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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百日新政

盡管人民已經表明了他們對變化的渴望,但4個月的新舊交替的間歇期里仍充滿了不確定性,黨派間的爭吵在授權生效之前便已漸次平息。這就是《憲法》所規定的緩慢而莊嚴的節拍,這段空窗期,就好像是美洲之鷹的力量暫時屈服于跛鴨那滑稽可笑的軟弱無力。這注定是美國歷史上最后一個這樣的間歇期,因為,“第二十修正案”(1932年3月2日提議,1933年2月6日批準通過)規定,從今往后,任期屆滿的國會,其生命在1月3日結束,而卸任總統的最后期限則定在1月20日。

秋冬兩季早已讓夏天萌發的幾粒復蘇的蓓芽枯萎凋零。10月,隨著商品市場和證券市場的再一次蕭條,民主黨人便責備胡佛的“恐怖競選”;當這次落潮在大選之后繼續低迷、并持續了整個冬天的時候,共和黨人便反戈一擊,把它歸咎為人們擔心羅斯福的就職。任期屆滿的國會拒絕承擔重大責任,他們的繼任者則急不可耐地擁擠在大門口。羅斯福拒絕與胡佛合作,聯合發表關于戰爭債務和“可靠”貨幣的聲明,一心在他的金庫旁邊玩牌,拒絕犧牲未來的行動自由以取悅他的前任。政治上的反唇相譏密集地你來我往,而等待領救濟的隊伍卻越來越長,救濟之桶的底部被一刮再刮,國家的銀行體系開始了它最后的向災難俯沖。

從1930年初到1932年底,總共有773家國有銀行倒閉,涉及存款超過7億美元,另有3,604家州銀行——這些銀行的資金鏈更脆弱——破產,涉及存款超過20億美元。在這些年里,人們經常能看到,裝甲車沖向受到威脅的銀行,在持槍警衛的守護下,卸下它們的錢袋子。全國各地的存款人都處在焦慮不安的情緒中。老的銀行業務的進一步惡化和適度聯邦監管的缺席,大蕭條所帶來的緊張不安和關于日漸迫近的未來的謠言,導致了一波又一波提款浪潮。大批手里拿著現金的驚慌失措的市民,只好求助于儲存和藏匿——放進保險柜、箱子、白鐵罐,甚至在自家的后院里挖個洞——或者索性把現金寄往國外。結果,胡佛在1932年初發動了一場全國性的反藏錢運動。然而,流通貨幣繼續嚴重不足,以至于在這一年結束之前,幾個南方城市,像里士滿、諾克斯維爾和亞特蘭大——在這些地方,每當危機出現,分離主義的思考方式總是甚囂塵上——開始印刷自己的貨幣。這些錢用來給市政府雇員發工資,并提供一種特殊的錢給失業者去購買農民的剩余產品,通過這種辦法讓他們能夠活命。胡佛在職的最后兩周,財政部估計,大約有12.12億美元退出了流通,正統的共和黨人都悲觀地看待“美元的逃跑”,參議員卡特·格拉斯拒絕出任羅斯福政府的財政部長。

大恐慌(華爾街一角)

第一個全面崩潰的清晰征兆早在1932年10月31日就出現了,當時,內華達州的副州長宣布,銀行業休假12天,以挽救一連串的本地銀行。在深冬,事情很快就達到了高潮。1933年2月4日,路易斯安那州開始了銀行實際上的暫停營業。10天之后,密歇根州州長宣布給銀行業一個類似的喘息機會,到3月初,亞拉巴馬、加利福尼亞、愛達荷、肯塔基、密西西比和田納西等州紛紛步其后塵。儲蓄銀行,在享受大蕭條早期階段的非凡聲望之后,如今也承受了破壞性的逃離。一家接一家機構到紐約的貨幣市場上尋求它的平衡。3月4日星期六,總統就職日的一大早,赫伯特·H.萊曼州長關閉了紐約的銀行,其他的地方很快也屈服了。在大廈將傾的緊要關頭,三年來一直在勇猛地(即便有時候是笨拙地)跟這場危機做斗爭的胡佛總統,眼睜睜地看著國家銀行體系在他即將離開白宮的最后時刻,呼啦啦分崩離析,在他的耳畔回蕩著崩潰的轟鳴。

這周周末,以及接下來的一周,人們目睹了前所未有的景象。出席總統就職典禮的來賓們陷入了沒有現金的困境。在鹽湖城,摩門教徒們準備發行可在本地流通、用于購買商品和服務的紙幣。在帕薩迪納,一家豪華酒店為身無分文的顧客印刷了一種臨時憑證。在底特律,一位富有的市民跑遍全城也找不開一張10美元的紙鈔,最后才從一位蘋果小販那里得到了一枚鎳幣來給他妻子打電話。郵票、電話代幣、墨西哥元和加拿大元以及借據,都成了流通媒介。每個人都在同一條船上,空空如也的口袋再也不會招人嫉妒了;友善和輕松絕望的氣氛普遍盛行。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新當選的總統身上,當時流傳著一個故事,說他很可能是美國的最后一任總統。在邁阿密,就在他走馬上任的兩周之前,他險些沒有躲過一位暗殺者的子彈,結果,這顆子彈讓芝加哥市長安東·J.瑟馬克送了命。這個國家如今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就倚靠在富蘭克林·羅斯福的肩頭,他面對死亡時的鎮定和勇敢讓人們恢復了信心。3月4日,在一種幾乎令人顫抖的緊張氣氛中,十萬觀眾擠滿了國會大廈東面正前方的40英畝[14]草坪和人行道,還有數百萬人聚集在他們的收音機旁。胡佛嚴肅而沮喪的面容,看上去與他的繼任者充滿活力的自信形成鮮明對照。羅斯福站在寒風之中,沒戴帽子,也沒穿外套大衣,以堅定的聲音和幾乎是挑戰性的姿態,發表了20分鐘的演說。

羅斯福就職典禮的場面(1933年3月4日)

他開頭便是一句:“這是國家授予圣職的日子。”接下來補充道:“這些黑暗的日子,如果教會了我們懂得:我們真正的命運不是要被別人照顧,而是要照顧我們自己,照顧我們的同胞,那么,我們為此而付出的全部代價都是值得的。”關于國內的現況,他說到了要“像對待戰爭的緊急情況那樣”對待失業,要幫助把家庭從破產中挽救出來,把農民從破產中挽救出來。“這個國家要求行動,現在就行動。”他關于外交事務所說的話,以及他的“睦鄰政策”,在后來的歲月里經常被人們想起,但在當時,大多數美國人最留意傾聽的,多半是羅斯福關于銀行體系的意見,是他所提出的要求:“要終結用別人的錢去投機……要準備足夠而堅實的貨幣。”他宣布:“貨幣兌換商們已經從我們的文明神殿里的寶座上逃走了。我們如今可以把這座神殿恢復到遠古時代的原貌。而恢復的措施,就在于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賦予社會價值以比純粹的金錢利益更高貴的地位。”

當他進入他的敞篷車返回白宮的時候,羅斯福以拳擊場上的方式在頭頂上方有力地揮舞著他的雙手,以此回應人們的歡呼。對很多美國人來說,這仿佛就是已經終于實現的勝利一樣。抗擊大蕭條的戰斗已從防守轉變為進攻。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胡佛說出樂觀的話,就會有人指控他:那只不過是愿望或自滿。當他最終承認了情況的嚴重性的時候,他便成了“著名的悲觀主義者,決不會被人放過”。幾年之后,《搖擺樂天皇》中還在對此諷刺挖苦。但是,一位從前任那里繼承了國家災難的領袖——羅斯福在1933年的美國,就像丘吉爾在1940年的英國一樣——能夠大膽地面對眼下的局勢,面對它所有的黑暗、匱乏而無須為自己辯解,鼓起公眾的勇氣和令人振奮的犧牲精神,以征服一場給他帶來授權的危機。

羅斯福與財政部長伍丁

行動來得既迅速又密集。3月5日星期天,羅斯福讓國會召集了一次特別會議。第二天,他禁止了黃金出口和所有外匯交易,并宣布全國銀行放假,以便在它們逐步重開之前對個別銀行的穩固性進行檢查。在格拉斯拒絕出任財政部長之后,這頂烏紗帽就落到了威廉·H.伍丁的頭上,他從前的聯邦派同盟的共和主義傳統跟他的新角色似乎不大協調,就像他作為鐵路設備制造商的成功事業跟他的外表對不上號一樣。但他坐在那里,頭戴灰白色的假發,深藍色的眼睛,頑皮的微笑,一邊駕馭著全國18,000家銀行駛過險灘暗礁,一邊派發著他的雙關語和奇思妙想,與此同時,在羅斯福的要求下,胡佛所任命的一些官員留了下來,給他提供了超越黨派利益的幫助。

3月9日,“百日國會”開會,以壓倒性多數通過決議,認可了總統所做的一切,要求RFC籌集新的資本重組銀行,并授權發行更多的貨幣。銀行的解凍已經開始了,為的是發放一些像購藥款、救濟金和工資之類的必不可少的款項。面對新的處罰措施,那些藏錢的人開始拿出他們的黃金,來到存款的窗口,把黃金兌換成金券。路易斯安那州那位狂妄自大的參議員休伊·朗提出了一項修正案,把美國所有的銀行都置于聯邦儲備系統的斗篷之下,而左翼人士則為羅斯福放過了國有化信用體系的天賜良機而扼腕嘆息。

羅斯福的“爐邊談話”

羅斯福骨子里是個溫和派,他不慌不忙地走著自己的路。在3月12日星期天,廣播里播出了他的講話,這是新聞界后來所說的“爐邊談話”的首次播出,他以簡單樸實的言辭解釋正在做的事情,并邀請大家通力合作:“讓我們聯合起來,把恐懼趕走。”普通市民對這一訴求很是熱心,新政最成功的宣傳媒體就這樣被發現了,其背后是一位廣播明星的聲音。與此同時,這場危機最糟糕的時刻已經挺過去了。第二天,已經解凍的銀行開始在全國各地重新開張。

更持久的銀行業改革開始于1933年6月16日簽署的《格拉斯-斯蒂高爾法》。該法案把商業銀行與投資銀行分離開了,規定了存款保險,授權聯邦儲備委員會阻止為投機而貸款。參議院銀行委員會在1933年冬春之間對華爾街的調查,以及檢察官費迪南德·佩科拉所搞的嚴厲訊問,為顛覆市場的偶像出了大力。J.P.摩根遭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侮辱:把一個侏儒放在他的膝蓋上——是一位馬戲團的推廣代理給他放上去的——但花旗銀行的魔術師查爾斯·E.米切爾卻在道德上受到了嚴重質疑,以至于他也加入了塞繆爾·英薩爾——最近被廢黜的公用事業巨頭——的行列,成了無賴中的一員。這位金融家為了減少所得稅而虧本賣股票給自己家里的某些成員(僅僅一年之后便購回)的高招,就是佩科拉委員會揭露出來的、讓普通納稅人銘記在心的丑聞之一。緞面禮帽曾經象征著成功的頂點,如今成了戲謔嘲弄的符號。

這之前就出現了像《華盛頓旋轉木馬》(Washington Merry-Go-Round,1931)這樣充斥著諷刺挖苦的政治流言的書,以及像《為君而歌》(Of Thee I Sing,1931)這樣的放肆無禮的音樂劇,如今又添加了一些商業巨人的暴露性傳記,像喬納森·N.倫納德的《亨利·福特的悲劇》(The Tragedy of Henry Ford,1932),約翰·T.弗林的《上帝的金子:洛克菲勒及其時代的故事》(God's Gold:the Story of Rockefeller and His Times,1932),哈維·奧康納的《梅隆的幾百萬》(Mellon's Millions,1933),馬修·約瑟夫森的《強盜大亨》(The Robber Barons,1934),以及稍后出版的費迪南德·倫德伯格的《美國的60個家族》(America's Sixty Families,1937)。很多美國人不再迷惑于那些曾在紐約和華盛頓一手遮天的財富和權力的超人,3月危機之后的幾個月里,全國的大銀行家似乎都被折磨得蔫頭耷腦,再也發不出維護自己的聲音。

他們還知道,羅斯福是不可抗拒的——至少暫時是。當《銀行業緊急情況法》提交討論的時候,共和黨在國會里的組織秘書伯特蘭·斯內爾聲稱:“房子正在被燒為平地,而美國總統說,這就是滅火的辦法。”威爾·羅杰斯在寫到總統的時候,用的是同樣的比喻:“全體國民都站在他一邊。即便他做的事情是錯的,他們也站在他一邊。而他正在做的事情,確實是錯的。如果他把國會大廈燒為平地,我們也會歡呼喝彩,并說:‘燒得好,無論如何,我們至少總算點起了一把大火。’”

國會先后通過了幾項立法,顯示了國家的新趨勢,它們分別是:1933年3月下旬的《證券法》,1934年的《證券交易法》和1935年的《公共事業控股公司法》。這一立法網絡,限制了用于投機目的的銀行貸款,設置了防止股票操縱的保險裝置,規定了向證券購買者提供充分的信息,設立了證券交易委員會作為監管者,通過了在1937年末之后所有公用事業控股公司的“死刑判決”——那些“在地理上和經濟上構成了一個完整體系的”除外。所有這些措施,盡管在工商界遭到了激烈的反對,但為存款人和中小投資者提供了更大的安全保證,因此贏得了廣泛的贊成。1940年,作為輔助性的安全措施,出臺了《投資公司法》和《投資顧問法》。

沒有得到那么廣泛認可的是新政的某些貨幣風險投資,這表明,總統還扮演了一個并非不同尋常的、試圖提高價格的實驗者角色。他特別關注,提高農產品相對于非農產品的價格的比例,而且,由于小麥和棉花之類的農產品的價格對國際需求高度敏感,有人認為(相當有道理),美元貶值將被證明是有效的。1933年4月,政府宣布,它已經拋棄了金本位。羅斯福獲得了國會的授權,可以用5種規定方式中的任何一種方式制造通貨膨脹。1933年6月,抱著實現貨幣穩定的希望,世界貨幣和經濟會議在倫敦召開。但這次會議一無所獲,這一方面多虧了法國及其黃金集團衛星國,另一方面也多虧了羅斯福總統突然的擔心,唯恐這樣的穩定會阻止國內剛剛開始的一輪漲價風潮。他7月3日的電報因為“破壞”了這次會議而受到了廣泛指責。最終的結果就是促使國外的敵意對準美國,在國內則強化了普通百姓的孤立主義。直到1936年9月,英國、法國和美國才最終達成協議,要防止劇烈波動和競相貶值。

新政中最不靠譜的嘗試出臺于1933年秋,那是在早期復蘇的蜜月期開始衰退之后。總統冒險嘗試康內爾大學喬治·F.沃倫教授的“商品美元”理論,共和黨人稱之為“空頭美元”,阿爾·史密斯稱之為“胡扯美元”。迫使美元貶值至略低于其原先含金量的60%,決策者指望這一招能夠促使總體價格的上漲和特殊商品的漲價,以改善美國的出口形勢。對外貿易方面的一次輕微改進緊隨而至,但最主要的看得見的效果是,當黃金購買價更高的時候——這個價格是每天早晨在總統的餐桌上經過與沃倫、農業信貸管理局局長小亨利·摩根索和RFC的杰西·瓊斯商議之后武斷地制定出來的——黃金便立即開始源源不斷地流進肯塔基州諾克斯堡的金庫,最后總額高達140億美元。這一黃金購買計劃,從1933年10月25日開始實施,直至1934年1月,并沒能給國內商品價格帶來看得見的提升,而每天頒布的不同價格,倒被證明擾亂了人們的信心和市場的穩定。

羅斯福在辦公室

1934年6月19日的《白銀購買法》,是白銀集團在與總統達成一致之后迫使國會通過的,這項法案就意圖而言也是通脹的。其最切實的結果是,不僅抬升了本國白銀的價格,而且還以遠高于市價的價格獲得了10億美元的外國白銀,并把大部分銀塊存放在西點的金庫里。但是,在國家有望成為埋葬全世界貴金屬的墓地的同時,這些操縱對價格的影響,幾乎不是計劃者們所祈求的那種適度通脹,也肯定不是華爾街所預言的那種失控的通脹。然而,這樣的貨幣政策反映出了新政中的一種并不少見的大雜燴:不切實際主義,冒冒失失的即興而為,以及精明的政策,與極其真誠、常常也非常實際的人道主義糾纏在一起。一個每件事情都想試一把的總統注定要犯錯。

新政早期幾個月里,聯邦政府的大部分行動是基于這樣一個假設:貨幣和信用、價格和利潤的體系,都在大蕭條的緩沖作用下崩潰了,聽任其自然發展將會是緩慢并會帶來毀滅性后果的過程。貨幣的流動必須通過政府的開支來加以鼓勵,通向繁榮的途徑可以安撫工人和消費者。由于實際上每個消費者也是生產者,而每個生產者也是消費者,所以有人認為,4個相互關聯的過程將會有利于全體國民:創造由政府提供資金的工作崗位;根據工業規章制度增加就業、提高工資;通過作物種植限制,加上直接利潤支付,來抬升市場價格,以此支撐農業收入;通過貨幣操縱,并借助聯邦政府的支持和信貸機構的管制,來提高一般價格水平。為了實現這些目標,一項龐大的計劃被啟動了,部分是通過立法行動,部分是通過新近增加了的行政權力。國會樂于默認總統所尋求的巨大權力,并很快發現,自己正在簽巨額支票,而分配和花銷這些錢的權力,也正是自己交到他的手上的。

新政是以節省的調子開始的,首先是羅斯福在就職第一周便發出警告:“漫長的三個年頭以來,聯邦政府正走在通向破產的路上。”緊接著是國會通過了《經濟法》,授權把聯邦政府部門的工資和退伍老兵的津貼每年削減4億美元以上。強有力的退伍軍人協會游說團和美國政治的所有傳統勢力都奮起抵抗。但羅斯福幾乎立即便下達了總統令,一點一點地恢復了被削減的開支,由此開始親自加入花錢的行列,并很快成為領頭人——要求拿出數十億美元用于救濟、給商業企業注資,以及支付一大堆新的聯邦機構的運行成本——1934年3月28日,國會在選舉年的刺激下,放開了經濟的韁繩,推翻了羅斯福的否決,完成了一次復辟。從那時往后,所有保持預算平衡的主張都被扔到了腦后。

1933年3月——這個月見證了太多的大戲、革新和復興的希望——啤酒銷量3.2%的回升幾乎被看作是一次令人失望的轉折,但它至少是一個受歡迎的預兆,預示著另一次對最近傳統的背離。這個十年開始的時候,禁酒還是舉國爭論的熱點話題。1930年1月,有人就“美國最重要的問題”做過一次民意調查,1931年1月又調查過一次,在這兩次民意調查中,全國經濟聯盟的成員(照說他們應該是些聰明過人而又熱心公益的人)都認為,禁酒是頭等重要的問題,而失業則遠遠排在后面。胡佛總統支持全國禁酒——“一項偉大的社會和經濟實驗,動機是高貴的,目標是深遠的”——但他的支持并沒能阻止違犯禁令的洶涌浪潮,以及聯邦政府執行禁令的越來越力不從心。胡佛所任命的威克沙姆委員會1931年的報告只不過證實了公眾的感情已經不再支持禁酒。農民們需要賣掉他們的糧食和糖,以及政府還指望從聯邦酒稅中得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財政收入——這筆錢眼下流入了禁酒幫助產生的黑社會的腰包——是導致廢除禁酒令的另外兩個因素。

1932年共和黨的政綱沒有正面回應這個問題,但民主黨人和羅斯福則強有力地要求廢除禁酒令。很快,1933年2月,任期即將屆滿的國會為廢除禁酒令而提出了一項憲法修正案,最終結果是,把決定權交給各州。啤酒銷量在下一個月的回升是未來事件的一個預兆。各州會議的批準很快就開始蜂擁而至。像印第安納州、艾奧瓦州和亞拉巴馬州這樣一些支持禁酒的老據點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來自浸信會宗主權核心的《達拉斯新聞報》(Dallas News)稱之為“傳教士界的徹底潰敗”。1933年12月5日,猶他州成了支持“第二十一修正案”的第36個州,這場“實驗”以失敗而告終。

然而,在1933年那個至關重要的春天,一旦銀行危機有所緩和,最緊迫的問題便是嚴酷的救濟問題。超過1,500萬失業者,以及各州和市縣施舍名單上的將近600萬人,都大聲疾呼,要求得到關注。在3月21日給國會的一份咨文中,總統建議著手三類療救性立法:授權各州主要為了直接救濟而提供食物和衣服給貧困者;由聯邦政府招收工人進入事業單位,這一措施可以迅速啟動,而又不會妨礙私營企業;制定持久的公共工程計劃。

這些緊急措施中的第二和第三項,各自包含了“公共資源保護隊”和“公共工程管理局”的雛形,其實現比第一項更慢,而聯邦緊急救濟署(FERA)的種子則源于第一項措施。哈里·L.霍普金斯特別操心這家機構,霍普金斯是一位虛弱而認真的社會工作者,來自艾奧瓦州,在羅斯福當州長期間擔任紐約州的救濟委員會主席。在他的指導下,聯邦緊急救濟署(人們公認設立此機構是由于危機的急迫而采取的權宜之計)于1933年5月12日由國會設立,通過已經建立起來的州和市的福利渠道所管理的直接救濟來幫助貧困者。它從5億美元的資金開始起步,最終花掉了大約30億美元。

哈里·L.霍普金斯

聯邦政府期望地方機構能夠依據各自的能力分擔一部分擔子,但并沒有要求嚴格的配套資金。就全國整體而言,從最終的賬目來看,每一美元的救濟當中,華盛頓提供了70美分以上,各州13美分,市縣16美分。像馬薩諸塞這樣一些相對較富的州,比起像南卡羅來納這樣的窮州來,貢獻要大得多,新英格蘭人則嘟嘟囔囔地抱怨自立精神的衰微。在南方,反對者抗議用現金去填充黑人和窮鬼的腰包。很多州把聯邦緊急救濟署看作是“肥缺”,希望盡可能地少付出、多獲取。聯邦和各州的行政官經常不得不敲打那些更小氣的市縣,威脅說,如果地方政府不松開自己的錢包的話,就切斷救濟款。

霍普金斯的想法,逐漸遠離了直接幫助這種最快速、最廉價、覆蓋最廣泛的方式而走向“創造就業崗位”,依據需要支付的工資,最終制定了按最低工資標準實現就業的系統化就業計劃,這樣就可以充分利用閑置的技能。一旦他把迫在眉睫的危機置于控制之下,他就開始四處尋找可以鼓舞士氣的就業機會,因為工作所產生的效用會提升工作者的自尊,使他的技能不至荒廢。然而,霍普金斯的觀念并沒有被普遍接受。一方面,有組織的勞工擔心救濟工作的低工資會影響到私營企業的工資;而另一方面,很多保守分子則以完全不同的理由反對這樣的救濟。他們因為更便宜而青睞于施舍,并認為,公共工程計劃會從貨幣市場轉走資金,有時候會破壞現有價格(比如在低成本住房領域),會讓國家背負巨大的債務,而債務本身又會進一步延緩經濟復蘇。

然而,大多數人都認可霍普金斯的選擇,這一點毋庸置疑。1937年5月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在新政實施的四年之后,五分之四的人贊成通過公共工程進行救濟;同年晚些時候,隨著新一輪經濟衰退的開始,羅珀民意調查發現,救濟工作輕而易舉地超過了所有其他被提出的解決方案,盡管貧富差距和城鄉差距仍然很大。在這一計劃執行的早期,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開始收到救濟支票之后,便主動地走出家門,打掃本鎮的街道,說:“我得做點事情,以回報我所得到的東西。”

1933年夏天,聯邦緊急救濟署已經有了工作救濟的想法,不管有多么即興和瑣碎——比如在公園里撿廢紙、掃落葉,在十字路口數汽車作為本地交通記錄的數據。根據8月1日的一項裁決,無技能勞工的最低工資是每小時30美分。除了南方和少數幾個孤立的行業之外,這樣的薪水并沒有嚴重影響到私人企業的工資——這是國家復興署試圖穩定的一塊,也沒有影響到管理層的人力需求——最近復活的美國就業局正把這一需求在失業者當中廣而告之。

這一從施舍向工作救濟的轉變,在國家緊急救濟署的后期階段進行得如此之久,以至于在1935年,也就是在FERA存在的最后幾個月里,該機構把它將近一半的受益人算做是工作人員,在那一年1月的高峰時期,機構人員總數高達250萬人。與此同時,1933—1934年間的冬天,FERA的救濟名單在大蕭條期間迎來了最大范圍的擴張,1934年2月,它的救濟名冊上有將近800萬個家庭,約相當于2,800萬人。

這種巨大的膨脹,要歸功于一家叫作“民用工程署”(CWA)的專門從事工作救濟的部門的飛速發展,這個部門通過地區分部直接從華盛頓運作,因此避免了地方上的官樣文章。它于1933年10月投入運轉,以應對寒冬的襲擊以及公眾當中樂觀主義情緒的低落,這種低落已經開始不利于新政的最初萌發。CWA很快就讓400萬人有了工作,大約一半來自FERA的常規救濟花名冊,剩下的人則來自非救濟失業者。它規定,體力勞動者每周工作30個小時,職員和專業技術人員每周工作39個小時,有較高的工資和良好的工作條件,這使得CWA有時候成了私營企業低薪崗位的一個很危險的競爭者。它總共花掉了大約9億美元,大部分用于修橋補路,校舍、公園、運動場、游泳池的維修,害蟲和腐蝕控制,以及市政公用事業的工作。在緊急情況的驅策下,做一些毫無價值或價值不大的工作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大概沒有哪一家新政機構比CWA更容易被人攻擊為“做毫無價值的事”(boondoggling)——這是一個古老的詞,最早用于手工業,1935年,一位“訓練有素的專家”羅伯特·馬歇爾在紐約市議會調查委員會面前作證時,把這個詞引入了這個國家,并讓那些抱有敵意的批評者們樂不可支。

即使CWA的某些計劃的有用性確實值得懷疑,但它們的總體效果卻展示了工作救濟的心理價值。密歇根州一個縣里的一位CWA官員注意到:“即便是得到這樣一個短暫的機會,能掙到一份體面的生活工資,它給人帶來的快樂也是無限的。”她看到,有人在離開她的辦公室的時候不禁“喜極而泣”。很多人帶著他們的第一張工資支票直接去了理發店,這是幾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享受專業的理發服務,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他們的外表進一步反映了自尊的恢復。自然,理發師本人,連同雜貨商、藥劑師和服裝商一起,也都從中受益。有一點倒是真的,并非每一個得到救濟工作的人都表現出了這樣興高采烈的姿態。對那些從專業或技術行當一落千丈、淪為粗蠻勞工的人來說,內心的苦楚足以激發對整個制度的憤怒。一位41歲的機械工程師,是7個孩子的父親,在給CWA埋頭苦干了幾個星期之后,冷嘲熱諷地寫道:“挖溝真是一項高貴職業。”這家機構在1934年春天壽終正寢,它未完成的項目被FERA的總體計劃所接管。

總的來說,FERA提升了州和市縣救濟的品質,只養活了極少數寄生蟲,其比例大概從未超過10%。對很多落魄人群的自矜,FERA試圖給予接受幫助的人以某種尊嚴。當越來越多的人靠救濟生活,待遇也越來越慷慨時,恥辱感也就變得越來越少了,而且,另外的臨界情形也使人不得不屈服,他們的儲蓄已經被耗干了最后一美元。更有甚者,數百萬剛成年的年輕人也找不到工作,而父母和祖父母在到達退休年齡的時候卻沒法養活自己。當然,有人開始心滿意足地接受貧窮,并推導出這樣的結論:山姆大叔有義務負責他們的生計,在長期無所事事的狀態下,有些失業者最后成了沒有能力就業者。地方當局常常寬容地讓那些很快就會被清理出市縣救濟名單的可疑個案和不成器的人繼續留在聯邦政府的救濟名單上。

有一點越來越清楚,在周期性波動的范圍之內,新政的政策并沒有減少,而是顯著增加了接受救濟者的數量,至此,政府決定拋棄FERA,把直接救濟全部交還給地方政府去辦,把聯邦政府的經費投入到具有更持久價值的強健的客戶和項目上。1935年12月,FERA壽終正寢。然而,它的繼任者公共事業振興署(WPA)的故事,屬于新政的后期階段,而不屬于百日國會所啟動的立法及其直接的因果鏈。

FERA及其短命的分支機構CWA的不足,與另一項冒險——公共工程署(PWA)——的記錄形成了鮮明對照,PWA組建于1933年6月16日,有33億美元的撥款。按照設計,PWA將通過扶植需要大量原材料的公共工程來刺激重工業的發展。羅斯福總統把這個部門交給了辦事謹慎、頭腦冷靜的哈羅德·L.伊克斯,他是內政部長,自稱是個“脾氣不好的倔老頭”,討厭用聯邦的資金“雇用成年人在刮風的日子去追逐風滾草”,這一態度決定了PWA全部信條的色彩。然而,霍普金斯所處的環境迫使他把自己的計劃主要建立在工作救濟連同其不可名狀的所有不適當的基礎之上,伊克斯卻無須面對這樣的要求。PWA的工作是根據與私人企業簽訂的合同來做的。PWA堅持在把經費(這筆經費通常占到工程總成本的三分之一到一半)貸出或撥給各州和市縣之前對項目進行仔細的審查。在國家利益上,PWA還承擔了另外一些事情,到最后(1938年),這些事情成了它唯一的關注點。

哈羅德·L.伊克斯

新政參與者把PWA設想成“注水泵”(pump-priming,意為政府為刺激經濟而注入資金)機構,旨在刺激非政府就業,其理論基礎是凱恩斯的補償性支出理論。這一形象化的說法受到了老式水泵的啟發,用這種水泵抽水,有時候必須在皮圈適當拉起之前向里面注水以使之膨脹。山姆大叔究竟能不能通過注水使得工業之泵進入有效運轉,抑或僅僅只能從這臺水泵中得到它所注入的那點水,這個問題引發了很多的爭論。盡管那些害怕計劃經濟的人不信任PWA,但它似乎很早就對私營企業產生了刺激效果。盡管其初衷并不是要救助失業者,但在1934年全年的時間里,PWA還是保持了平均有50萬個人遵循每周30小時工作制的規定在上班。到四十年代初開始清算時,它已經在34,000多項計劃上共花掉40多億美元。

它們的社會效用無疑得到了承認,PWA的撥款使得巨石水壩(后來的胡佛水壩)得以通過晝夜輪班連軸轉的方式提前兩年半的時間完工。同樣是在PWA的資助下,各種水利和開墾項目啟動了,其中,田納西流域管理局是最著名的。紐約市的三區大橋1932年因為缺乏市政資金而成為爛尾工程,如今在PWA的資助下重新開工,用上了賓夕法尼亞州的鋼鐵廠、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水泥和太平洋沿岸地區的巨大森林。1936年,大橋落成——聯邦政府在債券的銷售上獲利150萬,而在1933年,銀行家們都拒絕購買這些債券,不管以什么價格。下水道系統,船舶掉頭區,自來水廠,民用禮堂,中小學和大學建筑,貧民窟的清理和模范住宅,農場到市場的公路和校車公路,是另外一些受到青睞的公共事業。PWA為醫院提供了121,760個床位,完成這一項目共花掉了3億多美元——相當于5年的常規增長。

紐約市的三區大橋是PWA驕人的成績之一

說到對未來的特殊意義,PWA在1933—1935年間籌資修建了50多座軍用機場,幫助軍隊鋪設了74,000英里[15]的戰略公路,為飛機設計師建造了一個風洞,撥出了1,000萬美元用于更新軍火和改造兵工廠,在海軍的監管下投入了2.37億美元用于建造軍艦。然而,1935年,由于和平主義的精神和奈委員會(該委員會以主導者“奈”命名)的大聲疾呼,國會禁止把公共工程和救濟的資金用于“軍需品、軍艦,及陸軍或海軍的原材料”,這方面的大多數活動都停止了。PWA著手行動的時候總是慢吞吞的——面對著地方上的一方面是急躁,另一方面是猜疑——但回顧它所取得的各種不同的成就,會讓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百日新政之初,國會便啟動了銀行改革立法,在新政最后的階段,又通過了《國家工業復興法》,不僅創立了PWA,而且還把大部分私營企業置于集中的監管之下。在這期間,它采取了一些對農民、貧困房主、一文不名的年輕人和田納西河流域山地人來說至關重要的措施。這些政策的清晰表達,它們在新政中期的成形和調適,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里予以追蹤,但從它們在這些至關重要時期的構想中,帶出了一項經驗的遺產,而國民經濟不斷轉變的范式僅僅只會在細節上有所修改。

1932年的最后幾個月,美國人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在1933年上半年,經過大蕭條三年的持續壓力之后,公共輿論的微妙轉變最終沖垮了抵抗的屏障。群體價值的重新洗牌明明白白地發生了。大企業的首要地位,物質成功的魅力,金本位的神圣,禁酒的崇高,以及對自力更生的滿足,全都受到了強有力的挑戰,并在很大程度上被棄之如蔽屣。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新的氛圍,領導階層的允諾讓數百萬人激動不已,而讓少數人驚慌失措。并非巧合的是,1933年,愛德華·貝拉米的烏托邦經典《向后看》(Looking Backward)再版,而就在這一年,富蘭克林·D.羅斯福當上總統之后的第一本書竟被冠以《向前看》(Looking Forward)的標題。“我們已經上路”,他這樣告訴國民,在經過長時期的不踏實之后,沒有比這句話更受歡迎的了。在新政的這段蜜月期里,總統和人民之間是真正的愛情婚配,雙方可能都有少許的不理性,相信對方是絕對可靠的——但話說回來,愛情畢竟是超越邏輯的。

進一步決策的時間就在眼前。有些決策明顯是試驗,在它的內部,某些矛盾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短期的稀缺經濟和長期的富足經濟,更高工資和就生活成本而言并沒有多大提高的農產品價格,《反托拉斯法》的暫緩緊挨著對小商人的新的關切。這些行為背后的哲學,比政策本身更始終如一,普通百姓倚靠在他們對這種趨勢的直覺之上高枕無憂。新政的力量和弱點,成功和失敗,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越來越清晰,連同下面這個事實:羅斯福即席創作的才華往往超越了他對堅實目標的掌握。當爭議的塵埃仍懸在空中時,我們所能得出的最公正的判斷,或許是一位英國經濟學家在第一個任期快要結束時對他的評價:“羅斯福先生對自己提出的很多問題也許給出了錯誤的答案。但是,他是現代美國第一個提出了正確問題的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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