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出屋就看到芊芊又在玩黏土，門前半米寬的水渠總能被她翻來覆去的玩出新花樣，“我看看你今天造的又是啥景色？”

我趴在渠邊細細觀賞，小小的一棵桃樹，桃花三兩朵，若不細數(shù)，難發(fā)現(xiàn)花瓣都是殘缺的，樹下坐一老漁翁，魚竿這樣小巧的物件芊芊都捏的惟妙惟肖，老翁一手撫須，一手持竿，眼神狀似盯著魚，卻又延伸遠處。芊芊把手里最后的花瓣黏上，枝條沒拿穩(wěn)，順著水流徐徐而去，我原本還覺得可惜，抬頭看到芊芊不在意的拍了拍手上的廢料，反倒覺得“缺失”也別有一番意境。

“今天這景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再配著秋天午后的陽光，值得我留念一張發(fā)小紅書。”說罷，我掏出手機就挨著老翁隔水自拍，怪事，這手機今天自拍就是沒反應，我想叫芊芊幫我從上面拍一張，顯我臉小不說自然光線更好，芊芊每次都白我一眼表示拒絕，今天也一樣。

“我沒這閑工夫跟你玩，有客人，我要去收拾房間了。”聽到“客人”兩個字，我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身后多了一對祖孫，老人佝僂著腰，稀疏斑白的頭發(fā)被一根黑色皮繩緊緊扎在腦后，大紅的粗花布襯衫已經泛白，配著同樣洗褪色的棉布褲，搭上一雙手工的布鞋，雖然暴露出來的皮膚刻滿了時光的痕跡看著倒也精神。

老奶奶左手拖著的行李箱，邊角有些地方已經起了毛、有些地方又黑亮黑亮的，缺角的拉鏈都拉的嚴嚴實實；順著右手望去，牽著的小男孩約莫四五歲左右，壯實的身板和干凈的衣著不難看出被照顧的很好。

“阿姨，你也是來這里玩的么？”小孩天真的問道。

我蹲下身和他齊平，揪著他左手小熊的一個手臂，“是呀，奶奶帶你一起出來旅游嗎？爸爸媽媽呢？”心里想著這家父母也真心大，帶這么半大的孩子是最耗力的，還讓老人一個人帶著出來。

“爸爸媽媽忙，他們只能周六、周日陪我，周一到周五都是奶奶帶我。我只有周末才能見到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他這句話我鼻子好酸，眼圈發(fā)熱，我的孩子呢，我多久沒見過她了，她周一到周天都見不到我，憑什么你的父母周末能見到你，揪著小熊的手突然加力，心里莫名有股怒意想要沖出。

“房間收拾好了，你們進來吧。”芊芊的聲音及時出現(xiàn)，擊散了那股怒意。

“走吧，我?guī)銈內シ块g。”牽上小男孩提著行李跨過門檻，余光才掃到耳房門外還坐著一個包著頭的老太太，翠綠的包頭巾看著莫名的熟悉，感受到我瞟她的眼神，原本蜷在板凳上的腳才放下，起身跟在我們身后，低著的頭根本看不清長相。

早就跟芊芊說了，配合我拍拍照，我負責在線上宣傳推廣，她負責線下實際管理，肯定賺的盆滿缽豐，總不至于來的都是些看著就沒油水的。單只說門口水渠那變著花樣的渠景，就能吸引不少人來打卡，更別提現(xiàn)下流行復古風，這全鎮(zhèn)再也找不出比這家客棧更老更舊的房子了，可每次芊芊都把我的提議當過耳風。

上樓的時候木質樓梯總會發(fā)出幾聲“吱呀”，好像在提醒著他們依然在發(fā)揮作用。祖孫倆被安排在樓梯左手邊的第一個房間，戴著頭巾的老太太被安排在相鄰的2號房。

“你們先休息，二樓客廳是公共區(qū)域，放了茶、書，還有些玩具啥的你們想解解悶可以隨便使用，對了，常用的一些藥品我們也準備了些，各位自便就好。小弟弟，你在客廳玩的時候要注意不要爬護欄，奶奶記得看著點。”客廳緊挨著樓梯，小孩子往上一爬，再往下一撈，指不定就摔一樓了，我可不想本就茍延殘喘的生意直接關門歇業(yè)。

月光灑在天井里，濺了幾點在二樓的圍欄上，芊芊就坐在上面抬頭望著月亮，兩條腿晃蕩晃蕩的，我絲毫不擔心她會縱身一躍。

“她們都睡了。”芊芊望向我，眼神帶著月光的清冷，漆黑的瞳孔清晰的印著我的模樣。

“哦。”我雙手枕上欄桿，朝院子里望，那一缸睡蓮開的極好，即使天黑了也不見它把花瓣合攏，就那么明艷艷的展現(xiàn)著自己的美。

“奇怪，今天那睡蓮怎么多了三個花苞。哎，那倆朵怎么那么快就敗了，哎哎哎，芊芊你看到沒，我就跟你說老宅子還是要人氣旺，不然總發(fā)生些奇怪的事情。”我指著那缸著急的和芊芊說，芊芊就那么平靜的望著我，那瞳仁望的我好暈、好困、好黑，木質的地板就是好，躺下沒有那么刺骨的冰涼。

二

“總算放假了，張老師，咱倆負責這兩棟教學樓，檢查下還有沒有學生，關下水電。”白露說罷挽著張老師開始檢查工作，教學樓空蕩蕩的走廊沒了往日嬉鬧的學生顯得有些寂寥，即使是大中午陽光也不能將它驅散，高跟鞋踏在地板回聲都更清晰。白露本是愛熱鬧的人，逢人都喜歡搭個一兩句，今天張老師明顯的沉默讓她不由得也緘默，腳步下意識加快，心里只想趕緊結束這學期最后的工作，畢竟美美的假期已經在向她招手。

“啊！”身后不曉得從哪里跑來一個學生，嚇得張老師一聲驚呼，白露倒覺得她反應過于夸張了，在學校那么多年，這樣的情況常有，還會有學生故意成群藏在教室里，就為了最后離開學校前惡作劇下老師。

扶張老師在前面教室稍微整理下情緒，白露才發(fā)現(xiàn)她今天好像跟平常不一樣，在學校里誰不知道張老師是個美人，每次都是精致的妝容示人，再加上學藝術出身，穿搭時尚，一度成為學校里青春少女們追求的標桿。今天的她臉色暗沉，眼袋黑垮的像是一夜沒睡，鼻尖冒出細汗，整個人好像還有些發(fā)抖，剛才真是嚇到了。

“張老師，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剩下那棟樓也沒幾間。”看她點了點頭，白露攙著她慢慢往下走，教學樓一樓全部架空，放了些乒乓球桌豐富學生課間活動，低年級的學生尤其喜歡藏在桌子底下玩“躲貓貓”。以防張老師再被突然冒出來的學生嚇到，到樓梯拐角處白露探頭朝一樓望了望，學生倒是沒發(fā)現(xiàn)，只看到一個穿T恤的男子在左右張望，白露想往前些確認正臉看是不是哪位同事，張老師也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那男子正好回頭，三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張老師像是一只被驚到的貓，發(fā)了瘋似的往回跑，口中叫著“殺人犯”，反倒白露被她那么一推摔坐在平臺上，那男子三兩步就上到了面前，白露想問什么，張口卻說不出連貫的句子，身體好像有些東西在往外流淌，想摸一摸又使不上力氣，面前的男子逐漸變成模糊的血紅色，猙獰可怖的就像禪寺里的羅剎。

白露審視著被向日葵布置的暖洋洋的靈堂，自己的黑白遺像周圍也被向日葵滿滿環(huán)繞，喜慶日子才會出現(xiàn)的甜品臺也被用心的做成跟向日葵相關，看著家人、朋友們的悼念留言，白露只覺得諷刺，沒想到跟老公暢聊過的未來想要什么樣的葬禮，那么快就實現(xiàn)了。她想再摸摸女兒的腦袋、牽牽丈夫的手、擦擦他們的眼淚，卻也只是徒勞，明明她是葬禮的主角，此刻仿佛局外人般就這樣無聲的看著。

當看到張老師來到靈堂，她走到近前，張老師哪里還有那天的狼狽模樣，一襲黑衣但也不難看出精致打扮過，她聽清了張老師嘴里的低語，“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害怕，我想活著。現(xiàn)在他也被抓了，你就好好安息吧。”聽她這語氣，再聯(lián)想到那天的反常，白露覺得她的死好像不是意外，至少張老師心里清楚那天可能會發(fā)生什么。

自己父母安慰的拍了拍張老師的肩膀，畢竟她也算受害者，活著的人更痛苦。“不是這樣的！”白露想要辯解，該死的或許不是她，她要弄清楚。不知道觸發(fā)了什么神奇能力，剛剛還摸不到任何東西的她推倒了寫著留言的立牌，一張便簽被她帶到了留言主人的腳邊——從小玩到大的死黨陳欣。作為記者的陳欣走南闖北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得多，馬上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或許白露的死還有其他隱情。

很快，警察那邊就傳來了新消息，那男子不是無差別殺人，也不是外界傳說的精神失常，一切都是因張老師而起，兩人是青梅竹馬，張老師一面享受著男子對她的付出，一面言語精神雙重打壓，這不考慮到大家年齡都不小了，男子提出結婚，張老師又想再玩兩年，雙方談崩說了很多過激言語，壓死老實人的就是這最后一根稻草，隔天張老師就收到男子的威脅，這也就解釋通了為啥白露那天看到她跟往常差別如此大，再往后的事情就接上了。白露抱了抱站在墓碑前和她說話的陳欣，“謝謝你。”

陳欣背后起了陣涼意，不自覺地握緊了身邊男人和小女孩的手，“露露，這下可以徹底安心去了。”

三

“都想起來了么。”芊芊依然還坐在欄桿上，只是她在俯視著我，“白露，你到底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剛剛夢境里的一切如此的真實，刀尖刺入皮肉的痛感，想弄清真相的不甘...可是我真是白露嗎？

“活人是找不到這里的，不信你進去看看。”順著芊芊指的方向，我踉蹌著爬向祖孫倆住的房間，此刻哪還顧得上禮貌，推開門床鋪干凈整潔，絲毫沒有居住過的痕跡。

“怎么會？我明明看著他們進來的。”不等我再繼續(xù)說，芊芊已經來到我的身邊蹲下說道，“白露，你看看昨天手機里的新聞頭條。”我慌亂的打開搜索界面，祖孫倆的黑白照片赫然醒目，“大巴側翻車上三人不幸遇難。不可能啊，他們來的時候好好的呀。”

“白露，我跟你說過了，這里活人是找不到的。你停留的時間太久了，昨天的事情還能想起來嗎？”芊芊這么一問，我努力去找腦海里關于昨天的回憶，空空如也。

“停留在這里的時間越久，記憶會消失的越快，等你自己什么都忘了，人世關于你的所有痕跡也都會被抹去，所有人都會忘了你，甚至是你最親的人，你最后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露露。”這聲音好熟悉，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是戴頭巾的老太太，此刻看清了她的長相，我像是被打開了記憶的開關，無數(shù)的往昔充斥進我的腦袋，是我短暫的一生，幼時父母工作忙碌，全是奶奶照顧我，少女時期叛逆離家出走也只敢走到奶奶家跟她吐露心事，再往后工作成家了，只能短暫陪奶奶小住。最喜奶奶做的白菜肉沫稀飯，配上她親手做的醬菜，每次都能把鍋底舔干凈，那塊熟悉的頭巾是她學會針織送給奶奶的生日禮物。可是后來......后來我死了，葬禮上沒有看見奶奶，我最后的心愿是什么，我想起來了！“奶奶！”

“露露，奶奶來接你了。”時光好像又回到了從前，老太太拿著預先買好的零食早早就在學校門口等著。

芊芊看著兩人消失在面前，才慢悠悠的打掃起房間，二樓客廳的陳列架上又多了一只玩具熊、一塊頭巾和一個手機，手機屏幕亮了下，是白天的渠景，自拍獨有老翁，芊芊嘆了口氣，按鍵刪除，隨后彈出來了一張合照，照片中女孩和老人笑意盈盈捧著蛋糕。

四

那缸里只剩滿池蓮葉，芊芊用黏土做了一朵紅蓮，往渠里一放，任憑水流帶著紅蓮去向遠處，直至視野再尋不到，裹了裹搭在肩上的披風，“這白露一過，秋意更濃了說完，轉身迎向來客。

門頭牌匾“落花樓”三個字吸引了來人，左右門聯(lián)也有意思。

“思前想后莫回頭只道塵緣了，歸去來返自難忘須知終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