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學校要給高三的學長們做動員大會，迎接一個月之后的高考。這一年的五一頭尾都是周末，所以學校索性給他們高一放了九天假。但是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五天，在過去的兩天里，呂貴騎著摩托車帶著林穎把這座山屬于本市的范圍幾乎轉了個遍，也是這兩天他們對地理書上那些像天書一樣的內容有了一點具體的概念，也感到自己的渺小，這座山，光本市的鄉鎮就有六個。

呂貴時常想起那個夢，他在山里找和夢里類似的地方，好像處處都一樣，又處處都不是。母親去世已經十年，蘇軾悼亡妻說十年生死兩茫茫；對于成年人，十年可能不長，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十年他丟失了太多的記憶，他只記得母親曾經在斜陽下教他寫作業，母親很愛笑，他讀錯一個，母親就會笑得很大聲，母親的臉，卻在他的腦海里越來越模糊，他越是去想，就越是破碎，直到有一天，繼母的臉代替了母親，他不能接受，這是一種背叛。他恨呂希揚，恨他摳門，連母親的照片都沒有給他留下幾張，有時候他跟奶奶說，奶奶總是替父親辯解，那時候照相可貴了，一張相紙好幾塊錢，要知道一個雞蛋才幾分錢，誰家也沒有多少照片。林穎說確實如此，他們一家到現在都沒有一張全家福，爺爺遺照還是那個舉行婚禮的美術生表哥畫的，畫得像照片一樣。他有時候也懷疑，是不是呂希揚考慮繼母，把母親照片藏起來甚至是扔了。

呂貴正出神，林穎撞了一下他肩膀，問道：“想不想吃啤酒鴨？”此刻他們正把車停在一處佛寺，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底下，面前門里一尊韋陀像，正杵著鋼鞭對他倆怒目而視。

“去哪吃？”呂貴問他。

“這里有個習俗，這里的人會在端午節前幾個星期，聚在一起為在這一年之間去世的親人祈福，祈福的主要內容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回憶逝者生平，然后參與回憶的親屬會帶上蓮藕和麻鴨，大家就做啤酒鴨和炒蓮藕，燉藕湯。”

“怎么我們那里，你們那里都沒有這種習俗？”

“山區以前很閉塞，交流很少，大家基本聚族而居，所謂‘百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你看咱們倆，距離不遠，但是口音已經有細微的區別了。”

“那為啥是蓮藕和麻鴨？它倆好欺負嗎？”

“據說是麻鴨披麻戴孝，寓意孝順，蓮藕藕斷絲連，寓意一家人血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實際上是這倆做起來挺好吃。”

“那上哪吃啤酒鴨？總不能看到戶人家就進去吧？”

“這里是我爺爺外婆家。”

“小伙子，這座山都是你家親戚啊。”

“那是，說這里方言，基本沾親帶故。這也是為什么火車站黑車不宰本地人。”

“可是咱們沒有麻鴨也沒有蓮藕啊，空手去多不好意思。”

“你放心吧，我們家那一份早就送到了。”

呂貴懷疑林穎是早就規劃好了，這會來裝杯杯，這兩天給他裝的夠夠的，騎摩托到了飯點，所到之處他總是能摸到親戚家蹭飯，甚至親戚家吃過了都會為他重燃爐灶，淘米煮飯，還自責飯菜簡陋，招待不周。林穎說這都是他爺爺，多年前扶貧濟弱，家里沒男人沒勞力的，爺爺總是帶上兩個兒子去給人家干活。呂貴說你家不就你爸一個嘛？林穎說還有一個伯伯，娶妻生子沒多久就去世了，去世整整一百天兒子也去世了，現在他房間就是曾經那個伯伯的。呂貴吞吞口水，沒再說什么。

林穎熟門熟路，走進一個滿是人的院子，先不和外面年輕人打招呼，而是快速穿過，走到堂屋，向一個拄著拐杖，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喊一聲：“舅奶奶，您好啊？”聲音之大，像是在告訴所有人舅奶奶耳背，舅奶奶看了他半天，旁邊舅奶奶兒子湊到她耳朵邊上，同樣大聲的介紹了這是誰的孫子，舅奶奶才笑盈盈說：“這么大了，都變了舅奶奶認不出來了。”舅奶奶端詳一會，指著呂貴問林穎：“這是你媳婦啊？”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呂貴小臉通紅，舅奶奶手顫巍巍的就去掏兜，她要給這個外甥孫媳婦包個見面禮，林穎趕緊解釋說：“這是我同學，男的。”舅奶奶說：“哦同學啊，我看他跟你跟得緊，我以為你媳婦呢。”又探過頭對呂貴說：“同學，莫怪啊，耳聾眼瞎，不是成心，莫怪莫怪。”呂貴手搖似電扇：“哪里哪里，豈敢豈敢。”舅奶奶也怪不好意思的笑了。

和舅奶奶寒暄了之后，林穎才挨個和院子里的親戚們打招呼，呂貴悄悄問他干嘛不直接一路打招呼進來，林穎說我也想啊，但這里的規矩是先問老人好才能問小輩，不然小輩不敢答應你。規矩真的，呂貴正在心里吐槽，人群中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拉林穎，“那個不是子龍嗎？”

“子龍？誰？奉先來沒來？”

“別貧，子龍，咱們班上的，走讀生，在學校嚴查的時候身上帶了十七袋包子，一身包子趙子龍。”

“他姓趙嗎？”

“我真是服了你，班上同學都不認識，他姓韓，韓森。”

“那為啥不叫他韓森斯坦森。要叫人家子龍。”

“無語住了。”

“你在這坐著，看我表演。以后咱倆早上能不能吃上香噴噴的炒粉就看這次了。”

于是呂貴看到林穎走到韓森身邊，韓森是高度近視，眼鏡有啤酒瓶底那么厚。林穎走到韓森面前，韓森聚焦了半天，才認出他來，林穎先發制人，裝作認識好久，舉起小臂指著韓森說：“韓森，真是人間無處不相逢。沒想到在這都能遇見你。”韓森趕緊站起來，正想回應他，林穎突然把其余四指也伸出，做一個握手姿勢，這招估計是前天剛跟廟祝表叔學的，韓森顯然沒有預料到，錯愕中和他握手，這家伙居然把韓森朝自己這邊一拉，改握手為擁抱，明明前一分鐘還不知道對方名字，這會就像從小玩到大的發小，熟絡的不得了。倒是讓韓森不好意思，連忙解釋自己高度近視，人走到自己面前且還得認半天，一邊又介紹父母和弟弟給他認識，韓森的弟弟還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孩，叫韓淼。林穎笑著問韓爸爸，是不是算過五行才取的名字，韓爸爸也笑著說不是就是圖好玩，如果再生一個就叫韓鑫，最好生個三胞胎，這樣就有韓鑫、韓焱、韓垚了。林穎笑說祝您夢想成真，兩人笑一陣，他又轉過頭對韓森說，你們和這家是什么親戚，我是他家老太太外甥的孫子，韓媽媽恍然大悟般回應林穎，告訴他說自己是這家大兒子兒媳的親妹妹，林穎說那我得叫您姨媽，韓森，咱倆就是老表了，是不是？淼淼。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呂貴只覺得這家伙是社交鬼才，也不奇怪他家怎么那么多親戚了。沒想到他又跟韓森說，你知道嗎？呂貴也在這，韓森說，哦，呂貴也是這家親戚嗎？林穎說不是，他今天是我的司機，送我來的。說著又沖呂貴招手，要他過去。

開席他倆也就和他們一家四口坐一桌，另外還有林穎四個表叔表嬸作陪，呂貴已經對林穎復雜燒腦的社會關系沒有興趣了，畢竟很多親戚都要繞半天，就像燕小六的七舅姥爺。林穎這會正忙著照顧淼淼，他先是去承包酒席的老板那里拿來了兒童餐具，又拿一雙公筷給他夾菜，只是因為淼淼非要挨著林穎坐。呂貴想林穎這家伙怕是有點法術在身上。席上的大人本就讓著小孩吃，他殷勤的給人家給淼淼剝蝦剔魚，淼淼也讓父母很滿意，小嘴一直在說謝謝，謝謝大哥哥。

吃過飯林穎和他的眾多親戚一一道別，只有淼淼對他是真心的依依不舍。出了院子，呂貴騎著摩托車，林穎坐上后座，呂貴吐槽到真行啊，又多一個姨媽。林穎說嗐，天下無人不識君，走吧，去這個寺廟后面，那里是山雀的老巢，去看山雀。呂貴說山雀有什么好看的，不到處都是。林穎故弄玄虛，去了就知道了。

多年以后，在夕陽西下，天邊掠過飛鳥之時，呂貴總是想起這個下午，他和林穎在寺院后面，山雀多到足以遮蔽山谷的天空，嘰嘰喳喳令人腦仁疼的山雀叫聲和黯淡的斜陽。這個時候，他總是去菜市場，買一只麻鴨，一點排骨，一段蓮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