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四十六歲,我已垂垂暮年。
枯葉飄飛落滿整個皇城。
他打著盞燈籠走出來,在夜的盡頭。
燈光映亮了他的眉眼,他雙眼含淚,盯著遠去的馬車。
站在皇城腳下。
久久不愿離開。
「里面是御史大人,開城門。」夜黑月冷。
心下不安,我掀開車簾向后看了一眼。
直到馬車再次滾動,我松了一口氣。
看著城墻角下的人,他站在那里至始至終沒有動。
他的眉眼清冷,似被月霜打上一層霧。
似有很多話想說,卻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一直走,直到走出田野,越過荒鎮。
夜色里。
直到我再也看不到那道影子。
我應該高興,前路漫漫,我跑出枷鎖,奔向了自由。
……
夜里微光晃動,河水燈光閃爍。
我提著河燈,一個一個放入河水。
「春子,前方可是在辦什么宴。」他經過此地。
沉沉夜色中,前方不遠處霎是通亮。
皇宮向來格外寂靜,不允人舞燈喧嘩。
他不由地有些好奇。
「令月娘娘……,是離恨宮的令月娘娘!」侍衛春子一邊跟著魏青風小跑著一邊小聲湊到魏青風的耳前稟報著。
離恨宮的令月娘娘,自從二十多年前不知因何緣故,變得瘋瘋癲癲。
整日郁郁寡歡,茶飯不思。
皇帝頭疼。
為了能討她開心,對她極其放松。
她想干什么便讓她干什么了。
這些年關于她的事已被全面封鎖了,皇宮內仆被換了一批……
可還是有一些知情人士透露出這位令月娘娘的消息……
夜黑黑,秋末的渠水冷極。
他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我蹲在小河邊,接過女婢手中的河燈。
閉上眼睛,每放一個,我便念上一句祝語。
一長身玉立的男子風光霽月的男子從我身邊行走過去。
他昂首闊步,與濃濃夜色剝離,宛如天空中落下得煜煜生輝的星子。
他一身正氣,臉上的胡子豎立,顯得他越發威嚴。
風吹動他的衣擺,好不風光。
他步履鏗鏘,英姿颯颯。
直至,他與我身旁而過。
我回頭,他挺直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
雖然只是一個側臉,但那雙丹鳳眸……
是我看錯了嗎……?
怎么會是他!
「娘娘,夜冷了,咱們回宮吧!」不待我回答。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松開了手。
水花翻濺,河燈掉落。
打散一池春水。
穿過墻準備拐彎之際,微感受到一道目光,他回頭看了看。
我整理了下被水打濕的衣襟,慌亂的離開了。
我如今如此狼狽……
魏青風一怔,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想張口,卻心口猛然一痛。
他彎下腰,拽緊手指。
抬頭,注視著那道越來越遠的身影……
那雙他想念了無數個春秋的眼睛。
是她嗎……
她是如今的令月娘娘了?
……
又過了幾日。
午后陽光微暖。
我在池邊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晚的小河邊。
我未注意到身后的腳步聲,只盯著河里的倒影發呆。
直到那腳步聲在我身邊停下。
我緩緩扭過頭。
「夙月?真的是你!」魏青風的眼定定地看著我,站在不遠處。
待看清我的臉。
須臾,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什么夙月。」我扯開自己的手,用一只手捂住臉,側過身。
我眼眸泛濕,眼淚含在眼眶。
忍不住一陣心酸。
他認出我了,那年他走的急急,我以為他已經忘了吧。
「不!我沒有看錯!」她的樣貌就像刻在心底,他不會忘。
幾日下朝經過這里,走過這片場景。
都不見她!
這些年,以他在朝中的勢力,他早已打聽出她在皇宮過得不甚如意。
所有有關她的事都被變相封鎖。
但還是被他打探到她令月娘娘便是二十多年前的夙月!
一別二十多年……
他盼著她能再出現在這里。
他想要再見她一面。
我回身抬頭看向他,對上他眼里微微泛著淚光的臉。
他胡子拉碴,將近五旬,變得穩重。
他老了。
一雙凌厲的丹鳳眼,清冷果決,卻絲毫不見風霜。
他眼睛雖小,卻炯炯有神,異常清亮。
果然是他——魏青風!
仿佛又回到了二八年華。
我有些甜蜜,與他之間那說不清的一絲悄然暗生的情愫。
直到二十八年后的今天。
我有些釋懷了。
或許,有些錯過的東西,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
「魏青風?!刮逸p輕開口,嗓子似被灼傷,眼淚滾燙的一顆一顆落下。
他點點頭。
撫摸著我的發髻,停在微微有些鬢白的額角發。
滿含熱淚。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她的臉被愁苦覆了滿面,面容刻上了歲月的劃痕,美麗卻依然不減當年。
「別說了……」我搖了搖頭,淚水如注,泣不成聲。
……
秋天的最后一場雨。
我站在離恨宮的高墻上,跳入火坑里,毫不留戀。
——
令月!令月……一聲一聲,讓人充滿動容。
聽到有人背后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了一眼。
這個男人……
君胤。
這個困了我一生的男人。
大火燃燒,火光映照整個離恨宮。
他看著我,目呲欲裂。
可怕極了。
我一雙秋水剪瞳映滿了晶瑩淚珠。
順著光潔白皙的臉頰劃落。
這世間再不會有我令月——
有的只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不知人間疾苦的夙月。
痛苦歲月,與君相識,江孤眀。
他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光,照亮我凄苦的心。
治愈我漫長歲月里的恨。
心如枯葉,飄落無聲。
我這一生都不會負他。
大火燒天,火焰翻滾。
任憑大雨傾瀉三天三夜,也沒能澆滅離恨宮這場盛世大火。
七天之后,大雪紛然而下。
整個皇城被大雪覆蓋。
十月份,寒風起。
城角西路。
我扮成男人模樣,英姿颯爽轉過身,仿佛重新活了過來。仔細看,眉眼確與魏青風有幾分相似。
看著她的模樣,魏青風眼底有著忍不住的驚艷。「保重?!挂浪?,他給她向往的自由。
她不想被困在皇宮。
他所能做的,他會竭盡所能。
離開這里。
只求她余生平安喜樂。
我踏上馬車之際。
看向身后的高墻。
這高高的紅墻,困了我小半輩子的高墻。
在無盡的夜色中,那刺痛我的過往記憶里的寒冷,我試圖在這深淵里尋找一絲光明。
淚水無聲滑落。
我大概是太開心了吧。
……
整整三年,我都未曾謀面過我那位丈夫。
當朝皇上……
我在這里過著如丫鬟一般的生活。
吃不飽穿不暖。
婢女知道我不受寵,便想著法子擠兌我。
讓我沒日沒夜的替他們干活。
對我打罵,虐我身。
冬日,也不往我屋里送炭火。
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手上滿是瘡疤,身體大受寒,留下了很多病根。
才二十歲的我,進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我不知該怎么反抗命運的不公。
難道我真的要死在這里嗎?
皇上——
他就是皇上嗎?
他玉樹臨風,一身貴氣。
他想起了我這個不受寵的妃子,一日,來到了我的偏院。
我本就瘦弱的身子三年來已被折磨的瘦骨嶙峋。
可還是不影響我清麗的臉龐,懵懂的帶著笑意的眼眸。
是那樣好看。
我看向他,他亦靜默的看著我。
看著我形如枯槁的模樣,他微蹙了蹙眉。
我知他還不會廢我,放我離開。
為了與蕭簧對抗,他還需要我這顆棋子。
我用盡最后力氣,想要拽住他。
在這皇宮之中。
只有他能救我……
那一眼,我仿佛看到了夏花灼灼綻開。
可笑吧!往后的歲月,他永遠也不會知我心底的愛慕。
我知道,他不過是為了穩固朝廷勢力才娶的我。
我自二十歲就跟在蕭王小皇叔身邊。
唯一待我好的爺爺也死了。
死前他讓我投奔他的侄子蕭簧蕭王爺。
我才知爺爺他身份原是如此不簡單。
他竟瞞著我跟他過了這么多年的天真無知歲月。
蕭簧與皇上早已暗中對抗數十年。
我不過是他們朝廷對抗的犧牲品。
沒人在意我的死活。
君胤。
這個當今皇上。
我以為我看到了光,卻不知這道光讓我往后度過了無數個痛苦絕望而又期盼的歲月。
那一日,我提著水桶因體力不支跌倒在池里。
被救上來時,我眼前一片發黑,站著個模糊的人影,「你是誰?」我虛弱的咳嗽了幾聲,問出口。
「江孤明。」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滿身桂香馥郁。
江孤明,他怎么會出現在后宮,還是在我這么偏僻的院子。
至此,我多留了一份心思。
春夏秋冬一日一日。
我爬上墻頭,想要看一看離恨宮外面的世界。
想念當初自由自在的生活。
一日卻看到墻角下,江孤明靠在墻上,一身黑袍清冷。
「江孤明?」他抬頭。
遞給了我幾個饅頭。
每次來,他總是會給我帶來很多好吃的。
至此我在離恨宮的日子也好過了起來。
有幾日他沒來,我睡也睡不著。
在心里開始盼望著那抹清冷孤高的影子。
這之后又過去了兩年。
其實我不知道的是。
他們一開始都是因為好奇我這個在離恨宮的令月娘娘。
想要看看我這顆絕望的棋子。
如何如履薄冰的夾在蕭簧與皇上之間生活在這皇宮。
不能死卻也不能出宮。
被慢慢蹉跎。
最后了無痕跡。
只是令君胤和江孤明沒想到的是。
我被磋磨了三年,幾次病危。
卻一雙圓潤的杏眸依然如小溪般清澈。
盛滿光芒。
一身倔強,柔弱的身軀,受到虐待挨打也不曾彎腰。
他們漸漸地越發被我透亮的眸子和一身傲骨給吸引。
對我一見鐘情。
對我至死不渝。
愛我如珍似寶。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