行拽出水面,獲得片刻清明;時而又被絕望的巨浪無情拍入更深的無意識深淵。

每一次短暫的清醒,窒息般的壓迫感便如影隨形。

來自稱號級獵魔團那幾道強橫的氣息,如同潛伏在暗處的致命毒蛇,吐著猩紅的信子,散發著令人戰栗的威脅。

那氣息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又如高懸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寒光凜冽,隨時會落下,終結他的生命。

逃!必須逃出去!

這個念頭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

殘存的求生本能如同一簇頑強的火苗,即便在狂風暴雨中搖曳,卻始終未曾熄滅。

它驅使著月影殘破不堪的身軀,在模糊的感知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他不知自己奔向何方,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與迷霧,但心中那對“生”的渴望,如同一座燈塔,指引著他朝著前方那微弱、駁雜的人類氣息聚集點艱難撲去。

那里或許藏著一線渺茫到近乎荒誕的生機,又或許是通往徹底死亡的捷徑,但此刻的他,已別無選擇。

最后的記憶,是身體重重撞上某種硬物時那鉆心的鈍痛,緊接著,冰冷腥臭的泥漿如潮水般瞬間包裹住口鼻。

那泥漿帶著腐尸般的惡臭,灌入他的鼻腔、口腔,嗆得他無法呼吸。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徹底將他淹沒,世界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寂靜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意義,既像是經歷了千年的冰封,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又好似只是彈指一瞬,恍惚之間便已滄海桑田。

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在冰封萬里的死海中投入的一顆小小火星,在無邊的寒冷和黑暗中,艱難地漾開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那暖意輕柔地拂過額頭,帶著一種奇異的清涼感,宛如月光下的清泉,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

這股暖意溫柔地撫慰著額角那道撕裂般的劇痛,仿佛一雙溫柔的手,在輕輕撫平他的傷口。

緊接著,一股強烈的暖流被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撬開了他緊咬的牙關。

這股暖流帶著濃重的腥甜與苦澀氣息,強行灌入他的口中。

那味道古怪至極,混合著泥土的腥氣、草木的苦澀,還有一絲鐵銹般的味道,仿佛是將世間最古怪的滋味都融合在了一起。

然而,在這古怪的味道中,卻又奇異地蘊含著某種溫和的、滋養生機的力量。

這股暖流順著他干涸灼痛、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喉嚨艱難滑下,每一寸都帶來難以忍受的刺痛,但卻又如同久旱后的甘霖,微弱卻持續地滋潤著他瀕臨枯竭的五臟六腑。

是誰?

混沌的意識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暖意和強烈的苦澀味道而劇烈掙扎起來,仿佛一只被困在黑暗中的野獸,拼命想要撥開眼前厚重的迷霧。

他的眼皮如同被施加了沉重的魔法,異常沉重,仿佛被無形的膠水粘住。

他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如同在泥潭中掙扎著想要起身的人,才勉強掀開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

昏黃、搖曳不定如同風中燭火的光暈首先刺入模糊的視野,那光暈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卻又頑強地散發著一絲溫暖的光感。

在光暈的邊緣,一個朦朧卻清晰的輪廓逐漸顯現——一個女人。

她半跪在他身旁堆積的干草上,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寒風中倔強挺立的青松,但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因緊張而產生的僵硬。

昏黃搖曳的光線如同一位溫柔的畫師,模糊了她具體的面容,只勾勒出柔和的側臉線條和微微抿緊、透著一股倔強的唇線。

她手中拿著一塊干凈但質地粗糙的白布,正極其小心、專注地擦拭著他額角那道猙獰翻卷的傷口邊緣。

她的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水面,仿佛生怕驚擾了沉睡中的猛獸,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細微的顫抖。

每一次布巾觸碰傷口邊緣,都帶來一陣冰涼的刺痛,如同冬日里的寒風,但卻又緊隨其后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稍安的舒緩感,仿佛是刺痛后的溫柔撫慰。

是她……在救自己?

一個人類女人?

荒謬感和極度的警惕瞬間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椎迅速纏繞住月影殘存的心神。

魔族與人族之間,是流淌了數千年、早已浸透雙方骨髓與靈魂的世仇!

不死不休的仇恨早已刻入血脈,深入靈魂。一個人類,怎么可能……怎么會……

“呃……”他試圖開口質問,喉嚨里卻只發出一連串破碎沙啞的嘶聲,如同破舊風箱在瀕死時發出的悲鳴。

這微小的動作仿佛觸動了身體里的某個開關,瞬間引爆了胸前那處最致命的貫穿傷。

排山倒海般的劇痛猛地襲來,仿佛有無數把利刃在他的胸腔中瘋狂攪動,眼前驟然一黑,金星亂冒,意識再次被無情地扯向崩潰的邊緣。

“別動!”一個清冷中帶著明顯緊張和急促的女聲響起,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是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將領,又像是在安撫受驚孩童的母親。

這聲音如同一道閃電,讓月影瀕臨渙散的意識強行凝聚了一絲。

他努力聚焦模糊的視線,仿佛在黑暗中尋找一絲光明,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她很年輕,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模樣。

烏黑如瀑的長發簡單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腦后,此刻卻有幾縷被汗水和雨水浸濕,凌亂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和細膩的頸側,如同調皮的孩子在玩耍。

雨水和汗水混合著,在她清麗卻帶著明顯疲憊和蒼白的臉頰上留下蜿蜒的痕跡,仿佛是歲月留下的印記。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像初春化凍的山泉,能一眼望到底,卻又盛滿了復雜難言的情緒——緊張、恐懼、一絲不容錯辨的戒備,以及……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于眼前傷口的專注,仿佛眼前的傷口就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使命。

她穿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裙,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兩截纖細卻并不柔弱的手腕,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那雙正在給他處理額角傷口的手,白皙而柔軟,骨節分明,此刻卻沾滿了暗紫色的、屬于他的魔血污漬,指尖因為高度緊張和用力按壓傷口邊緣止血而微微泛白,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搖曳的花朵。

就是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人類女人……把自己從那片冰冷的死亡泥濘里拖了進來?給自己灌下了那碗散發著古怪腥甜氣味的藥汁?

為什么?

月影的思緒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銹蝕齒輪,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滯澀。

巨大的疑惑裹挾著種族本能的警惕,如淬毒的寒霧在血管中瘋狂蔓延。

他下意識收緊渾身肌肉,即便牽動傷口的劇痛如洶涌潮水般襲來,魔核深處依然傳來陣陣帶著刺痛的悸動。

作為月魔神的長子,他深知自己的強大——即便此刻瀕臨死亡,只要心念一動,便能瞬間擰斷眼前這個脆弱人類女子的脖頸,將所有秘密與危險扼殺在搖籃之中。

就在這緊繃的對峙時刻,柴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板門被推開一道細縫。

如同破繭而出的蝶蛹,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進來。

那是個八九歲的人類男孩,淺棕色的短發柔順地貼在額前,宛如春日新發的嫩芽。

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如同兩顆未經雕琢的黑曜石,好奇與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其中流轉。

男孩手中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粗陶碗,深褐色的藥汁在碗中輕輕晃動,苦澀的藥香混著蒸騰的熱氣,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

“媽媽……”男孩軟糯的聲音帶著天然的依賴,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好奇地落在柴禾堆后渾身浴血、長著奇異犄角的月影身上,“他……醒了嗎?”

被喚作“媽媽”的白玥如受驚的小鹿般渾身僵硬,幾乎是本能地側身擋住兒子的視線。

她的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卻難掩其中的緊張與嚴厲:“皓晨!不是讓你待在屋里鎖好門嗎?快回去!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可是……”龍皓晨縮了縮脖子,眼神卻忍不住偷偷瞟向月影,“藥熬好了,赫里斯爺爺說要趁熱喝……”

白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語氣雖放緩卻依舊不容置疑:“乖,把藥放在門口就好。這里臟,別弄臟了衣服。快回去,把門閂好。”

龍皓晨望著母親嚴肅的神情,又看了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月影,最終聽話地點點頭,輕輕將陶碗放在門口干燥處。

臨走前,他還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才戀戀不舍地關上房門,門閂落下的“咔嗒”聲在寂靜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待兒子離開,白玥轉過身,刻意避開月影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彎腰端起那碗藥湯。

濃重的苦澀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她再次半跪在月影身旁,木勺舀起藥汁,在唇邊輕輕吹涼后遞到他嘴邊。

她的指尖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晃動的藥汁倒映出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低垂的眼眸被濃密的睫毛覆蓋,緊抿的唇線卻透著一股執拗的倔強。

“喝了它。”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想活命的話。”

月影的目光如同一把鋒利的冰錐,死死盯著她低垂的臉龐。

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恐懼、蒼白的臉色,以及顫抖的雙手,都在訴說著內心的不安。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害怕到極致的人類女子,卻執意將生機送入他口中。

這矛盾的舉動如同一團迷霧,讓他困惑不已。

生存的本能與冰冷的警惕在他體內激烈交鋒。身體對藥汁的渴望最終戰勝了理智的懷疑,他微微張開干裂的嘴唇。

白玥顯然沒料到他會如此配合,微微一怔后,迅速將藥汁送入他口中。

苦澀的藥味在口腔中炸開,月影眉頭緊鎖,額角青筋暴起,卻強忍著惡心將藥汁咽下。

一勺又一勺,昏黃的燈光下,只有木勺輕碰陶碗的脆響,以及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人族與魔族,兩個對立的種族,此刻卻在這狹小的柴房里,維持著一種微妙而緊張的平衡。

當最后一勺藥汁喂完,白玥放下空碗,緊繃的肩膀終于微微放松。她拿起濕布,猶豫片刻后,再次湊近清理月影額角的傷口。就在布巾即將觸及傷口的瞬間—

“為什么?”沙啞而冰冷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如同利劍劃破夜空。

白玥的手僵在半空,與傷口僅有咫尺之遙。

月影不知何時已完全睜開雙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銳利如刃,仿佛能看穿她的靈魂。

他眼中沒有絲毫感激,只有冰冷的審視,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

“你明明……”月影每說一個字,都如同撕裂干涸的喉嚨,胸前的傷口也隨之抽痛,“很怕我。”他頓了頓,強撐著繼續問道,“為什么……要救一個……魔族?”

空氣中的溫度仿佛驟降,油燈的火焰不安地跳動著,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白玥緩緩放下手,看著自己沾滿魔血的指尖,那刺目的顏色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她違背常理的舉動。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她急促的心跳聲在耳邊回響。

“為什么?”這個疑問如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在白玥的心底反復攪動,自她將那個渾身浴血的魔族拖進柴房的剎那,便開始了無盡的叩問。

是對年輕生命凋零的憐憫?當她看見那張因痛苦而扭曲,卻仍難掩精致輪廓的臉龐時,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確實泛起了漣漪。

又或是某種難以名狀的共鳴?在他瀕死掙扎的姿態里,她仿佛窺見了另一個在命運深淵中苦苦掙扎的自己?

無數個可能的答案在她腦海中翻涌,卻始終找不到確切的解答。

她只知道,在那個風雨交加的瞬間,身體先于所有的理智與恐懼,做出了那個改變一切的抉擇。

白玥緩緩抬起頭,迎上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

其中的審視與冰冷魔威,像鋒利的刀刃般刺痛著她的神經。

恐懼如潮水般漫上心頭,令她的瞳孔微微收縮,可在這恐懼之下,卻涌動著一股近乎執拗的平靜,那是一種破釜沉舟后的坦然,仿佛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準備。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輕如嘆息,卻堅定地穿透了雨聲的喧囂,帶著一種近乎赤裸的坦誠,“那一刻,我只看到一個人……一個快要死了的人。”

她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緊閉的柴房門。

門后,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她的兒子皓晨。

一想到可能因此給孩子帶來危險,她的聲音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救你,可能……會害死我和皓晨。”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恐懼,繼續說道,“也可能……會害死整個鎮子的人。”

這個認知讓她的指尖顫抖得愈發厲害,可她的眼神卻依然堅定。

“但那一刻,”她再次看向月影,眼中的恐懼與堅定交織,“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她握緊了拳頭,仿佛在給自己勇氣,“無法看著一條命,就在我眼前那樣沒了。”

她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大義凜然的宣言,只是最純粹的生命本能的流露。

在這一刻,種族的仇恨、千年的恩怨,都抵不過對生命最本真的尊重。

月影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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