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下人的悲歌(2025修訂版)
- J.D. 萬斯
- 7051字
- 2025-05-22 18:03:16
第一章
正如大多數小孩子一樣,我小時候也記下了自己家的地址,以防哪天走失的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一個成年人應該把我帶哪兒去。當我上幼兒園時,如果老師問我住在哪里,我能一口氣不喘地把地址背出來,雖然我母親當時在不停地更換地址。至于她為啥那樣做,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并不明白。不過,我當時把“我的地址”和“我的家”分得很清楚。我的地址就是和母親還有姐姐相處時間最多的地方,不管這個地方換到了哪里。但是,我的家一直沒變:肯塔基州杰克遜(Jackson)的一處小山坳,那里有我外曾祖母家的房子。
杰克遜是位于肯塔基州東南部煤田中心的一座小鎮,人口也就2000來人。把它稱之為小鎮是有點抬舉它了:那里有一個政府辦公樓、幾家餐館——幾乎全都是連鎖快餐——還有幾間商鋪。大多數居民住在肯塔基15號公路附近的山里、活動住房區、政府補貼的住房、小農舍,或是山區的農莊。而其中一家山區農莊里就有著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杰克遜的人逢人便打招呼,也樂意犧牲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來幫陌生人把車從雪里刨出來。每當有送葬的車隊經過時,杰克遜人都會停車并走出來,然后一旁肅立,無一例外。正是這后一種行為讓我意識到,杰克遜和杰克遜人都有其特別之處。當我問自己的外祖母——我們都叫她阿嬤(Mamaw)——為什么靈車經過時每個人都會停下來?她的回答是:“親愛的,因為我們是山之民,我們尊敬我們的逝者?!?/p>
我的外祖父母在20世紀40年代末離開了杰克遜,在俄亥俄州的米德爾敦(Middletown)建立起自己的家庭。米德爾敦正是后來我成長的地方。但是在12歲之前,我的夏天和其他很多時候都是在杰克遜度過的。那時的我總是跟著阿嬤一起走親訪友,也察覺到她在乎的人的名單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短。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到訪杰克遜仍有一個主要的目的,即照料阿嬤的母親,我們都把她叫作布蘭頓阿嬤(Mamaw Blanton,以與阿嬤區分,但反而讓人迷糊)。我們和布蘭頓阿嬤住在一起,住在她在丈夫去太平洋戰場和日本人打仗之前就一直住著的房子里。
布蘭頓阿嬤家的房子雖然并不大,也不豪華,卻是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這座房子有三間臥室。房前有間小門廊、一個門廊秋千,還有一個大院子。這個大院子一面延伸到一座山上,另一面則是山坳的出口。雖然布蘭頓阿嬤名下地皮不小,但大部分都是不能居住的樹林。房子后雖然沒有像樣的后院,但卻有一面滿是巖石和樹木的山坡。此外,還有那條山坳,以及順著山坳蜿蜒的那條小溪。這足以算得上是后院了。
所有的孩子都睡在樓上一個房間,里面有差不多12張床,就像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宿舍一樣。我和我的表兄弟姐妹總是玩耍到深夜,直到惱火的外祖母把我們嚇唬得全部睡著。
對于孩子來說,房子周圍的山簡直就是天堂,而我大部分的時間都被用在威懾那些阿巴拉契亞的動物:只要有我在,沒有一只烏龜、蛇、青蛙、魚或是松鼠是安全的。我總是和表兄弟姐妹們到處亂跑,渾然不覺那一直存在的貧窮,抑或是布蘭頓阿嬤日益惡化的健康狀況。
在我內心深處,杰克遜是唯一屬于我,屬于我姐姐,以及屬于阿嬤的地方。我也愛俄亥俄州,但那里充滿了痛苦的經歷。在杰克遜,我的外祖母是那里最強悍的女人,而外祖父是技術最為熟練的汽車修理工,我就是他們的外孫。而在俄亥俄州,我是一個被那個我幾乎不認識的父親拋棄的兒子,我的母親則是一個我寧愿不認識的人。母親只有在每年一次的家庭聚會或是偶爾參加葬禮時才會去肯塔基,而每次她去的時候,阿嬤都要確保她不會鬧什么幺蛾子。正如阿嬤所說,在杰克遜,不能喊叫,不能爭吵,不能揍我姐,更不能“帶男人”。阿嬤反感母親那些來來去去的約會對象,不許她把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帶到肯塔基。
在俄亥俄州的時候,我越來越擅長游走于不同的“父親”之間。史蒂夫(Steve)正在遭受著中年危機,從他的耳環上就能看出來。在他面前,我裝作認為耳環很酷,以至于他認為也應該給我打一個耳洞。奇普(Chip)是一名酗酒的警察,他把我的耳環看作是“女孩子氣”的標志。在他面前,我有著厚厚的臉皮,還要裝作喜歡警車??希↘en)是一個在和母親交往三天后就向她求婚的怪人。在他面前,我是他兩個孩子的好哥哥。但以上都不是真正的我。我討厭耳環,討厭警車,而我當時也知道肯的兩個孩子在一年之內就會走出我的生活。
但是在肯塔基,我不用假裝自己,因為那里所有的男性——我外祖母的兄弟和姐妹夫們——都了解我。我想不想讓他們感到驕傲呢?當然了。但是并不是因為我裝作喜歡他們,而是因為我真心愛著他們。
布蘭頓家族年紀和脾氣最大的男性是紅樹莓舅姥爺(Uncle Teaberry),紅樹莓是他的外號,因為那是他最愛的口香糖口味。紅樹莓舅姥爺和他父親一樣,二戰期間曾在海軍服役。他在我四歲的時候去世了,所以我對他真正的記憶其實只有兩段。在我第一段回憶中,我正在逃命,而紅樹莓舅姥爺則在后面拿著彈簧折刀緊緊追趕,一邊追還一邊嚷著抓到我后把我右耳割下來喂狗。當我跳到布蘭頓阿嬤的懷里時,這嚇人的游戲才算結束。但我知道自己是愛他的,因為我的第二段回憶就是我因為別人不讓我去他的病床邊看他最后一眼而大吵大鬧,以至于阿嬤不得不穿上醫院的手術服然后在里面把我夾帶進去??上抑挥浀迷诎叩氖中g服里緊緊地抱著她,卻不記得向紅樹莓舅姥爺告別。
接下來是佩特舅姥爺(Uncle Pet),他身材高大,是一個說話尖銳的智者,帶有一種不修邊幅的幽默感。佩特舅姥爺是整個布蘭頓家在經濟上最為成功的人,他很早就離開了家,并創辦了一家木材和建筑公司。他賺到的錢足以讓他在閑暇時玩玩賽馬。他看起來是布蘭頓家最和藹的一名男性了,身上帶著成功商人那種平和的魅力。但是在這種平和的魅力的掩蓋下,卻是一團火爆的脾氣。
有一次,給佩特舅姥爺一家店送貨的卡車司機跟這位鄉下老頭兒說道:“婊子養的,趕緊卸貨?!迸逄鼐死褷敯堰@句話按字面理解了,然后回應道:“你這么說,就是在把我親愛的老母親稱為婊子,所以我懇請您說話注意一點?!蹦莻€叫紅毛胖子的司機——因為他的體型和頭發的顏色得名——重復了一遍剛才的侮辱。接下來,佩特舅姥爺做了每個理智的企業主都會做的事:他把那司機從卡車上拉了下來,把他揍得人事不省,然后抄起一把電鋸在他身上揮舞。紅毛胖子差點流血致死,幸好被人緊急送到醫院才撿回一條命。不過佩特舅姥爺并沒因此坐牢。很顯然,紅毛胖子也是阿巴拉契亞人,他拒絕向警察吐露事情的經過,也不想起訴。他自己應該知道侮辱別人母親意味著什么。
大衛舅姥爺(Uncle David)可能是阿嬤的兄弟當中唯一一個不太看重這種榮譽文化的了。他是一個叛逆的老頭兒,留著飄逸的長發,蓄著比頭發更長的胡須,唯一不喜歡的就是規矩。有一次,當我在老房子的后院看到他種的粗壯的大麻時,他絲毫沒想搪塞過去。震驚之下,我問大衛舅姥爺他準備拿這種違禁藥物干啥。他大大方方地拿出香煙紙和打火機給我示范了一次。當時我只有12歲。我相信,如果阿嬤知道這事兒的話,肯定會殺死他的。
我怕阿嬤會把大衛舅姥爺殺掉是有原因的,根據家族里面的口口相傳,阿嬤有一次就差點殺掉個人。阿嬤12歲的時候,有次出門時看到兩個男人正在將自家的母牛往一輛卡車的車斗上裝。在那個沒有自來水的時代,母牛可是一個家庭最值錢的東西。阿嬤跑回家,抓起一把來復槍,然后沖著他們開了幾槍。其中一個男人腿上中槍倒下了,另一個趕緊跳上卡車大叫著逃了。那個差點得手的小偷躺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阿嬤走到他跟前,拿來復槍指著他的頭,準備給他個了結。幸好大衛舅姥爺把阿嬤給攔下了。因此,阿嬤的“第一滴血”只好等以后再說了。
雖然我知道阿嬤是個整天裝著手槍的瘋婆子,但我還是不太相信上面這個故事。我問過家族里面的人,差不多一半的人從沒聽過此事。不過,我相信如果當時沒人阻止她的話,她真會把那個小偷殺掉。她最厭惡的就是背信棄義,而沒有比背叛自己的階層更背信棄義的了。每當有人從我們門廊偷走自行車(我記得有三次),或是砸破她的車窗把零錢拿走,抑或是把快遞順走的時候,阿嬤就會像給自己部隊下進軍號令的將軍一樣跟我說:“沒什么比一個窮人去偷另一個窮人的東西更卑劣的事了。日子雖然難過,我們他媽的決不能讓別人的日子更難過?!?/p>
布蘭頓家年紀最小的就是蓋瑞舅姥爺(Uncle Gary)了。他是我所認識的男人當中最為親切的之一。蓋瑞舅姥爺年少離家,在印第安納州做起了屋頂的生意。他是一位好丈夫,也是好父親,還經常告訴我:“杰伊,我們為你感到驕傲。”聽了他的話,我就揚揚得意起來。在布蘭頓家的男人當中,只有他既沒有威脅要踢我的屁股,也沒恐嚇要割掉我的耳朵,所以我最喜愛的就是他了。
阿嬤還有兩個妹妹,貝蒂(Betty)和羅絲(Rose),我深深地愛著她倆。但當時最令我著迷的是布蘭頓家的男人,我喜歡坐在他們中間,央求他們一遍一遍講各自的故事。他們就像是家族口述歷史的守門人,而我則是他們最好的學生。
家族的這些口述歷史大多是少兒不宜的,而且幾乎全部都涉及足以讓人進監獄的暴力。其中大部分都是關于杰克遜小鎮所在的布雷西特縣是如何得到“血腥的布雷西特”這一綽號的。這個綽號的由來有許多種解釋,但這些解釋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布雷西特人仇恨某種事情,而消滅這種事情則不需要法律的許可。
關于布雷西特的血腥故事中,流傳最廣的一個是關于鎮上一個被控強暴一位年輕女孩的老頭。阿嬤告訴我,在審判的前幾天,這個老頭被發現臉朝下死在當地的一片湖里,背后還有16個彈孔。當局對這件謀殺案根本連調查都沒有,而對此唯一的報道就是當地報紙在他尸體被發現的當天上午提到了一下。這家報紙展現出了令人欽佩的新聞素養,“發現死亡男子,可能是被謀殺”。對此,阿嬤的反應是:“可能是被謀殺?算你該死的說對了。血腥的布雷西特會讓這個婊子養的罪有應得的?!?/p>
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來自一個全是瘋子的地方。但是這些故事讓我感受到的是鄉下人的忠誠,因為這些都是經典的善與惡的故事,而我的這些親人是站在善的這一邊。我的同胞們確實有點極端,但是自有其理由:或是維護自己妹妹的聲譽,或是讓罪犯得到應有的懲罰。布蘭頓家的男人,就像我那個“女漢子”阿嬤一樣,是鄉下人眼中正義的“執法者”。在我的眼中,鄉下人的正義似乎是最為正義的正義。
布蘭頓家的男人雖然有其善,或者是正是因為他們身上的善,也都充滿了惡。他們當中不少要么忽視了自己家的孩子,要么背叛了自己的老婆,要么兩樣都干了。而且,我對他們的了解并沒多深入:我僅僅在大型家庭聚會或是假期里才能見著他們。然而,我深愛并崇拜著他們。我曾無意間聽到阿嬤和她母親說,我之所以愛著布蘭頓家的男人,是因為太多父親的形象在我生命中來了又去,只有布蘭頓家的男人一直都在。此番說法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確的。但歸根結底,布蘭頓家的男人就像是肯塔基州那些山的化身。我愛著他們,正如我愛著杰克遜。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對布蘭頓家男人的癡迷有所減退,變成了一種欣賞,正如我把杰克遜當作天堂一樣來欣賞。我一直都會把杰克遜當作自己的家。那里有著深不可測的美:當十月樹葉變色時,看起來像是每座山都著起了火。
雖然有著這般的美麗,還有我在那里美好的回憶,但是杰克遜畢竟是個惡劣的地方。是杰克遜讓我懂得,“鄉下人”和“窮人”往往是一個意思。在布蘭頓阿嬤家,我們早餐吃的是煎雞蛋、火腿、煎土豆還有餅干,中午吃的是夾著煎大臘腸的三明治,晚餐則是豆湯和玉米面包。我知道,杰克遜的許多家庭連這些都吃不起,因為我稍大一點的時候曾聽大人們說起街坊鄰里那些餓肚子的可憐小孩,他們還探討鎮上應該怎樣幫助這些孩子。阿嬤沒讓我體驗到杰克遜最苦的生活,但是真實的生活畢竟擺在那里。
在最近一次去杰克遜的時候,我特意在布蘭頓阿嬤的老房子那里停留了一下?,F在那里住的是我的遠方堂哥瑞克(Rick)一家。我們談到了那里發生的變化。瑞克跟我說:“毒品流入了鎮上,而沒人再有興趣去踏踏實實工作了?!蔽倚睦镞€是希望我深愛著的小山坳并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所以我讓瑞克家的男孩子們帶我出去走走??上?,所到之處,皆是阿巴拉契亞山區貧窮最壞的標志。
其中有些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破破爛爛的小屋、四處乞食的流浪狗,還有草坪上亂扔的舊家具。而有些則更讓人揪心。當經過一家兩間臥室的小房子時,我注意到其中一間臥室的窗簾后有好多雙驚恐的眼睛在打量著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湊近了些,然后數了數,三扇窗戶后至少有八雙眼睛,都帶著那種令人不安的恐懼與渴望。前面的門廊有一個瘦弱的男子,不到35歲的光景,看起來是這家的主人。在荒涼的前院里,幾只被鎖著的營養不良的惡犬保衛著散落著的幾件家具。當我向瑞克的兒子問起這位年輕的父親靠何謀生時,他告訴我,這個男人沒有工作,而且以此為榮。然而,他又接著說道:“他家人都很刻薄,所以我們都盡量躲著他們?!?/p>
這戶人家可能有點極端了,但是他們代表著杰克遜很多鄉下人的生活。全鎮將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活在貧困之中,這一數字中還包括大約一半的孩子。此外,這里面還不包括那些掙扎在貧困線上下的大多數。處方藥物成癮的現象在鎮上泛濫。公立學校不久前被肯塔基州政府接管,可見其糟糕程度。然而,家長們還得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樣的學校,因為他們沒有多余的錢。讓人揪心的是,當地的高中已經很久沒有學生考進大學了。當地人的健康狀況也很差,但沒有政府的援助,他們連最基本的疾病都得不到治療。最重要的是,他們對現狀感到害臊——他們在向別人吐露自己的生活時猶豫不決,僅僅是因為他們不想受到別人的評判。
2009年,美國廣播公司新聞頻道(ABC News)播出了一篇關于美國的阿巴拉契亞山區的新聞報道,里面提到了一種當地人稱之為“山露汽水口腔病”的現象,指小孩子們所面臨的嚴峻的口腔問題,主要是由于飲用太多含糖汽水引起的。在播出時,美國廣播公司還附上了幾段阿巴拉契亞山區面臨貧窮和困乏的孩子的故事。這篇報道在該地區觀者甚眾,但卻受到了徹底的鄙夷。大家一致的反應是:這關你什么事?
一名評論者寫道:“這是我見識過的最令人作嘔的事情了,你們都應為此感到羞愧,包括美國廣播公司?!绷硪粭l評論接著說:“你們這是在加深那些古老而又偏頗的成見,沒能對阿巴拉契亞山區進行更為準確的報道。你們都應該為此感到羞恥。這是我和在現實當中那些山間小鎮中遇到的人的共同觀點。”
我之所以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的表妹安珀(Amber)試圖在Facebook上平息此類批評。她認為,只有先承認該地區的問題,人們才能改變這些問題。就評論阿巴拉契亞山區的問題而言,安珀再合適不過了:與我不同的是,她整個童年都是在杰克遜度過的。在高中時她就是學霸,后來又獲得了大學證書,成為她家第一個大學畢業的人。她目睹了杰克遜貧窮問題最丑陋的一面,并且克服了它。
人們這種憤怒的反應印證了關于美國阿巴拉契亞地區人的一些學術文獻。社會學家卡羅爾·A.馬克斯托勒姆(Carol A.Markstrom)、希拉·K.馬歇爾(Sheila K.Marshall)和羅賓·J.泰倫(Robin J.Tryon)在2000年12月份的一篇論文中指出,逃避式和一廂情愿式的應對方式“顯著地預示阿巴拉契亞山區孩子們的復原力”。他們的論文認為,鄉下人很早就學會用逃避的方式來處理令人不安的真相,或者是假裝現實比真相要好。這種傾向固然能帶來心理學上的復原力,但同時也加大了阿巴拉契亞地區的人們正視自身的難度。
我們往往總是高估或者是低估,美化自身那些好的方面,又對不好的方面視而不見。這就是為什么阿巴拉契亞地區的人們會強烈反對一篇關于該地區一些最貧窮的人的坦誠報道。這也是為什么我崇拜布蘭頓家族的男人,也是我為什么在18歲之前假裝全世界都有問題,而自己卻沒有。
真相是冷酷的,而對于鄉下人來說,那些最冷酷的真相,必須由他們自己來說。毫無疑問,杰克遜滿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但也滿是癮君子。此外,至少還有那么一個人,他有時間來生出八個孩子,卻沒時間來供養他們。毫無疑問,杰克遜是美麗的,但它的美麗卻被遍布鄉村的環境廢物和垃圾所掩蓋。這里的人們勤勞,不過當然不包括那些領著食品券卻對踏實工作無動于衷的人。正如布蘭頓家的男人一樣,杰克遜也充滿了矛盾。
情況已變得非常糟糕,以至于我的表哥邁克去年夏天安葬好他的母親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她的房子賣掉。“我不能住在這兒,而且我也不能讓這房子無人看管,”他說,“那些癮君子會把這房子洗劫一空的?!北M管杰克遜一直都很貧窮,但一個兒子不敢把母親的房子置之不理,這在從前是不會發生的。這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已經變得讓人不安了。
如果要問我是什么驅使著我對偏遠地區的鄉下人所面臨的問題品頭論足的話,對我自己生活的簡短回顧就能看出,杰克遜面臨的困境正變得越來越大眾化。由于從阿巴拉契亞最貧困的地區向俄亥俄州(Ohio)、密歇根州(Michigan)、印第安納州(Indiana)、賓夕法尼亞州(Pennsylvania)、伊利諾伊州(Illinois)等地方的大遷徙,鄉下人的價值觀隨著他們的腳步也廣為傳播。確實如此,在俄亥俄州的米德爾敦(我長大的地方),來自肯塔基州的移民和他們的家庭是如此突出,以至于我們小孩子開玩笑地把這里叫作“米德爾塔基”(Middletucky)。
我的外祖父母背井離鄉地離開真正的肯塔基,來到米德爾塔基尋找新的生活,從某種方面上說,他們確實找到了。但從另一些方面來看,他們從來沒有離開肯塔基?,F在肆虐杰克遜的藥物成癮在他們的女兒成年后就一直折磨著她。山露汽水口腔病雖然可能在杰克遜尤甚,但我的外祖父母也曾在米德爾敦與之斗爭:阿嬤第一次看到母親在我杯子里倒雪碧的時候,我才9個月大。在杰克遜很難找到品行正直的父親,即使在外祖父母的孫輩中也同樣少見。數十年來,人們一直在掙扎著逃離杰克遜;現在他們又在掙扎著逃離米德爾敦。
如果說這些問題是從杰克遜開始的,它們到哪里才會結束就很難說了。多年以前,當我和阿嬤一起看著送葬的車隊行進時,我就意識到,我是一個鄉下人。美國許多白人工人階級也是如此?,F在,我們這些鄉下人過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