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魂落魄的走在雨里,深一腳淺一腳,直到支撐不住坐在地上。
一把傘停在我頭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夏挽一直跟著我,他穿著一身琉璃白的長衫,安靜的看著我,像一尊小小的菩薩。
“你怎么在這兒?”
“我陪著姑姑。”
他是個溫柔又寡言的孩子,我疲倦的笑了笑,說:“姑姑好沒用啊。”
珍視的人一次又一次在眼前被人傷害,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姑姑莫哭。”
夏挽替我擦眼淚,輕聲說:“等我長大了……把讓姑姑哭的人,通通都?xì)⒐狻!?
那天我回了寢宮之后,大病了一場,昏昏沉沉中做了很多不祥的夢,我夢見巨大的白鳥掠過黃昏時的原野,然后墜落在地上,燃起青黑色的火焰。夢中有個人一直在喚我:“姑姑醒醒!”
是夏挽,他跪坐在我床頭,笨拙的把濕熱的毛巾放在我頭上降溫。
“幾更天了?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宮人們呢?”
“三更天了,昨日里北乾大軍打到了都城,許多宮人們都逃了。”他很平靜的說。
我霍然站起來。
那一年,我十六歲,南胥這場醉生夢死,終于得以了結(jié),像是一夢黃粱,也像是等待了許多許多年。
我?guī)е耐炫艿酵饷妫诎抵械教幎际谴颐μ痈Z的宮人,唯有哥哥的主殿亮著一盞燈。
“你去找你母后,告訴她把門鎖好,姑姑隨后就到。”
我走進(jìn)大殿之中,哥哥佝僂的坐在皇位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像極了祖父。
本來打算這輩子再也不同他說話,卻還是忍不住心里一酸,我走過去勸著:“哥,我們走吧,何素龍將軍尚在林南鎮(zhèn)守,我們?nèi)ネ侗妓伞!?
“都城最遲明日便會淪陷,林南又能堅持多久呢?”他望著前方,那里只有秋天的夜霧,黑茫茫的一片,他說:“北乾人遲早會毀掉南胥,這是南胥的命,也是朕的的命。”
他回頭看我,溫柔道:“就是遺憾,原本還想為給朕的羲河找個好婆家呢,竟是沒有來得及。”
我的眼淚含在眼眶里,我努力笑著,不讓它落下來:“可別,我這樣的人,可當(dāng)不了誰的夫人。”
“怎么會啊,朕的羲河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天下最好的姑娘是賀蘭知秋。”
哥哥笑了,輕聲說:“那,還是不要做好姑娘了。”
不要被家族培養(yǎng)成最好的閨秀,不要愛上自己薄情懦弱的丈夫,不要為了孩子而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活在這個凄惶的世界。
“羲河,帶知秋離開,告訴她,余下的一生為自己活著,還有,忘了我這個廢物。”
我拉著知秋和夏挽,倉皇的逃出了從小長到大的皇宮,朝陽下,它仍然那么巍峨,仿佛什么都不會改變,可是在那里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跑出來出城去,北乾的軍隊已經(jīng)攻入了都城之中,于是我們見證了什么叫地獄,他們無差別的屠戮著一切的平民,在大街上淫辱著婦女,放火來戲耍著逃竄的人群,保護(hù)我們的親兵一個接一個的死去,我們把臉涂黑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東躲西藏。
第三日,屠殺的腳步終于停了,那些北乾的士兵催促著幸存者:“到這里來!不然殺了你們!快點!”
我和知秋被幾個北乾的士兵推搡著到了皇宮前,于是我再一次的見到了哥哥。
他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像一只狗一樣匍匐在地上,被一個北乾人拉著脖子拖行在地上,還穿著龍袍,而膝蓋和手肘已經(jīng)因為爬行而有了斑斑血痕。
他的表情卻是很奇怪的,一直帶著微笑,似乎在無聲的哼著什么歌,可是他發(fā)不出聲音,因為他的舌頭被割掉了,口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團(tuán)。
“這條狗!就是你們南胥的王!”為首的北乾人用僵硬的南胥話吼著:“如果不遵從北王丹蚩的指令,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人群都不敢抬頭,我拼了命的捂住嘴,聽著他們一邊瘋狂的大笑,一邊踹在哥哥后背上。
“曉鐘天未明。曉霜人未行。只有城頭殘角,說得盡,我平生。”知秋突然輕聲在我旁邊喃喃的哼唱起來,見我回過頭來,她就朝我一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太子殿下,他就在夜宴之中彈唱這首曲子,真是好聽。”
“知秋……”
她卻沒有再看我,而是對旁邊的夏挽道:“這一生,沒有什么是真正屬于我的,唯有你是我的骨血,你要替我陪伴羲河,永遠(yuǎn)別讓他一個人,答應(yīng)母親,好嗎?”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她就起身,在一群跪著的人群之中昂然而立,大聲說:“我乃南胥皇后!爾等敢來殺我嗎?”
北乾的士兵大多不會南語,一時之間愣住了,為首的將領(lǐng)遲疑的看著她,說:“你說你是?南胥皇后賀蘭知秋?”
哥哥在塵埃之中昂起頭,拼了命的搖頭,而她笑著奔過去,就如同少女在奔赴一場約會。
下一個瞬間,她手中的長釵貫穿了哥哥胸口,然后拔出來,再次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們緊緊的抱在一起,仿佛回到了一切的最初,年輕的皇帝緊緊的擁抱著他的皇后,所有人都當(dāng)他是個廢物,只有她不。
“臣妾永遠(yuǎn)在宮中等陛下回來。”
“好,等朕回來,給朕生個太子。”
她再也沒等到她的英雄,他把那個用生命愛著他的姑娘弄丟了。
他們這一生,竟然就這樣,走失了。
南胥的最后的君王和王后曝尸在宮前,他們的骸骨無人收拾,被北乾馬蹄踏碎了,飛揚向了遠(yuǎn)方。
第十日,北軍終于停止了屠殺,開始笨拙的在廢墟上建立新的國家,我?guī)е耐煜蚝嗡佚垖④娝?zhèn)守的林南逃去,何軍驍勇,那是南胥最后的土地。
一路上,全是肆虐的北軍所留下的尸骨,有些是母親抱著孩子,有些是干瘦的老人,握著銀錢的手被砍掉,保持著圓目怒瞪的樣子死去……我們一路走,一路收斂路邊的骸骨。
“為什么要這么做啊?姑姑。”
“因為我們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時候,能多做一件事,就多做一件事。”
我一直時斷時續(xù)的發(fā)著高燒,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下一秒要倒下去,但是夏挽小小的手那么緊的握著我,仿佛這個冰冷的人間,對我最后的牽扯。
“夏挽,如果姑姑死了,你不必非去林南,你只需要努力的活下去,娶妻生子,告訴你的孩子,曾有個地方叫南胥,那是個很漂亮的地方……”
夏挽安靜的搖搖頭,說:“姑姑活著,我才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