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師傅贈我的寶劍名為照痕。
劍身光亮如鏡,見之照影。
我很喜歡這把劍,就像我常年用的檀木發(fā)梳、品茶喝水的琉璃杯盞,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眼前的幾條惡犬衣衫華貴,酒水順著嘴角在淡金色的袍子上留下道道痕跡。
仙道貴生,我不欲輕取人性命。
便開口勸它們:
“滾。”
這是我認為對它們最溫柔的語言了。
幾人臉色驟變。世家貴族們最看重的,不是有沒有能力,而是行走在外有沒有面子。而現(xiàn)在他們顯然是覺得丟了面子。
當(dāng)然,我覺得已經(jīng)給夠了面子。
為首的那人環(huán)顧四周,見船上其他名門望族之輩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
它臉色猙青,咬牙切齒:
“小娘皮,真是給你臉了。現(xiàn)在跪地求饒,乖乖侍奉好我等,像她那樣。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否則,哼哼……”
我順著它的目光看向船的另一側(cè),一個婢女被滿臉褶皺的貴族踩在腳下,一臉討好地吞咽掉它的口水。
當(dāng)然不止一例,長相陰柔俊美的男子正匍匐著像狗一樣舔舐著華貴女子的腳趾。那女子手指輕輕在他的下頜上一勾,他便諂笑著抬起頭。
我從古籍上看過無數(shù)皇親貴胄聲色犬馬的故事。
我只能想到在途中聽說書人捏著嗓子唱的一句:“宵小且看我盛世吶~”
人間不好看,我想念東竹山。
照痕無影,出鞘一瞬便斬了幾人的頭顱。
血液濺了一地。
圍觀的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直到一顆頭顱滾到一個女眷的腳下,叫喊聲才此起彼伏起來。
人只能和人說話。而我已經(jīng)說過最溫柔的言語。
仙道貴死,而我有慈悲之心,當(dāng)然要成全它們。
哦,這句話是師傅說的。
我笑起來。
不過事情似乎還沒有結(jié)束,慌亂的人群讓開一條路,一個中年人從人群中走出來。
“呔,妖女!”
09
以前我沒殺過人,但我殺過妖魔。殺過很多。
師傅對我說,斬殺妖魔一命,勝造七層浮屠。
照這樣說,隔壁山的洗塵寺都應(yīng)該改名叫東竹寺。
所以斬了這幾條惡犬后,功德一定又多了幾分。
“哪里來的魔道妖人,敢在仙秦鎮(zhèn)海王所屬的白龍船上擅自殺戮,還不速速棄兵跪地俯首!”
我的眼睛從四季蔥郁的東竹山拉回到身前。
此人鼻梁上有一道疤痕,露出的雙臂上紋著兩只吞云吐霧的兇猛惡虎。
我雙目打量一下,心中便已了然,這一定又是一個妖魔之輩,不然也是惡犬之流。
我相信我的眼睛。
功德不嫌多,我還要多賺功德。因為等我死后,我得求一求閻王,看在功德的面子上讓我投胎到東竹山。
照痕無影,劍過無痕。
又一顆頭顱落地。
船上眾人驚駭?shù)乜粗遥缓宥ⅲz毫不敢在我的身邊停留,仿佛我是那六道惡鬼,會吃了他們一樣。
“這這,這妖女竟然敢殺鎮(zhèn)海王世子的心腹……”
“快、快躲遠點,要是被這妖女一劍砍了,都沒處說理!”
我不關(guān)心他們怎么看我。
我只關(guān)心何時能到幽州。
只要船不停就好。
10
東竹山上,有著一株梨樹。
我很喜歡梨花。剛好,師傅也喜歡。
我們的飯桌就架在梨樹下,不遠處還有一個小池塘,里面養(yǎng)著幾條魚。
魚不好看,但好吃,所以我也不討厭它們。
我大吃了一口噴香的靈米,鼓著腮問道:
“師傅,我們?yōu)槭裁匆獨⒛敲炊嘌О。俊?
說話間隙,吃掉一塊千年妖牛的牛肉。牛肉嫩滑,肉香在口腔中綻放。
師傅抬頭看我一眼,說道:“好吃嗎?”
“好吃。”
“好吃就行。”
我覺得很有道理。
“師傅,你常說仙道貴生,殺太多會不會上天震怒降下天罰?”
“你記錯了,仙道貴死,我這是慈悲為懷。”
“那前些年為什么救那只大烏龜?”
“那時候仙道貴生。”
“......”
我覺得很有道理。
“看來師傅你不是一個正道仙師嘛。”
“你也不是一個正經(jīng)修士。”
我覺得很有道理。
師傅的話就像另一個盤子里的萬年野豬肉,耐嚼。
11
在白龍船上,我遇到了一個人。
應(yīng)該說在很多能呼吸的生命里看到了一個人。
他叫做李世清。
他帶著一個小廝,懷中抱著一柄長劍,在我斬妖除魔時他似乎正修氣養(yǎng)神。
那小廝對他說:
“仙官,那妖女?dāng)貧⒘随?zhèn)海王世子的心腹,還是當(dāng)著您的面,您是不是要管一管?”
那少年睜開眼,眸光冷清透亮,定定看了我一眼,對小廝說道:“我是斬妖仙官,她不是妖。”
“這……”小廝心中憂慮,若是鎮(zhèn)海王和皇室問責(zé)又要如何是好。
旁人只以為李世清看的是我,分辨我是妖是人。
只有我知道,他看的是我的劍。
是我的照痕。
劍身如鏡,照徹他的眸子。
“真是把好劍。”
當(dāng)然是把好劍。
12
意外發(fā)生在白龍船駛過東海,進入南海的時候。
天色驟變。
烏云密布,風(fēng)急浪高,波濤洶涌。白龍船底,一條漆黑如墨的巨大身影悄無聲息地潛伏在船底。
我睜開眼睛,衣袖被狂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李世清走到船頭,眼中黑金兩色的流光乍現(xiàn)。
“來了。”
“什么來了?”我好奇地問。
“妖來了。”
“哦。”功德來了。
“吼!”
蒼涼的龍吼突然響徹天地,如同蒼天降罰,雷公震怒。閃電在烏云間游走,似一根根雷矛蓄勢待發(fā)。
李世清的長劍出鞘,天地間宛若驟起陣陣秋風(fēng)。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劍,劍首是一片紅透的楓葉。
他的口氣也是大得很。
“我有一劍,可搬山、破城,可屠魔、滅鬼,可斬妖降魔!”
“此劍,歸宗!”
凌冽的劍光如同化作萬千神劍,齊齊斬向沖破水面的漆黑妖龍。
那妖龍雙目猩紅,菱形的鱗片組成黑色甲胄,頭生獨角,額有藍晶,腹下四足,足生三趾。
黑龍搗擊大海,激起的海浪似要將船上眾人淹沒。
不能讓這艘白龍船翻覆,我還要仰仗它盡快到達幽州。
我右手掐訣,口中頌?zāi)睢?
“赫赫陽陽,日出東方,吾今祝咒,掃盡不詳……吾奉東耀帝君急急如律令!”
赤金色的靈力洶涌,抵擋住傾瀉而下的海水。
在空中御劍的李世清似乎也驚嘆于我這法咒,即使在戰(zhàn)斗之中都分散一縷目光掃視一眼。
“好手段。”
東竹山上的東西是好東西,我?guī)煾傅氖侄萎?dāng)然是好手段。這可是我纏了好久才傳授的神通咒法,是上古年間修為通天徹地的東耀帝君留給弟子的護身法咒。
別說是這區(qū)區(qū)海浪,就算是那黑龍全力攻擊都未必能打破我施展出來的東耀靈光。
但李世清斬龍卻不順利,他那萬千劍光被黑龍一一擋下,只是斬碎了許多甲胄似的鱗片,卻并未造成多重的傷勢。
反觀李世清,卻因為靈力消耗過多,此時已經(jīng)稍顯頹勢。
不過他卻是當(dāng)?shù)闷饠匮晒俚拿枺簧硇逓榈滋N支撐下,竟然再度起劍,而且這一劍的聲勢似乎比第一劍還要浩大。
在李世清的背后,似乎出現(xiàn)一個朦朧高大的虛影,它與李世清有同樣的動作。
長劍凌空,錚錚劍鳴。
灰黑色的火焰驟然將長劍纏繞,與歸宗劍式的恢弘正大相比,此劍卻顯得有幾分奇詭。
灰黑色的火焰把周遭的靈力一一吞噬,作為柴薪來滋養(yǎng)火焰。
火焰越來越盛大,點燃了整片天空。
李世清的聲音有些虛弱,我還是聽清了他說的是什么。
“灰燼”這一式劍招的名字。
黑龍被灰燼之火灼燒得巨吼,血肉、骨骼在灰黑色的火焰下寸寸消融。
但越是痛苦,黑龍就越是瘋狂!
我讀懂了它的瘋狂。師傅曾經(jīng)說過,任何生命在瀕臨絕境時都會去搏一絲希望。哪怕是同歸于盡的希望。人是如此,妖也如此,仙亦如此,天道如此。
而那黑龍,現(xiàn)在想的赫然是同歸于盡。
13
它聲音滄桑悲涼:“天道何其眷顧人族!爾等修士殺我海族取寶作羹,殺我妻子造船渡海,仇若不周難摧折!今日本王就拉爾等一同墜入幽冥!”
原來我腳下的白龍船是這黑龍王的妻子。
不過我不是個好人,倒也沒生出惻隱之心。
我在想的卻是,這條黑龍王好沒文化。天柱不周山都斷了十萬年了,哪來的難摧折?當(dāng)年天塌的時候,不周山像個脆嫩多汁的西瓜,啪一下就碎了,濺了一地的碎石頭被各大宗門當(dāng)成鍛造法器的寶貝。
黑龍龍魂脫殼而出,它自知逃不掉,若不殊死一搏,今日定當(dāng)形神俱滅。龍魂比黑龍近千米的肉身要小一些,但此時漆黑如墨的龍魂上卻有著道道裂痕,而裂痕之中,仿佛是血紅色的巖漿在流淌。
這是龍族的秘術(shù),用之則神魂破碎,再無輪回之機,但與此同時會產(chǎn)生極其強大的威力,想以此毀滅白龍船上的所有人。
但它卻沒想到,除了李世清,白龍船上還有一個我。
思緒沒有影響我出劍。
照痕飛出,無光無影,向著黑龍龍魂射去。
我還在思索要用什么劍訣。對了,就用那一劍吧。好像叫“落雪”,據(jù)說適合祭奠死去的心上人。古籍上說,這一劍是三千年前的在世劍仙所創(chuàng),當(dāng)年一劍,雪落五洲,天下皆白。
我想,那該是多漂亮!
可是我現(xiàn)在還沒有那樣的本領(lǐng)。師傅也沒有。他說他用不出這一劍,這不是他的劍。
我的落雪有些粗糙,只有幾片孤零零的雪花。
不過好在照痕鋒利,配合李世清的灰燼,在扭曲龍魂的驚恐懼怕中,一劍將龍魂斬滅,化作飛灰。
烏云退散,陽光清亮。
不過東竹山早上的陽光更漂亮,穿過樹林,灑在嫩青的草地上。我最喜歡在這個時候拿一本書,倚著一塊石頭打瞌睡。早上最適合睡覺,尤其是蓋著清亮的陽光。
“姑娘,可否告訴我你的劍叫什么名字?”李世清有些虛弱,但斬龍之后,他的目光從未從我的劍上移開。
我瞥了他一眼,握緊照痕。
“照痕。”
“好名字。”
“你的叫什么?”
“逐花。”
“為什么不叫紅葉?”
“因為……不知道。”
“連自己的劍為什么叫這個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練劍的?”我學(xué)著師傅訓(xùn)人的架勢。
“......”
不知為何,我竟然伸手摸了摸那片楓葉。
逐花,真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