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園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
溫婉在淡金色的陽光中醒來,發現身上蓋著一件陌生的西裝外套。雪白的蠶絲被上殘留著淡淡的雪松氣息,袖口處精致的黑曜石袖扣在晨光中泛著微光——這是傅瑾辰的衣服。
她撐起身子,心臟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醫生開的藥整齊地碼放在床頭柜上,旁邊還放著一杯溫水,杯壁上凝結的水珠顯示它剛被放下不久。
“少夫人,您醒了?”
穿著藏青色制服的女護士推門而入,手里端著早餐托盤。溫婉注意到餐盤里除了常規的病號餐,還有一小碗晶瑩剔透的燕窩粥——這是錦園沒有的食材。
“傅先生天沒亮就讓人從城里送來的。”護士順著她的目光解釋道,“他說您需要補充營養。”
溫婉用銀匙攪動著粥碗,思緒卻飄回昨晚。傅瑾辰跪在她面前說“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時,她幾乎要心軟了。但隨即想起這三個月來他給予的種種傷害,那些尚未愈合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傅先生人呢?”她輕聲問。
“一早就出門了,說是有重要會議?!弊o士調整著輸液速度,“不過他吩咐,如果您想彈鋼琴,可以隨時去音樂廳?!?
溫婉的手指一顫,銀匙撞在碗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音樂廳?那里不是放著林雨嫣的鋼琴嗎?傅瑾辰這是什么意思?
用完早餐后,溫婉還是忍不住走向音樂廳。穿過鋪著波斯地毯的長廊時,她的心跳越來越快,不知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即將面對那個承載了太多秘密的樂器。
音樂廳的門虛掩著,陽光透過弧形落地窗灑在正中央的三角鋼琴上。這是一架施坦威限量版,純白的琴身上雕刻著精美的藤蔓花紋,在陽光下如同一位優雅的貴婦。
溫婉緩步走近,在琴凳前駐足。琴蓋上放著一張照片——年輕的林雨嫣坐在鋼琴前微笑,照片一角標注著日期:正好是車禍前三天。
“她彈得其實不好?!?
這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溫婉猛地轉身,看到傅瑾辰倚在門框上。他換了一身深灰色西裝,領帶松松地掛著,眼下仍有淡淡的青色,但眼神比昨日清明許多。
“什么?”溫婉一時沒反應過來。
傅瑾辰走近,手指輕撫過琴鍵:“雨嫣,她其實沒什么音樂天賦。這鋼琴買來后,她只彈過三次?!彼D了頓,“但她喜歡聽別人彈,尤其是…你。”
溫婉的呼吸一滯:“什么意思?”
傅瑾辰從西裝內袋取出一個U盤:“今早的董事會上,我公開了父親財務造假的證據。警方已經介入調查。”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在整理他辦公室時,我找到了這個?!?
溫婉接過U盤,上面貼著一張便簽紙,是她父親的筆跡:「林小姐證據備份,交瑾辰」。
“你父親…一直想幫我?!备佃降穆曇敉蝗蛔兊盟粏?,“而我卻…”
他沒有說完,但溫婉明白那份未盡的悔恨。她低頭看著U盤,突然覺得無比諷刺——這個小小的物件,承載著兩個家庭的悲劇,和長達五年的誤會。
“保險箱密碼…”她輕聲問,“為什么是我生日?”
傅瑾辰的表情變得復雜。他轉身走向落地窗,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因為雨嫣出事那天…原本是我的生日?!?
這個答案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溫婉的心臟。她終于明白了——林雨嫣選擇在那天揭發真相,是想給傅瑾辰一份“禮物”;而她父親拼命保護的證據,是為了完成逝者的遺愿。
“彈一首吧?!备佃酵蝗徽f,“就當是…給雨嫣聽的?!?
溫婉怔怔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眼角有淚光閃爍。這個發現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原來傅瑾辰,也會流淚。
她緩緩坐在琴凳上,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彈什么呢?肖邦的《葬禮進行曲》太悲傷,貝多芬的《月光》又太溫柔。最終,她的手指自動落在了一首冷門曲目上——德彪西的《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琴聲如清泉般流淌在陽光里。溫婉沒有看譜,這首曲子早已刻在她的肌肉記憶中。十六歲那年,她曾在傅家的新年晚會上彈過這首,當時傅瑾辰就站在鋼琴旁,手里端著一杯香檳,眼神溫柔得讓她心跳加速。
琴聲漸入高潮時,一只溫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肩膀。溫婉的手指一顫,彈錯了一個音符,但很快又找回節奏。傅瑾辰的手沒有離開,反而輕輕收緊,仿佛要通過這個觸碰傳遞什么無法言說的情緒。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溫婉的手垂落在膝上。傅瑾辰的手順著她的肩膀滑到手腕,最后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謝謝。”他的聲音很輕,卻重重地落在溫婉心上,“雨嫣會喜歡的。”
溫婉沒有抽回手,也沒有抬頭。她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發現傅瑾辰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我聯系了瑞士的一位心臟病專家?!备佃酵蝗徽f,“他研發的新型手術對晚期病例有60%的成功率?!?
溫婉猛地抬頭,正對上傅瑾辰深邃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冷漠和仇恨,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脆弱的情感。
“為什么?”她輕聲問。
傅瑾辰的手指收緊:“因為…”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我欠你的,不止一條命。”
這個回答讓溫婉的心臟狠狠抽痛。她抽回手,站起身時眼前一陣發黑。傅瑾辰立刻扶住她,卻被她輕輕推開。
“不用了。”她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我的病…不是你的責任?!?
傅瑾辰的表情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站在原地,看著溫婉一步步走向門口,突然說道:“那架鋼琴…其實是為你買的。”
溫婉的腳步頓住了。
“五年前,我在維也納拍賣會上看到它,第一反應就是…溫婉一定會喜歡?!备佃降穆曇魪谋澈髠鱽恚瑤е币姷莫q豫,“當時我想,等雨嫣的事情過去,就請你來彈。但后來…”
后來他認定她是兇手之女,恨不能將她碎尸萬段。溫婉在心里替他補完了這句話。她沒有回頭,因為害怕自己會心軟。
“太遲了,傅瑾辰。”她輕聲說,“有些傷害…不是彌補就能愈合的?!?
走出音樂廳,溫婉的眼淚終于落下。她靠在走廊的墻壁上,聽著里面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拳頭砸在琴鍵上,緊接著是一陣混亂的低音轟鳴,如同一個人無聲的痛哭。
當天傍晚,溫婉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溫小姐,您父親醒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她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她顧不上換衣服,抓起外套就往外沖,卻在門口撞上了剛回來的傅瑾辰。
“怎么了?”他扶住她搖晃的身體,眉頭緊鎖。
“我父親…醒了。”溫婉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抖。
傅瑾辰的眼神瞬間變了。他二話不說,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走:“我送你去。”
一路上,傅瑾辰將車開得飛快,卻異常平穩。溫婉靠在座椅上,偷偷打量他緊繃的側臉。夕陽的余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勾勒出鋒利的下頜線條。
“謝謝?!彼p聲說。
傅瑾辰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不必?!?
醫院走廊似乎比記憶中更長。溫婉幾乎是小跑著來到病房門前,卻在推門的瞬間猶豫了——父親會原諒她嗎?為了挽救溫氏嫁給仇人之子,甚至差點搭上自己的命…
門從里面打開了。護工推著輸液架出來,看到溫婉時眼睛一亮:“溫小姐!您父親一直在問您呢!”
病床上的溫志遠比記憶中瘦了許多,兩鬢已經全白,但眼睛依然明亮。看到溫婉的瞬間,老人顫抖著伸出手:“婉婉…”
這一聲呼喚擊潰了溫婉所有的防線。她撲到床前,小心地抱住父親瘦削的肩膀,淚水浸濕了病號服。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她泣不成聲,“我嫁給了傅瑾辰,我…”
“我知道?!睖刂具h輕拍她的背,聲音虛弱卻堅定,“陳律師都告訴我了。傻孩子,你是為了救溫氏…”
溫婉猛地抬頭:“您…不怪我?”
溫志遠搖搖頭,目光越過她看向門口:“傅少爺也來了?”
溫婉這才發現傅瑾辰站在門外,手里還拿著一束鮮花。他緩步走進來,在病床前深深鞠了一躬:“溫叔叔,對不起?!?
這個驕傲的男人,從未對任何人低頭,此刻卻在溫志遠面前彎下了腰。
老人嘆了口氣,顫抖的手接過花束:“你父親…怎么樣了?”
“已經被警方控制。”傅瑾辰直起身,聲音平靜,“所有證據都移交了,包括…”他看了溫婉一眼,“林小姐留下的U盤?!?
溫志遠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那孩子…死得太冤了。”他睜開眼,突然抓住傅瑾辰的手,“但你…不該把恨發泄在婉婉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爸!”溫婉急忙打斷,“別說了,您需要休息…”
傅瑾辰的臉色變得蒼白。他后退一步,聲音沙?。骸澳f得對。我這輩子…都無法彌補對她的傷害?!?
溫志遠搖搖頭,突然問出一個讓兩人都震驚的問題:“你還記得…婉婉十六歲那年,你在我們家后院說過什么嗎?”
傅瑾辰明顯愣住了。溫婉也一頭霧水,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提起那么久遠的事。
“那天晚上,你喝多了,跑到后院聽婉婉彈鋼琴?!睖刂具h艱難地回憶道,“你當時說…”
“我說…”傅瑾辰的眼神突然變得恍惚,“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一定要娶一個琴聲能讓我心動的女孩?!?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溫婉塵封的記憶。那個夏夜,月光如水,少年倚在鋼琴邊,醉眼朦朧地對她說:“溫婉,你的琴聲…像月光一樣干凈。”
原來他記得。原來他…從未真正忘記。
病房里的空氣突然變得凝滯。溫婉不敢看傅瑾辰的表情,只能盯著父親輸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藥液。
“我去找醫生了解一下情況。”傅瑾辰突然轉身離開,步伐快得像在逃離什么。
溫志遠握住女兒的手,輕聲道:“他這五年…過得也不容易?!?
溫婉沒有回答。她的心臟又開始隱隱作痛,但這一次,她分不清是病痛還是別的什么。窗外,夕陽已經沉到了地平線以下,最后一縷金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地板上劃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線條,如同鋼琴的黑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