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的云霧像被揉皺的宣紙，在牯嶺鎮上空遲遲未散。顧沉站在文旅綜合體的玻璃幕墻前，看著手中的金星石戒指盒出神——距離求婚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工坊卻在此時傳來急訊。他捏緊錦盒，指腹觸到盒蓋上“石不能言“的刻痕，忽然想起蘇悅常說的“文物修復如行醫，需望聞問切“，便快步向工坊走去。

推開木門時，濃重的樟木香撲面而來。周師傅正對著裂成兩半的硯臺長吁短嘆，手里的刻刀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劃痕。這方“海天旭日“硯是參展的重中之重，選用駝嶺礦脈的“金星雪浪“石，硯背還刻著周敦頤《愛蓮說》節選，此刻卻如斷翼之鳥，躺在鋪著粗布的工作臺上。

“周師傅，傷在哪里？“蘇悅蹲下身，指尖避開裂縫輕撫硯面。陽光透過木格窗，在石面上投下蛛網般的光影，裂縫從硯堂延伸至硯池，如一道猙獰的傷口。

“搬運時木箱磕到桌角，“周師傅聲音發顫，“這石品千年一遇，重新開料至少要三個月......“他忽然指向硯背，“您看這'雨絲金星'，本如天女散花，現在......“

顧沉俯身觀察，裂縫恰好穿過“出淤泥而不染“的“染“字，將筆畫斷為兩截。他忽然想起《營造法式》中“以材為祖“的修復理念，轉頭看向蘇悅：“記得你說過金繕工藝？“

“正想提這個。“蘇悅從帆布包中取出《髹飾錄》抄本，“明代黃成在書中記載'補紋加彩'之法，與金繕異曲同工。不過傳統金繕用的是鹿角霜調漆，我們得先測試石質兼容性。“

周師傅忽然一拍大腿：“隔壁縣老陳家的大兒子是金繕匠人，去年給省博修過汝窯！“他顫巍巍地翻出通訊錄，卻被蘇悅按住手腕：“顧沉已經聯系了，半小時后到。您看這裂縫走勢，像不像廬山三疊泉？或許可以因形設計，用金線勾勒出瀑布紋樣。“

顧沉取出手機，調出3D掃描圖：“裂縫長12.7厘米，最寬處0.3毫米，符合金繕'大漆填縫，金箔敷面'的條件。不過硯臺需要研磨，修復后能否承受墨錠摩擦？“

“問得好。“蘇悅從工具架上取下PH試紙，“先測石質酸堿度。金星石屬板巖，硅質含量高，大漆附著力沒問題。但要在裂縫兩側刻出'燕尾槽'，增強結構強度。“她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放大鏡，“周師傅，您看這裂縫邊緣有風化層，修復前得用超聲波清洗。“

工坊外忽然傳來引擎聲，一位背著竹編工具箱的老者推門而入。他頭戴瓜皮帽，衣襟別著枚“京都金繕研究會“的徽章，自我介紹姓陳，業內稱“漆痕生“。陳師傅放下工具箱時，顧沉注意到箱角刻著“慎始敬終“四字，漆色包漿與周師傅的刻刀如出一轍。

“幸會。“陳師傅推了推圓框眼鏡，目光在硯臺上停留片刻，“這是要做'無垢金繕'還是'云目金繕'？“

蘇悅眼中一亮：“先生可知《裝潢志》里的'補硯法'？文震亨說'以大漆調石粉補之，再以金箔飾紋'，與金繕相通。我們想保留廬山元素，能否將金線走筆仿三疊泉走勢？“

陳師傅撫掌而笑：“妙極！三疊泉'上級如飄雪拖練，中級如碎玉摧冰'，正可化作金線的'飛白'與'絞絲'技法。“他從工具箱中取出個漆盒，里面整齊碼放著數十支毛筆，“這是鼠須筆，最小的狼毫能畫發絲。“

修復工作正式開始。周師傅用蒸餾水清洗硯臺，顧沉舉著冷光燈調整角度，蘇悅則在一旁記錄：“14:05，裂縫深度2.3毫米，用300目砂紙輕磨邊緣；14:20，調配生漆與鹿角霜，比例3:1......“陳師傅手持彎頭鑷子，如針灸師般精準地將大漆填入裂縫，每一道縫隙都要分三次填充，確保漆液滲透到石質微孔。

“金繕最忌心急。“陳師傅看著墻上的掛鐘，“大漆干燥需七日，但我們沒時間，得用廬山松木灰調溫。“他指向窗外，“顧總，能否讓人砍些松枝，取其油脂助干？“

顧沉立刻打電話安排，蘇悅卻忽然想起什么：“松木灰屬堿性，會不會與石質反應？不如用去年修復觀音橋時剩下的納米級固化劑？“她從柜子里取出個小瓶，“這是日本匠人送的'漆寶'，可縮短干燥時間至十二小時。“

陳師傅接過瓶子端詳：“果然是好東西！但傳統金繕講究'隨形就勢'，若用現代材料，得在工藝說明里注明。“他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布包，“這是我自制的金箔，純度99.9%，錘打了三萬六千次，薄如蟬翼。“

當金箔貼上裂縫時，夕陽正透過窗欞灑在硯臺上。陳師傅用瑪瑙刀輕輕壓實金紋，動作如同撫摸新生兒。蘇悅湊近觀察，金線在“雨絲金星“的石品上蜿蜒，竟似天然形成的溪流，將斷裂的“染“字重新串聯——左邊的“水“旁化作瀑布，右邊的“九“筆化為流云，意境渾然天成。

“你們看！“周師傅忽然指著硯臺邊緣，那里有處針尖大的星斑，恰好位于金線末端，“像不像李白詩里'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星辰？“

顧沉心中一動，想起求婚戒指內側的刻字。蘇悅與他對視，兩人同時想到：這修復后的硯臺，竟與那枚承載著“煙雨季“誓言的金星石戒指，形成了奇妙的呼應——裂痕成為風景，殘缺孕育圓滿。

深夜的工坊里，陳師傅正在給金紋上最后一層清漆。顧沉悄悄將蘇悅拉到一旁，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其實有件事早該告訴你......“

“先別說。“蘇悅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工作臺上的硯臺，“我忽然覺得，金繕不僅是修復器物，更是在殘缺中創造新的可能。就像我們的文化傳承，難免遇到斷裂，但只要用心，總能找到讓裂痕發光的方式。“

顧沉看著她眼中跳動的燭火，忽然想起初次見她修復古硯時的模樣——那時她也是這樣專注，指尖沾著金粉，像在給時光補妝。他握緊她的手，觸到無名指上若有似無的繭——那是常年握筆記錄文物檔案留下的痕跡，此刻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

“知道嗎？“蘇悅忽然輕聲說，“金繕在日本叫'Kintsugi'，意為'黃金的連接'。我們用廬山的大漆、星子的金箔，修復這方承載著濂溪文脈的硯臺，何嘗不是一種'黃金連接'？“她指向硯背的《愛蓮說》，“周敦頤的哲學，通過這道金線，又能繼續講述了。“

陳師傅收拾工具時，忽然指著硯臺微笑：“你們看，這金線在不同光線下會呈現不同色澤。陽光下是'廬山金'，月光下帶點青灰，像極了云霧茶的湯色。“他忽然從包里拿出本舊相冊，“這是我三十年前在京都修復的唐物茶碗，金繕紋路仿的是嵐山竹林，和你們這'三疊泉'異曲同工。“

晨光微熹時，修復完成的硯臺被小心包裹。周師傅用棉紙蘸著茶汁擦拭表面，忽然驚呼：“你們看！“原來金紋在茶漬的浸潤下，竟顯現出隱約的葉脈紋理——那是大漆中調入了廬山云霧茶的茶渣，陳師傅昨晚偷偷所為。

“茶墨相生，妙哉！“蘇悅輕輕撫過金線，觸感平滑如鏡，“這硯臺以后可以叫'云漢硯'了，取'金紋如河漢，石品若云霧'之意。“

顧沉掏出手機查看時間，距離求婚只剩不到八小時。他望向窗外，廬山的云霧不知何時散去，露出含鄱口的清晰輪廓。周師傅將硯臺放入特制的桐木盒，盒蓋上忽然飄落張紙條，上面是陳師傅的字跡：“裂處非傷，乃光照進來的地方。“

蘇悅將紙條夾進《髹飾錄》，忽然握住顧沉的手：“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在準備驚喜。“她看著他驚訝的表情，輕笑出聲，“上次在工坊，我看見你口袋里的設計圖紙了。不過......“她的目光落在他西裝內袋，那里隱約露出錦盒的邊角，“我更期待你親自揭曉答案。“

顧沉忽然想起天氣預報的小雨，此刻卻覺得無關緊要。他輕輕撥開她鬢角的碎發，觸到耳后那顆小痣——那是他在花徑初遇時就記住的標記。遠處，五老峰的朝霞正漫過云層，如同金繕的紋路，為廬山的天際線添上溫柔的一筆。

“無論晴雨，“他輕聲說，“只要和你一起，就是最好的時光。“

蘇悅點頭，指尖輕輕劃過硯臺上的金紋。此刻，修復后的“海天旭日“硯靜靜躺在晨光中，裂縫處的金線如一道新生的脈絡，將千年的石質與匠人的心意緊緊相連。而她與顧沉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在意外與挑戰中，用默契與熱愛，將生活的裂痕，釀成了閃閃發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