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課前的最后一次放假，周六下午，呂貴吃了冰西瓜，暑熱難耐，傍晚時分，又在家旁邊的洗衣井里游了泳，上岸之后，他一邊擦水一邊悄悄的跟奶奶說，這次去學校讓奶奶多給自己二百，奶奶自然不問原因的答應。他滿意的小睡了一會兒，直到晚飯時分，他感覺自己發燒了，起初只覺得自己貪涼，只穿一條短褲在奶奶家地上睡覺感冒了，晚飯也沒怎么吃，吃了兩片退燒藥，昏昏沉沉的睡，直到半夜，燒沒有退，他感覺自己更冷了，冷的打擺子，于是他打開房間里的燈，摸到手機，給呂希揚打電話，他已經喊不出聲了，呂希揚此刻睡的正熟，超大的鈴聲吵醒了妻子，妻子推醒他，迷迷糊糊拿起手機一看，是兒子，想起他晚飯沒咋吃，還發燒，頓覺大事不妙，于是衣服也沒穿，只穿著一條內褲，三步并作兩步往兒子房間去了。

推開門，一股腥臭撲面而來，呂貴躺在床上，臉上、身上、腿上長滿了紅色斑點，有的已經隆起，有的已經長得像花瓣上的露珠，呂貴呼吸困難，奄奄一息，他去拉兒子，想讓他坐起來給他穿衣服帶他去醫院，可呂貴不知道他的意圖，只是翻了一個身，呂希揚才看見，兒子的頭皮上，背上，屁股上都是這種紅色斑點，他慌了，連忙叫妻子。

妻子其實已經到門口了，只是沒有進去，等到呂希揚喊她，她進去仔細看了看，回頭告訴呂希揚說：“沒事，只是水痘而已。”呂希揚一臉的不可置信，“出水痘能出成這樣？”

“有的人癥狀比較猛，有的就很輕，沒事的，你在這守著他，我去請大夫。”

山區的醫生一般也是本地人，呂貴家更方便，診所就在對面，于是不多時，醫生過來，給呂貴喂了退燒藥，打吊瓶補了水，服了抗病毒的藥物，繼母按照醫生吩咐給他剪了指甲，呂希揚嚴格的執行著醫囑，多少個小時用三層紗布蘸著洗劑給兒子擦拭一遍身體，他此刻仿佛忘記了算賬，三層紗布擦一遍就扔了換新的，什么忙都幫不上的奶奶，杵著根拐杖坐在房間門口，有人來，她就讓讓，沒有人來，她就坐那看著孫兒，呂貴的爺爺，一個退伍老兵，開始在院子里擺起供桌，燒起香來，但是醫生的話似乎得到了印證，醫生說：“這個水痘是越早出，癥狀越輕，越晚出，癥狀越多越兇險，還有并發癥的可能，目前沒有藥可以一下就治好，只能等上兩三個星期，等他自愈?！?

呂貴果真在奶奶的注視之下昏睡了三天，他高燒不退，醫生來給他打了抗生素，才勉強降溫，終日昏昏沉沉，感覺渾身千萬只螞蟻在爬，奇癢無比，但是他沒有力氣去抓，每天勉強起來喝點粥，吃一片氯雷他定，又接著昏睡，爺爺生疏的禱告越來越頻繁，時常坐在供桌旁無助的流淚。繼姐搭車去市里，在一家專賣全棉產品的店里給他買來兩套睡衣，花光了繼姐的所有積蓄。繼母則是每天起床便把他房間的地面掃干凈，再用摻了消毒液的水洗拖把拖地，除非必要，呂希揚一步都不曾離開兒子的房間，兒子的房間除了床還有一張早年他用的老板臺，一直在兒子房間充當書桌，兒子睡的時候他就坐在老板椅上，偶爾開開窗戶通風，偶爾看看兒子的狀態，用棉簽往他嘴唇上擦瓶裝水，偶爾也趴在老板臺上昏睡，兒子醒的時候他或叫妻子端粥來，或攙扶兒子去上廁所，心急的追問兒子的癥狀。而奶奶，她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這些天就坐在房間門口，和呂希揚作伴，兩個人偶爾輕聲的聊一聊以前，大多數時候，奶奶都在抹淚。

這樣的慌亂在第五天結束，呂貴身上大部分的水痘已經結痂，只有少部分還維持著花瓣露珠的樣子，他的高燒也不那么頻繁了，某些部位甚至還在冒紅色的斑點，然后迅速的變成露珠，醫生說：“講道理他沒結痂你們都要隔離的，傳染給你們可不好?！眳蜗P一副生死看淡的表情擺擺手。問道：“他還要多久才好？”“還要一個多星期吧?！眳蜗P轉頭跟妻子說：“再給他班主任打個電話吧，把補課的假全請了，讓他在家休養?！崩^母剛答應完，轉身去拿手機，呂貴嘶啞的喊：”媽，不用，我得去學校，我還有事。”

“有事？能有啥事？”呂希揚不解，上個學能有啥事。

“我說我愛學習您信嗎？”呂貴嘶啞的說著，奶奶聽著心疼，說道：“孩子，先好了再說吧，你沒聽大夫說嘛，你這個有傳染的，就是去學校了，同學們也怕啊?！?

“發燒能讓一個學渣愛上學習嗎？”呂希揚在跟醫生確認。

“可能性不大，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前幾年上面有個婦女腦出血，救回來之后只會說普通話，不會說方言了?！贬t生也開起玩笑來。“你要辦什么事，過個三五天，完全不發燒了可以去，但是要注意防曬，更不能淋雨，否則有毀容的風險，那么帥的一個小孩，因為水痘毀容娶不到老婆就壞了。”

家里人留醫生吃飯，感謝他半夜出診，以身犯險。呂貴躺在床上，聽著樓下碗碟碰撞的聲音，他在擔心林穎，林穎把錢還給呂瑞的女神之后，這會兒會不會已經彈盡糧絕，餓的半死了，其他同學會不會有錢借給他，但這時是最后一個月了，誰會借錢給他呢，誰應該都沒有多的錢，可能韓森有，韓森走讀生，林穎跟他說他肯定會找父母拿的，但是就怕林穎不說，林穎這種神仙干什么都有可能，他如果不知道自己出水痘在家不能來了。估計還在生自己的氣。想到這里他起身找自己的手機，換上一塊有電的電池，開機，登上QQ，沒有消息。

他找到林穎，發了一句：“還有錢吃飯嗎？”林穎回了一個問號。

林穎確實生氣了，由于班主任猜疑呂貴是逃避補課，和父母串通，所以當呂貴媽媽客客氣氣的打電話說呂貴出水痘第一階段的補課需要請假，第二階段還需要觀察之后，他并沒有說呂貴是出水痘來不了，而是在班會上說有的同學對補課有情緒，逃避補課，有的父母也不懂事，溺愛孩子，縱容孩子逃避。班主任沒說是誰，但是全班，沒來補課的也就只有呂貴，林穎覺得呂貴不顧他的死活，明明知道自己為他借了一筆錢，還因為不想補課不來，一氣之下把400元錢還給林倩，剩下不多的錢已經維持了五天，這五天沒有一天是吃飽了的，都是靠八寶粥方便面度日，這樣的情緒隨著饑餓被放大，慢慢的甚至恨起自己來了，為什么要去借錢？跟你有什么關系？又不是你叫他去打牌，他贏錢你也沒花他的，所以他輸錢跟你有什么關系？非要犯賤，那就餓著吧，不餓不長記性。

其實此時，不管他是找同桌韓森，找班主任，找呂方，甚至是找呂瑞，他們都會借給他，但是他氣昏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加上一向和別人不怎么來往，也沒有人察覺到，他每天都只是胡亂吃點八寶粥，方便面。此刻他的怒氣已經到達了峰值，所以他在回了呂貴一個問號之后，把手機丟在一邊，再也沒看一眼。

由于這兩天上課總是聽見林穎的肚子咕咕叫，這天的晚自習，韓森把奶奶賣剩的雞蛋都煮了，帶去了學校，他并不知道林穎在餓自己，只是單純的以為，林穎吃不慣學校的飯，呂貴又不在，沒有按時吃飯導致的。所以當他把兩盒雞蛋交給林穎的時候，林穎很詫異，問他：“干嘛？”韓森說：“給你吃啊，我奶奶賣剩下的，我再不煮都壞了，天氣這么熱。”

“可是煮熟了也放不了多久啊，你也知道天氣熱?！?

“那你全吃了不就得了?！?

“我去，那不得噎死?！?

“不要吃蛋黃就好了。”

“你吃不吃？”林穎一邊扒雞蛋一邊問韓森，韓森看一眼嘴里塞滿蛋白的林穎，“吃，我煮這么多我還沒吃呢。”于是兩個人在晚自習躲在課桌底下吃雞蛋，吃得不亦樂乎。

林穎聽到手機有很多提示音，但是他沒看，手機快沒電了，他也沒錢去小店充電池。下完晚自習再看手機的時候已經關機了。

韓森給他帶的雞蛋讓他撐過了兩天，這天已經是星期天了，補課的日子不像正課，補課是一天一科，比如今天是語文課，那么今天全部都是語文課，這樣老師們可以輪流休息。星期天這天全是英語課，英語老師是他最討厭的老師，高高在上，看不起這些成績不好的學生，甚至直接罵他們大傻杯。他依舊在挨餓，他明白自己只要向韓森說明處境，韓森一定會幫自己，甚至呂方邀自己一起去吃飯都邀了幾次。但是他偏不，他在生呂貴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這天上午上課，又被英語老師罵了，他不為所動，英語老師罵他沒臉沒皮，他依舊不為所動，只是本來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中午，饑餓準時的來襲，飯卡和身上已經湊不出五塊錢了，他想，生氣歸生氣，真得想想下一步了，是蹭飯，還是去借點，何在輸了的時候，沒少蹭自己的飯。蹭一兩頓也沒什么。就在一籌莫展之際，教室里來了一個全身捂得嚴嚴實實的人，戴著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手里提著四個快餐盒，一瓶可樂，他快速走到林穎面前，把飯放在他課桌上，又在自己的長裙之下翻找，翻出一個紙包遞給他，林穎看見他手上結痂的水痘，他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呂貴。他接過，呂貴的嗓音嘶啞，“我爸的車在樓下等我，我可能還要幾天才能回，等我?！闭f完不等林穎回答，轉身就走了，林穎并沒有立馬吃飯，他來到窗邊，看見一輛黑色的雅閣，一個和呂貴長得十分相似只是蒼老的中年男人打著一把傘，神情緊張的看著四周，突然他朝教學樓的出口走去，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打開車門，中年男人給呂貴打著傘，呂貴坐上車，女孩關上車門，坐上副駕駛，中年男人發動車子，走了。

原來自己錯怪呂貴了嗎？林穎苦笑，他打開紙包，里面是六百塊錢，錢上有水的痕跡，不知道是不是呂貴的水痘破了，體液沾到錢上，但他并不嫌棄，也無所謂傳染。

他打開快餐盒，兩份菜，一條紅燒鳊魚，一份手撕包菜，兩盒滿滿的壓實的大米飯，于是，在四下無人的教室，林穎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吃的太快，噎得眼淚都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