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旒心下一沉,最令他難以接受的結果,還是出現了。
仿佛他的任何作為,都只會帶來不幸,即便他只是為了改變。
改變妖魔把人族逼到角落里苦苦煎熬生存的惡境,卻把境遇領向了更莫測的方向。
他按捺住洶涌的情緒,說道:“我會永遠留在你身邊。”
“真可惜啊……”
穆辭盈感嘆著,一把拽下蒙在他雙眼處的白綢,平靜地說道:“我不信。我會治好你的眼睛,讓你看看欺騙我的下場。”
她直接掐住容九旒的脖子,不顧他狼狽的咳嗽,硬生生又給他灌了藥下去。
不待他緩過神來,她便拖著他直接飛到了刑場前的空地上,下方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揮舞著義憤填膺的拳頭。
“咳咳咳……”
容九旒的眼睛被突來強光一刺,當即流下了淚水,而不遠處綁著一個他甚為熟悉的人。
他的師父,玉清真人正生無可戀地望著他。
在他看過來的那一瞬,玉清真人張了張嘴,露出黑洞洞的一片,舌頭和牙齒都被拔掉了。
蘭時站在玉清真人的旁邊,用紅絲綢仔仔細細地擦著一把匕首,嘴角勾起古怪的笑,揚聲道:“容九旒,你師父就要死了。你還不肯說出,你跟他是怎么認識的嗎?”
容九旒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心知求饒無用,便選擇了毫不猶豫地揮劍而起,卻在轉瞬間被穆辭盈輕松攔住。
她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眉梢眼角沒有半分曾經的脆弱,只是十足的冷冽。
容九旒落在她手里,就像是一根輕飄飄的鴻毛,全無半分反抗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玉清真人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而后被蘭時一刀又一刀,剮得鮮血淋漓,丟進人群中被瘋狂的人搶食,還有人含淚長嘯:“爹,娘!孩兒為你們報仇了,請你們安息吧!”
正道第一的天衍仙宗掌門,如今不過是一條人人喊打的敗犬而已。
穆辭盈聽著人群的狂歡,慢慢蹲下身,按住把容九旒的頭,把他壓在地上,愉悅地說道:“你聽到了嗎?流言蜚語,足以殺人。”
容九旒的眸底,涌上了徹骨的恨意,一字一頓地說道:“穆辭盈,我的師父,他從未做錯過任何事,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尤其是你!”
“可是我不在乎”,穆辭盈淡淡地說道,隨手指了指下方的人群,又道,“他們也不在乎,只以為自己是在行使正義,是在報仇雪恨。不信的話……”
她朝蘭時那方看了一眼,對方立刻會意,叫來一個小蘭草下去痛哭流涕:“玉清真人是好人,是好人啊,他曾經為我們施藥,還救過不少人的性命。現在他已經死了,你們就不能放過他的尸身嗎?你們還沒有發泄夠怨氣嗎?”
立時就有人叫罵道:“這正是他的偽裝,要不然今天被押到這里受刑的人,怎么會是他呢?”
“是啊,小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正道之首,他能不知道怎么樣行事,會被大家認為是勾結妖魔嗎?”
“為他說話的,一律當作勾結妖魔、危害人族的敗類!”
“滾!滾!滾!趕緊滾,再不走,連你也一塊兒殺!”
他們推搡著,把小蘭草偽裝的良善百姓給推翻在地,毫不客氣地踐踏著,絲毫不為對方的哭喊嘶吼聲動容。
“容九旒”,穆辭盈強迫他去面對這一切,而后又迫使他注視著她,問道,“你還認為,這些愚昧的百姓,值得你守護嗎?”
容九旒閉目不語。
在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真的瞎了,看不到也聽不見眼前的這一切。
這樣他就不至于陷入兩難的境地,而明明……在他回來之前,他跟穆辭盈的關系已經有所改善了。
她至少……還會為他釀一壺酒。
他還能夠在私底下,嘗一嘗那碗桃花酒的清香甘冽。
然而最讓他撕心裂肺的,還是玉清真人寬慰驕傲的眼神。
玉清真人并不怪他。
這怎么可以呢?師父怎么會不怪他,不怨恨他呢?
當夜,容九旒就翻閱了許許多多的書,最終明了了當下人族和修士的處境。
其實是還不錯的,只是他們頭頂上有一位高高在上的神女,凌駕于一切,卻也不會輕易動怒,宛如凡俗間的帝王,還會維護一下治下的生靈。
蘭時這樣的,已經被算作是仙了。
而那些壞事做盡的妖魔,則是人仙兩族的對立面。
這才是玉清真人不責怪他的原因。
相比于上兩回,這一次滅世之劫已過,唯獨只有天衍仙宗迎來了滅頂之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
天衍仙宗建立的初衷,本就是為大道為蒼生尋找一條出路,縱然自身九死也在所不惜。
但容九旒卻不能心安理得。
他去尋了還在處理要務的穆辭盈,緊緊地盯著她,問道:“那些所謂的妖魔,真是反對你的那一方嗎?”
穆辭盈的面容在燭火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柔美,卻在她抬眼的那一瞬,轉為凌冽,又緩緩笑了起來。
“你果然聰明,不愧是我看重的人。”
她豎起毛筆,用筆身敲擊桌面“篤篤篤”地玩兒,眼底閃過狡黠的光,說道:“我當然會有我不方便親自做的事情,這個時候,就得有人來替代啦。”
這并不是一個罕見的招數,歷任掌權者都會有這樣一把見不得光的刀。
容九旒并不為此感到訝異。
他只是不明白,困惑地問道:“那你為什么不能夠放過我師父呢?你現在已經今非昔比了,為什么還一定要陷害他,只是為了我的逃離嗎?”
“不,我怎么會這樣呢?”
穆辭盈偏了偏頭,笑起來,像是極為無奈一般,又道:“我只是想讓你難受啊,容九旒。你有那么多那么多在乎的人,奚玉啊,你師兄啊,就連謝澤卿,你也覺得他是個好心腸的人。你怎么可以有這么多情感牽扯呢?”
“你只能有我一個,其他你在意的人,都會被我拆骨剝皮。”
她的笑容天真得像個孩童,無辜又純真,還透著動人心魄的美。
而容九旒卻已經看不下去了。
他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像一縷無家可歸的游魂,只有腰間的含光劍,尚且讓他生出了一絲還能改變一切的希望。
回到萬年前的時間點快到了,他失魂落魄地念著要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好悄無聲息地快些離開。
卻因此忽略了,在他身后,目送他離去的穆辭盈無聲地罵道:“蠢貨!我騙你的,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