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裂的共識:一部全新的美國史(上下冊)
- (美)吉爾·萊波雷
- 20519字
- 2025-05-26 18:32:25
第一章
過去的本質
THE NATURE OF THE PAST

瓦爾德澤米勒地圖細部,1507年,馬丁·瓦爾德澤米勒繪。作為一塊尚未劃界的陸塊名稱,“美國”(America)一詞首先出現在這張世界地圖上。美國國會圖書館
“我們見到了赤身裸體的人?!币晃粚捈绨虻臒崮莵喆L在日記里寫道,這是他幾周內只能盯著深藍色海面后首次接近陸地時寫下的。這至少也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在1492年10月的一天在他的日記里想寫的內容。墨筆滑過紙片,如蝸牛在大地上留下一條濕痕。沒人能確切地知道船長在那天究竟寫下了什么,因為日記最后丟失了。16世紀30年代,在日記丟失之前,一位身穿修士袍、名叫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的多明我會教士抄錄了部分日記,但后來抄件也找不到了。直到約1790年,一位年長的水手在一個西班牙公爵的圖書館里找到了它。1894年,另一家圖書館館長的遺孀出售給某公爵夫人某些古文稿殘片,似乎是哥倫布日記的原稿,有哥倫布的簽名,而且封面上寫的是“1492年”。此后,這位遺孀就消失了,她可能會收藏的任何原始文件也都不見了。[1]
一切都非常可惜,但也合乎常理。大多數曾經存在的東西已經消失。鮮肉會爛,木質會腐,墻會倒塌,書會被焚,還有天災人禍。歷史是對留存下來的事物的研究,只要能留存下來的,不管是什么東西——信件、日記、遺傳基因、墓碑、硬幣、電視廣告、繪畫、光碟、病毒、廢棄的臉書網帖、國會辯論的筆記,以及樓宇的廢墟——只要它能經歷時間和戰爭的蹂躪最后殘存下來。這當中的某些東西,殘存下來純屬偶然,就像颶風吹過小鎮之后某幢房子奇跡般地挺立一樣。但歷史學家的研究之所以能夠留存,是因為它是被特意保存的——放在箱子里,挪到閣樓上,擺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存在博物館里,拍照記錄,下載到電腦服務器上——都是經過精心保存,甚至是進行過編目的。所有這些偶然的記錄和有意珍藏的歷史(遺跡、遺物、知識寶庫、繼承物等),都可稱作歷史記錄,但它既不全面,又不公平,令人抓狂,令人沮喪。
考察這些字跡斑駁的記錄需特別謹慎。不過,證據的缺失也能說明問題?!拔覀円姷搅顺嗌砺泱w的人,”哥倫布的日記寫道(至少據德拉斯·卡薩斯的抄錄),“他們是一群一窮二白的人?!贝L接著描述在被稱作“海地島”上看到的人。“海地”就是“山地”,但哥倫布把這個地方叫伊斯帕尼奧拉(Hispaniola)——西班牙島或海地島——因為他認為此島原本沒有名字。島上的人沒有武器,他說,他們也沒有工具。他認為他們根本就沒有信仰?!八麄兒孟駴]有任何宗教?!彼麄儾恢涝幱?,也不知道猜疑和質疑。“我可以抓六個這樣的人帶給陛下看看,”他向西班牙國王和王后這樣寫道,“這樣他們還可以學說話。”似乎無法想象他們會擁有語言。[2]后來他承認了真相:“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在說什么?!?a href="#zhu3" id="zw3">[3]
哥倫布抵達海地兩個月之后準備返回西班牙,但他的三桅旗艦在海岸邊擱淺了。哥倫布的手下搶救出了一些木料,用它們營造了一個據點。沉船的遺骸從此再也沒有找到,連同海地人在一個奇怪的船長被沖上岸的那天所說的話一起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在乘小型快捷的橫帆船回家的路上,哥倫布思索著他見到的完全不能理解的那些人,他叫他們“印第安人”,因為他相信自己抵達了印度群島。他也許突然意識到,他們并不是沒有宗教或語言,只是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過于神秘,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疇,他無法了解。他需要別人幫忙。在巴塞羅那,他雇用了牧師兼學者羅曼·佩恩(Romón Pané),讓他在下次航行中隨行,去“發現和理解……印第安人的信仰和偶像,以及……他們怎樣崇拜他們的神明”[4]。
佩恩隨哥倫布于1493年出航。抵達海地后,佩恩遇到了一個叫瓜提塔巴努(Guatícabanú)的人,他通曉島上人所說的所有語言,也學會了佩恩的語言——卡斯蒂利亞語(Castilian,即西班牙語),還教佩恩他自己的語言。佩恩四年來和原住民泰諾人住在一起,給哥倫布寫報告,那份報告名為《印第安古風記》(An Account of the Antiquities of the Indians)。不久以后,這份報告就遺失了。
古書的命運與大海的深度相似,各不相同。《印第安古風記》遺失之前,哥倫布的兒子費迪南德(Ferdinand)寫了一本關于他的傳記,謄抄了該份報告。盡管這本傳記在費迪南德1539年去世時仍未出版,但其中抄寫的佩恩的神奇描述,隨后又被其他學者大量轉抄,其中包括學識淵博、頑強不懈的德拉斯·卡薩斯——他不會放過書里的每一頁。1570年,一個威尼斯學者將佩恩的《印第安古風記》翻譯成意大利文(他因被控是法國間諜而入獄,最后死在監獄里),他翻譯的書于1571年出版。結果,這成了最接近佩恩原著描述的一個版本。而佩恩的原著也不過是經過多次轉譯的粗劣的意大利版,從其他語言到瓜提塔巴努的語言,從瓜提塔巴努的語言到卡斯蒂利亞語,后來又由佩恩寫成西班牙語。[5]但無論如何,這份報告仍然是一件珍寶。
“我匆匆地記錄,連紙都不夠用?!迸宥魃畋砬敢狻K占颂┲Z人的故事,盡管他不理解其中的含義,因為其中太多的故事在他看來有些自相矛盾之處?!耙驗樗麄儧]有字母和文字,”佩恩說,“他們無法更好地描述他們是如何從祖先那里聽到這些故事的,因而每個人說的都不是同一回事?!碧┲Z人沒有文字,但與哥倫布的最初印象相反,他們確實有宗教。他們稱上帝為玉卡胡(Yúcahu)。“他們相信他住在天堂,長生不老,無人可見,而且他有母親,”佩恩解釋說,“但他不知生于何處?!边€有,“他們還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太陽和月亮來自哪里,大海是怎么形成的,以及死人會到哪里去”。[6]
人們按他們故去親人的故事、他們的上帝和原始法律傳說安排自己的世界。泰諾人告訴佩恩,他們的祖先原來住在山洞里,夜里才出來,但有一次,有人回來晚了,太陽就把他們變成了大樹。還有一次,一個叫牙牙的男人殺死兒子牙牙爾,把他的骨頭裝在葫蘆里,掛在房頂上。當他的妻子把葫蘆取來打開時,里面的骨頭變成了魚。人們把里面的魚吃了。他們想把葫蘆再掛起來,但葫蘆砸到了地上,里面的水全灑了,那水就變成了海洋。
泰諾人沒有文字,但他們的確有政府?!八麄冇蟹?,編進一首首古歌里,由此他們自己管理自己?!迸宥鬟@樣匯報說。[7]他們唱自己的法律,唱自己的歷史?!斑@些歌在他們腦子里而不是印在書上,”另一位西班牙史學家觀察道,“而且以此詠唱他們的祖祖輩輩,各任酋長,各屆國王,各類領主,他們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經歷的苦難災害和快樂時光?!?a href="#zhu8" id="zw8">[8]
這些歌訴說著他們的真理。他們唱到自從寬肩膀的船長發現了他們那個小島后的日復一日、周復一周、年復一年,那是他們度過的最艱難困苦的時光。他們的上帝玉卡胡曾預言:“他們能享受的好日子不會太長,因為穿衣服的人會登島征服他們,并殺了他們?!?a href="#zhu9" id="zw9">[9]這一預言最終還是實現了。這個山地之島在哥倫布抵達時有300萬人;50年后,這里只有500人;其他人都死了,他們的歌也不再唱響。
I.
人類起源的故事幾乎總是始于黑暗、土地、水和末世般的暗夜。太陽和月亮從洞穴中升起,泰諾人告訴佩恩,海洋是從一個葫蘆里涌出來的。大湖區的易洛魁族人說,一切都始于一個生活在烏龜背上的女人。加納的阿肯人講述了一個住在大地附近的上帝的故事,說他住在低空,直到一位老婦用木杵打他,才把他趕走?!捌鸪?,神創造天地,”據《創世記》說,“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p>
地質學的歷史也是一片黑暗,其證據來自巖石和骨頭。宇宙創建于140億年前,證據是流星留下的痕跡和后代的星辰——明亮而遙遠,閃爍而暗淡。地球大約形成于40億年前,證據是流沙、巖石、海床和山頂。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地球上的土地都聚在一起,直到3億年前,它們才開始分離;脫落的各個部分因漂移而相互分離,如同一艘沉船的碎片四處漂流。
來自遠古的證據難以獲得,但它們的確存在于最不可能的地方,甚至是6000萬年前爬行在北美大地的林鼠的巢穴里。林鼠用樹枝、石塊和骨頭筑巢,并在上面撒尿,尿液像琥珀一樣凝固后能夠保護鼠巢,就像把它們裝在了玻璃里。與林鼠生活在同一時期的動物和植物后來都消失了,永遠找不到了,最后只能在林鼠巢中找到。它們的存在,不僅為進化論,也為地球變暖提供了證據。鼠巢不像是地質學記錄,它更像是個儲藏器,一個集合,負責收集和保存,也像個保存遺忘的舊手稿的舊書圖書館、一個動植物遠古遺跡的記錄。[10]
化石記錄則更為豐富。查爾斯·達爾文把留存的古化石記錄稱作“非完整保存的世界史”。根據這一記錄,直立的現代人大約在30萬年前出現在今天東非的埃塞俄比亞一帶。后來的15萬年間,早期人類擴張到了中東、亞洲、澳洲和歐洲。[11]像林鼠一樣,人類也會儲藏和保存。早期人類的記錄(不管多么不完美)不僅包括化石,還有工藝品(詞本身就是“藝”和“工”的結合)。工藝品和化石記錄一同講述了大約在2萬多年前,人類如何從亞洲遷移到了美洲——北美的西北端和亞洲的東北端在大陸浮出水面的時候曾一度相連,使人類和其他動物能夠跨越現在的俄羅斯與阿拉斯加之間約600英里[12]的距離,直至海面再次升高,世界的一半才與另一半再次分開。
1492年,有7500萬人居住在南美和北美。[13]密西西比河洪泛平原的卡霍基亞(Kahokia)是當時最大的城市,那里的人們建造了巨型廣場和土丘,有些土丘甚至比埃及的金字塔還高。在大約公元1000年,即卡霍基亞沒落之前,仍有1萬多人住在那里。曾創造大規模古代文明的阿茲特克人、印加人、瑪雅人在那里修建不朽的城市,留下了精心的記錄和精確的歷書。阿茲特克人于1325年建造的特諾奇蒂特蘭城擁有至少25萬人口,是15世紀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這些城市之外,大多數美洲人居住在較小的聚集區,靠采集和狩獵為生。有不少人是農夫,他們種植葫蘆瓜、玉米、豆角,靠打獵和捕魚生存。他們養豬、養雞,但不養更大的動物。他們講幾百種語言,信仰許多不同的宗教。大多數民族沒有文字。他們崇拜多種神明,也崇拜各種動物和大地本身的神性。[14]泰諾人的村莊有一兩千人,領頭人是位酋長。他們捕魚、種地,和鄰村開戰。他們裝飾身體,把自己涂成紅色。他們詠唱自己的律法。[15]他們知道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
1492年,大約有6000萬人住在歐洲,比美洲少了1500萬。他們生活在村鎮、城市、邦國、王國和帝國境內,并接受管轄。他們建造了輝煌壯麗的城鎮、城堡、教堂、神殿、清真寺,以及圖書館和大學。大多數人在圍有護欄的土地上耕種勞作,種植莊稼,飼養豬馬牛羊?!耙B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鄙系墼凇秳撌烙洝分懈嬖V亞當和夏娃:“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彼麄儾僦鴰资N語言,書寫著幾十種文字。他們在精美的卷軸和書籍上記載自己的宗教教義和宗教故事。他們是天主教徒和清教徒、猶太人和穆斯林;有時,不同信仰的人們長時間相處融洽;有時又長期相互殊死爭斗。他們的信仰就是他們的真理,是他們的上帝透露給先知們的話。對基督徒來說,則是以“福音書”的形式記錄下來的耶穌的話。
1492年之前,歐洲經受物資匱乏和饑饉。1492年之后,由壓榨非洲奴隸得來并輸送到歐洲的巨大財富帶給各國政府新的力量,并推動了民族國家的興起。
一個民族是有共同祖先的一群人。一個國家是一個通過法律來治理的政治共同體,至少在理論上,它將有著共同祖先的人們團結在一起(民族國家的另一個形成方式是從人口中以暴力形式清除掉那些有著不同祖先的人)。當一個民族國家出現,它需要通過講述國家起源故事和編織神話來進行自我說明。比如,“英國民族”中的每一個人都有共同的祖先之類,當然,事實并非如此。很多時候,民族國家的歷史只比掩蓋了民族與國家之間接縫的神話好一點點。[16]
美國的起源就存在于這些接縫里。美國在1776年宣布獨立的時候,雖然是一個國家,但是什么東西能使它成為一個民族?杜撰一個共同祖先的故事從表面上看是荒唐的;他們來自各個地方,而且在和英國打了一仗后,他們最不想慶祝的事情是他們的“英國性”(Englishness)。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美國最早的歷史學家決定從哥倫布航行講起,把1776年接縫到1492年。喬治·班克羅夫特(George Bancroft)在1834年出版了他的《美國史:從發現美洲大陸到今天》(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From the Discovery of the American Continent to the Present),當時,這個國家的歷史僅有50年出頭,還是個剛剛出殼的雛鳥。班克羅夫特從哥倫布算起,將美國的歷史向前推進了近三個世紀,美國成了一只羽翼豐滿的老鳥。班克羅夫特不僅是一位歷史學家,還是位政治家:他曾在三位美國總統的政府中任職,包括擔任美國擴張時期的戰爭部部長。他堅信“天定命運”,即美國注定要從東至西統治這塊大陸的信念。對班克羅夫特來說,美國的命運在哥倫布起航之日就已注定。通過向美國人提供一個更為古老的過去,他想說明,美國的成立是不可避免的,美國的成長是不可阻擋的,是上帝之命。他同樣要為美國歡呼,美國不是英國的某個旁系子孫,而是一個四海一家的多元化的國家,它的祖先遍及世界各地?!胺▏苿恿嗣绹莫毩ⅲ彼撌龅?,“我們的語言可以追溯到印度;我們的宗教來自巴基斯坦;我們教堂里吟唱的贊美詩中有些最早出現在意大利,有些傳自阿拉伯沙漠,有些傳自幼發拉底河畔;我們的藝術來自希臘;我們的法學來自羅馬。”[17]
但把美國的起源定于1492年也引來另一個更大的麻煩:建國的真相中充斥著嚴酷的暴力,驚人的殘忍、征服和屠殺。美國史可以說是始自1492年,因為平等觀念源于對不平等觀念的棄絕;因為獻身于自由出自對蓄奴制的憤怒抗議;因為那時還遠非不言自明的自治權要通過刀劍和更為猛烈的筆伐來爭取(更殘酷的是出自羽筆)。反對征服、屠殺和蓄奴引出一個緊迫而持久的問題:“憑借什么權力?”
將合眾國的歷史起點定于1492年,就是嚴肅認真地將美國觀念本身作為一個起點。然而,遠非其立國不可避免,其擴張命中注定的是,美國的歷史,同其他國家的歷史一樣,幾乎是一團由偶然、意外、奇跡和恐怖所組成的混沌,它出人意料、超出常理、令人錯愕。
首先,權衡證據,有些令人驚訝的是,是西歐人而不是另外一些人在1492年橫跨大洋發現了一個失落的世界。開啟這場遠航需要知識、能力和利益?,斞湃说念I土從今天的墨西哥一直延伸到哥斯達黎加,他們早在公元300年就掌握了充分的天文知識和海洋導航知識。然而,他們沒有海船。古希臘人深諳制圖法,生活在公元2世紀的天文學家克羅狄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設計了一種方法,以近乎完美的比例將球體表面投射到平面上。但中世紀的基督教徒摒棄了他們視為異教徒的古希臘人的作品,喪失了很多這方面的知識。中國人在11世紀就發明了指南針,他們的艦船也相當優秀,鄭和在1433年去世前,已經帶領著200艘艦船和2.7萬名水手航行探索了亞洲和非洲東部的大部分海岸。當時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而且到15世紀末,它已經不探索印度洋以外的任何海域了,理由是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已價值不大,或者毫無利益。西非人沿著海岸線和河流航行形成了巨大的內陸商業網,但盛行風和洋流阻礙了他們北上的行程,而且他們很少去探索海洋。北非和中東的穆斯林從未放棄古代知識和托勒密的計算,他們設計了精密的地圖,建造了堅固的海船。但由于他們主宰地中海的貿易,還經由陸路與非洲進行黃金貿易,并與亞洲做香料生意,已經沒有多少理由再去進一步探索。[18]
所以,這里面存在著某種鋌而走險:歐洲最西端、最窮、最弱的基督教君主正與穆斯林打仗,他們嫉妒伊斯蘭世界在貿易中的壟斷地位,并且熱衷于擴張他們的宗教,于是開始尋求通往非洲和亞洲的通路,但那需要橫渡地中海。15世紀中葉,葡萄牙的亨利王子開始派船沿非洲西海岸航行。他們沿途修建要塞,在島上建立殖民地;開始與非洲商人進行貿易,買人賣人,以錢換肉,販賣奴隸。
繁忙的地中海港口熱那亞市的市民哥倫布,自1482年起,在葡萄牙販奴船上當水手。1484年,33歲左右的他向葡萄牙國王提出一項航行計劃——跨海向西航行抵達亞洲。國王組織了一個學者團隊來考慮這項計劃,但最終否決了:葡萄牙致力于西非的探險,而國王的學者們看到的是,哥倫布明顯低估了此次長途航行的距離。計算得更準確的是一位葡萄牙貴族巴爾托洛梅烏·迪亞斯(Bartolomeu Dias)。此人于1487年曾繞行非洲最南端,證明了從大西洋抵達印度洋是可能的。當通往東方的另外一條航線已被發現,為什么還要向西穿越大西洋呢?
然后哥倫布將他的建議提交給了西班牙國王和女王,他們起初也表示拒絕;他們在忙著發動宗教戰爭,清除人口中有不同祖先和不同信仰的人。1492年年初,當西班牙最后一座伊斯蘭城市落于西班牙王室之手后,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下令將所有猶太人趕出他們的領地,他們相信冷酷無情的宗教審判所已經將穆斯林、猶太人、異端者和異教徒逐出疆界,之后才令哥倫布開始航行和貿易,以及傳播基督教信仰,也就是去征服、記錄和宣揚真理,并書寫下來。他的航行日志就是這樣寫就的。
寫下某些東西并不意味著它們就是真實的。但真實的歷史與書寫的歷史是捆綁在一起的,如同桅桿之于船帆。世界上有三個地方在三個不同時期發明了書寫時段:公元前3200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公元前1100年的中國,以及公元600年的中美洲。在世界歷史上,大多數曾經活過的人要么不會寫作,或者就算會寫,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這就是為什么歷史記錄極其令人感到不公的原因之一。把某些東西寫下來是在制作一件心靈的化石記錄。歷史故事充滿力量,飽含激情、真理、謊言、遁詞和真誠。演講通常比寫作具有更大的張力和緊迫感,但大多數詞一經說出口便會被遺忘,而寫作卻會留存,這是17世紀英國牧師塞繆爾·帕切斯(Samuel Purchas)得出的觀點。帕切斯從未離開過他的教區超過200英里,但他認真研習所有旅行家的故事,因為他想寫一本新的文字史。[19]在考察了若干世紀以來不同大陸上各個年代和區域的人們之間的全部差異后,帕切斯被他所謂的“文字優勢”——書寫的意義——所震驚。“通過寫作,”他寫道,“人類似乎能不朽?!?a href="#zhu20" id="zw20">[20]
真實歷史的新篇章——美國將在某一天憑此昭告和宣布獨立的真理概念的基礎——始于哥倫布的第一次航海行動。如果歷史上任何一個人曾有過“文字優勢”,那個人就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1492年10月的海地陽光灼熱,在兩位船長的見證下,哥倫布(據德拉斯·卡薩斯記錄)宣布“他將要占領(事實上他已經為國王和王后陛下占領)該島”。隨后他將這些記錄了下來。[21]
此行動既新鮮又奇異。馬可·波羅在13世紀游歷了東方,他沒有宣布中國屬于威尼斯;約翰·曼德維爾爵士于14世紀游歷了整個中東,曾有意占領波斯、敘利亞、埃塞俄比亞。哥倫布讀過馬可·波羅的游記和曼德維爾的游記,他好像在航海的時候都帶著這些書。[22]與馬可·波羅和曼德維爾不一樣的是,哥倫布沒有對他遇到過的人的行為方式和宗教信仰做過記錄(只是后來才雇用潘佩做這些事)。相反的是,他認為他遇到的人都沒什么行為方式和信仰。他把所見到的差異視作一種缺失。[23]他堅信這些人沒有信仰,沒有公民政府,因此是無信者和野蠻人,無權擁有任何東西,所以他通過書寫這一行為來宣告對這些土地的占領。這些人屬于一個不具備真理的民族;他要把自己的真理傳給他們。他會告訴他們,人死之后會去哪里。
哥倫布與馬可·波羅和曼德維爾的不同之處還在于:他的航行開始于德國鐵匠約翰內斯·谷登堡(Johannes Gutenberg)發明印刷機之后不久。印刷術加速了知識的傳播,拓展了歷史記錄。印刷出來的東西將比書寫下來的東西更長久地保存,因為印刷可以產生很多的復本。這兩個男人經常被同時提及?!拔医洺?紤]兩件事是可以被稱作古老和不朽的,”一位16世紀的法國哲學家寫道,“那就是印刷術的發明和新大陸的發現。”[24]哥倫布拓展了世界,谷登堡讓世界轉得更快。
但哥倫布本人并不認為他所踏訪的土地是一個新世界。他認為他只是發現了一條通往舊世界的新路。倒是阿美利哥·維斯普西(Amerigo Vespucci)——意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個大膽的公證員的兒子——在1503年穿越大洋之后這樣描述他所發現的土地:“我們應當稱之為新世界。”維斯普西帶回家的報告很快以《新世界》(Mundus Novus)為名出版,后被翻譯成8種語言,出版了60多種不同的版本。維斯普西所報告的發現更令人難以置信?!拔野l現了一塊大陸,人口密集,動物遍野,超過了歐洲、亞洲、非洲?!彼麑懙馈?a href="#zhu25" id="zw25">[25]這聽上去像是“伊甸園”,一個之前只能想象的地方。1516年,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的顧問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出版了一本虛構的小說,提及維斯普西的船隊中有個水手走得更遠一些,抵達了一個叫作“烏托邦”——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的完美共和國。[26]
找到一個地方,結果哪里都不是,到底是什么意思?整個世界似乎一直由三個部分組成。在7世紀,塞維利亞的大主教伊西多爾(Isidore)寫了一本百科全書叫《詞源》(Etymologies),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廣泛流傳——僅留存下來的就有1000多種手寫本。此書將世界描繪成一個圓,周圍是大洋,大海將世界分割成三塊大陸:亞洲、歐洲和非洲,分別居住著諾亞的三個兒子(閃、雅佛和含)的后代。1742年,《詞源》成為首批印成鉛字的書,大主教的地圖成為第一份被印刷的世界地圖。[27]20年之后,此書被廢棄不用。
找到那個“哪兒都不是”的地方是制圖者的工作,這是另一種宣告真理和所有權的書寫形式。1507年,住在法國北部的德國制圖專家馬丁·瓦爾德澤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將他手里一本法語版的《新世界》刻成了12個板塊的木質新世界地圖。這是一套通用版的宇宙志刻本,印行了1000多冊。人們將這12塊印版拼在一起,像壁紙一樣貼在墻上,形成一幅巨大的地圖——4英尺[28]高,8英尺寬。壁紙褪色、剝落,最后只有一份瓦爾德澤米勒地圖的復本留存了下來。但在那遺失已久的地圖上,有一個詞比瓦爾德澤米勒寫下的任何一個詞的留存時間都長。出于對維斯普西的致意,瓦爾德澤米勒發明了一個新詞,獻給世界的第四個部分——那個無人知曉的烏托邦:“亞美利加”。[29]

T-O地圖,7世紀,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繪。該圖于1472年成為世界上第一張印刷的地圖;20年后,此圖被廢棄。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委員會/布里奇曼圖片社
這個名字能延續至今完全出于偶然。大多數其他詞都沒能留下來。泰諾人關于洞穴的故事,易洛魁人關于烏龜的故事,老女人拿著木杵的故事,《舊約》里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所有故事如果沒有被記錄下來,都將無人知曉。這些東西的留存至關重要?,F代就起源于為哪些故事是真實的而爭斗的人們開始從不同角度思考真理的本質、歷史的本質和統治的本質的時候。
II.
1493年,當哥倫布從他那難以想象的航程中返回的時候,一位生于西班牙的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將佛得角以西300英里的那條經線以西的大洋彼岸的所有土地劃歸西班牙,而將這條經線以東的土地(西非)劃歸葡萄牙。這位教皇宣稱他有權分配居住在那里的千百萬人口及土地,好像自己就是《創世記》中的上帝。毫不奇怪的是,英格蘭、法蘭西和荷蘭的領袖們認為教皇的宣言荒唐至極?!瓣柟庹赵谖疑砩?,也照在別人身上,”法蘭西國王說,“我倒要看看這份將我排除在世界某一部分之外的亞當的遺囑。”[30]西班牙對世界另外一邊的主張同樣遭到了反對。一個泰諾人告訴瓜迪卡巴奴,西班牙人“非常邪惡,強行奪走了他們的土地”[31]。瓜迪卡巴奴把此話又告訴羅曼·佩恩,后者將此記錄了下來。費迪南德·哥倫布又重新謄抄出來,謄抄者中還有威尼斯監獄里的一名學者。這好像是那位泰諾人從自己的屋頂上拿下來裝滿兒子尸骨的葫蘆,將其打開,涌出了一片觀念的海洋。征服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假裝大海能夠重新灌回葫蘆里。
觀念的海洋無法重新灌回葫蘆里,歐洲人和美洲人都在摸索,想知道如何記錄共識和分歧。他們提出新問題,把老問題提得更尖銳: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嗎?如果是同一個民族,一個民族有什么權力占有另一個民族的土地和勞力,甚至奪取他們的生命?

迭戈·穆尼奧斯·卡馬戈(Diego Mu?oz Camargo)《特拉斯卡拉的歷史》(Historia deTlaxcala)一書插圖,16世紀,佚名藝術家繪。藝術家為16世紀混血兒卡馬戈創作的作品描述了西班牙人如何懲罰皈依基督教后又叛教的當地人。蘇格蘭格拉斯哥大學圖書館/布里奇曼圖片社
有關這些問題的任何歷史性思考都始于計算和測量。1500年至1800年間,大約有200萬至250萬人移民美洲,他們強行攜帶1200萬非洲人同往,多達5000萬美洲原住民死亡,主要原因是疾病。[32]歐洲的面積約為400萬平方英里,而美洲的面積是2000萬平方英里。多少世紀以來,地理條件嚴重限制了歐洲人口和經濟的增長,而隨著歐洲人占有了五倍于歐洲面積的土地,那個時代走向了終結。擁有南北美洲為歐洲人帶來了過剩的土地,它結束了饑荒,帶來了長達四個世紀的經濟增長。這是前所未有的增長,許多歐洲人將此理解為上帝恩澤的證據。一個西班牙人在1592年給他在巴利亞多利德的哥哥寫信說:“這片土地和我們的土地一樣好,因為上帝在這里賦予我們更多,我們一定會富起來的。”[33]甚至連窮人都變得富有了。
歐洲人攫取美洲的財富使資本主義的興起成為可能——新式貿易、新的投資和新的利潤。僅在1500年至1600年間,歐洲人記載了從美洲運回的黃金近200噸、白銀1.6萬噸,大多都是通過走私販運的?!懊乐薜陌l現,以及經由好望角通往東印度群島航道的發現,是人類歷史上記載的兩件最偉大、最重要的事?!眮啴敗に姑埽ˋdam Smith)在他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The Wealth of Nations)一書中寫道。但哥倫布和迪亞斯的航行同樣標志著另一個經濟體制發展的轉折點,那就是奴隸制:美洲的財富通過非洲人的強制性勞動流向了歐洲。[34]
幾個世紀以來,奴隸制出現在世界的許多地方。人們要把他們的敵人變成奴隸,把眼中的異己者判為終身奴役。有時候(雖不經常),奴隸的身份是世代相傳的:奴隸的孩子終身為奴。許多戰爭都和宗教有關,而且由于很多奴隸都是戰俘,奴隸與他們的主人常常信奉不同的宗教:基督徒奴役猶太人;穆斯林奴役基督徒,基督徒奴役穆斯林。從中世紀開始,北非的穆斯林一直從奴隸制盛行的撒哈拉以南非洲買入非洲人。在非洲大多數地方,是勞力——而不是土地——構成了法律認可的唯一財產形式,這是一種鞏固財富、賺取回報的形式,這就意味著非洲國家一般較小,當歐洲人為土地而戰時,非洲人卻在為勞力而戰。商人、地方官和國王們在大型市場上買賣被俘的非洲人,自15世紀50年代起,葡萄牙船長也開始參與進來。[35]
哥倫布是這種生意的行家里手,他向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報告說,奴役海地人易如反掌,因為“用50個人就可以把他們全部征服,讓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36]在糖廠和金礦,西班牙人讓他們的奴隸勞累至死,更多的奴隸死于疾病。不久之后,他們又轉向了另外一個強制勞動力的來源:由葡萄牙人販來的非洲人。
對每一艘船上的貨物統計記賬的歐洲人對一個極端不對稱的現象感到迷惑。人口從歐洲和非洲流向美洲,財富從美洲流向歐洲,動物和植物從歐洲流向美洲,但很少有人或動植物流向非洲,至少沒有成功的案例?!昂孟裼幸环N無形的障礙在阻止物品流向東方,卻允許向西流動。”后來一位植物學家寫道。[37]人口的單向遷移是不言而喻的:人類控制船只,往西運的人遠遠多于往東運的,它們帶來了士兵、傳教士、定居者和奴隸。但直至19世紀末達爾文和細菌致病理論出現之前,完全令人迷惑的動植物單向遷移只能通過神圣的天道信仰來解釋:基督徒們認為這表明他們的征服行動乃是受上帝之命。
標志的出現數不勝數。當哥倫布1493年第二次跨海航行時,他指揮著由17艘艦船組成的船隊,帶著1200人,還有另一種類型的軍隊:小麥、鷹嘴豆、甜瓜、蔥頭、蘿卜、青菜、葡萄藤和甘蔗的種子或插條,還有馬匹、豬、牛、雞、山羊、綿羊,都是公母成對。偷渡者藏在人群、植物和動物中間。種子會粘在動物皮上,鉆到斗篷或毯子縫隙處,也會藏在土塊里。大多數種子在歐洲人看來是野草的種子,如藍草、雛菊、薊、蕁麻、蕨類和蒲公英。野草在松土上長得最好,沒有什么比軍隊松土松得更好的了——他們為了木材和取暖砍伐森林,他們的靴子、牛馬的蹄子將地皮翻起。牲畜吃草,人吃牲畜:牲畜把草變成肉食供人享用。歐洲人帶到新世界的動物——牛、豬、山羊、綿羊、雞和馬——在美洲沒有天敵,卻有著充沛的食物來源。它們以歐洲無法想象的數量繁殖。牛的數量每15個月就能翻一倍。不過沒有什么動物能比得上豬。豬能把它所吃的20%的食物轉化成肉食供人類享用(相比之下,牛的轉化率是二十分之一,即5%);豬自己覓食,而且一窩能生10個豬崽,或者更多。在哥倫布第二次航行的幾年間,他所攜帶的8頭豬已經有了成千上萬的后代。一位觀察家說:“所有山頭上都有豬頭攢動?!?a href="#zhu38" id="zw38">[38]
與此同時,新世界的人口卻數百、數千、數萬、數十萬、數千萬地死亡。美洲與世界的其他地方隔絕了數億年,這意味著千年以來,歐洲人和非洲人已經獲得其免疫力的那些疾病對美洲原住民來說是全新的。裝載著人和動植物的歐洲船只也帶來了疾病大軍:天花、麻疹、白喉、沙眼、百日咳、水痘、黑死病、瘧疾、傷寒癥、黃熱病、登革熱、猩紅熱、阿米巴痢疾和流感。這些疾病已經與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定居點——城市——的人類和他們馴養的動物一起進化,而人類和動物產生的廢棄物養活了老鼠和蟑螂等害蟲害獸。然而,絕大多數美洲原住民并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定居點,即便是那些住在村莊里的人也常常隨季節遷徙,解散村鎮并在別處建立新的村鎮。他們并不堆積污物,而且也不合群而居。他們沒得過什么傳染病。歐洲人面對這些疾病幾千年了,已然建立了非常強的免疫系統,產生了針對某些細菌的抗體,而新世界的人從未接觸過這些疾病。
后果完全是一場災難。在每100個首次接觸天花病毒的人中,就有近100人感染,25人至33人死亡。他們死前會感染更多的人。天花的潛伏期是10至14天,這意味著那些還沒有感到不適的人準備逃離,結果在自己病倒之前把病毒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如果能得到很好的看護,有些受到天花感染的人的確可能恢復,但當三分之一的人都在生病、許多人又跑掉的時候,根本就沒人留下來看護病人,結果病人死于饑渴、痛苦和孤獨。[39]他們還死于折磨,拖著生病虛弱的身體勞累饑餓而死。在加勒比海的群島上,那么多的原住民很快就死去,促使西班牙人決定盡快征服更多的領土,他們需要抓獲更多的戰俘用作奴隸,讓他們來為金礦和銀礦干活。
西班牙征服者最初在1513年踏上北美土地,幾十年間,“新西班牙”不僅涵蓋了后來的墨西哥,還囊括了一半以上如今的美洲大陸,其疆域在東西方向上從佛羅里達橫跨至加利福尼亞,北至大西洋邊的弗吉尼亞和太平洋沿岸的加拿大。[40]疾病走在了西班牙入侵者前面,摧毀了這個大陸上的大片區域。首先是在西班牙人中間,然后依次是法國人、荷蘭人和英國人,這種將自身的財富和健康以及原住民所患的嚴重疾病視為上帝神跡的做法,變成了一種普遍甚至是必然的現象?!敖佑|這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有件事我不得不提及,”一位法國移民寫道,“非常明顯,上帝希望他們把地盤讓給新來的人。”死亡讓他們立即確信了自己的權利及其信仰的真實性。“原住民,他們全都死于天花,”約翰·溫斯洛普(John Winthrop)在1630年抵達新英格蘭時寫道:“主已經賦予了我們擁有之物的所有權?!?a href="#zhu41" id="zw41">[41]

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es)征服墨西哥,布面油畫,17世紀下半葉,佚名作者繪。該圖描述了1521年西班牙征服阿茲特克帝國期間特諾奇蒂特蘭城陷落的場景
歐洲人渴望從他們的上帝那里獲得征兆。否則的話,他們對這些土地的所有權,以及進行奴役的權力在人類法律中找不到任何根基,這常常會讓他們暫停行動。1504年,西班牙國王召集了一個由專家和律師組成的小組為他提供建議,討論究竟征服行動“是否符合人法和神法”。爭論的關鍵在于兩個問題:原住民真的擁有自己的土地嗎?(他們是否擁有“統治權”?)他們是否能夠治理自己?(他們是否擁有“主權”?)為回答這些問題,國王的顧問們轉向了古代哲學。
國王的大臣們稱,按照羅馬法,政府的存在是為了管理財產關系,而據哥倫布所言,原住民根本沒有政府,也沒有財產,因而沒有統治權。至于主權,國王的大臣們找出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Politics)?!耙恍┤私y治,而一些人被統治,不僅必要,而且有益?!眮喞锸慷嗟聦懙馈!皬乃麄兂錾哪且豢唐?,有的人就被打上了服從的標記,另一些人則被打上了支配的標記?!卑磥喞锸慷嗟滤f,所有關系都是等級關系;靈魂統治肉體,人類統治動物,男人統治女人,主人統治奴隸。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奴隸制不是個法律或習俗問題,而是個自然問題。“一個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人的人是個天生的奴隸;屬于他人的人,雖為自然人,卻同樣是一件所有物?!蹦切谋举|上講是一件所有物的人在理智上低人一等;所以這些人“是天生的奴隸”,亞里士多德寫道:“對他們以及所有次等人而言,更好的方式是讓他們處于主人的統治之下。”[42]
國王非常滿意,原住民沒有自己的土地,而且天生就是奴隸。征服在繼續。然而在大洋的另一邊,一位牧師卻吹響了抗議的號角。1511年12月基督降臨節(Advent)的第四個星期日,多米尼加牧師安東尼奧·德·孟德西諾(Antonio de Montesinos)在伊斯帕尼奧拉島的一座教堂里進行了一次布道。他與國王大臣們的觀點不同,他說征服者們犯下了難以言表的罪惡。“回答我,你們憑借什么權力和理由如此恐怖殘忍地奴役印第安人?你們倚仗什么權柄對這些默默安居在自己土地上的百姓發動令人發指的戰爭,以前所未聞的謀殺和破壞奪取無數人的生命!”然后他質問道,“難道他們不是人嗎?”[43]
1513年,這一抗議導致了一項令人不安的決議:西班牙征服者被要求向他們打算征服和奴役的所有人大聲宣讀一份名為《索求》(Requerimiento)的文件。簡單地說,這是一部從創世到征服的世界史,一個為暴力辯護的起源故事。
文件開篇說道:“主??!我們的上帝,活潑而永恒地創造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你們和我們,這世上所有人,以及我們之后的所有人,都是他們的后代?!彼笕魏温犘娜顺姓J“教會是全世界的統治者和首腦,其領袖被稱為教皇,而(西班牙)國王和女王以教皇之名行事”。如果原住民接受《創世記》的故事,并宣稱這些遙遠的統治者有權統治他們,西班牙人承諾:“我們將代表他們接受你們,以所有的愛和慈善,將你們的妻子、孩子和土地留給你們,完全自由,不受奴役?!钡靼嘌廊司嬲f,如果原住民拒絕這些真理,“我們將強行侵入你們的國家,以任何方式、用所有手段與你們開戰,讓你們接受教會以及國王和女王陛下的約束和管轄;我們將奪走你們、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孩子,并將他們全部變成奴隸”。[44]
手持《索求》文本,帶著愛與仁慈的承諾,以及清除和毀滅的威脅,西班牙人穿越了北美大陸。1519年,埃爾南·科爾特斯,古巴圣地亞哥市的市長,決意要在馬上取功名,他率領600名西班牙士兵和1000多人的原住民盟軍,以15門加農炮掃蕩了古巴島。在墨西哥,他毫不留情地摧毀了特諾奇蒂特蘭這座據說比巴黎和羅馬更為雄偉的城市。他的人燒毀了阿茲特克圖書館,以及阿茲特克人用來記錄歷史的詩歌集。一些殘存的《悲歌》(Icnocuicatl)描述了這場浩劫。有首歌的開篇這樣唱道:
1540年,一位叫弗朗西斯科·巴斯克斯·德·科羅納多(Francisco Vásquez de Coronado)的年輕貴族率領一支西班牙軍隊橫穿大陸,去尋求一座傳說中的黃金之城。在今日的美國新墨西哥州,他們發現了一群蜂巢狀的陶土住宅組成的居民區,西班牙人把這種小鎮稱作“印第安村”。科羅納多盡責地宣讀了《索求》,但祖尼人聽到的是一種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他們穿著鐵制外套,頭戴金屬戰冠,攜帶短杖式的武器,會噴火,響聲如雷。”祖尼人后來這樣描述科羅納多的士兵。祖尼武士把玉米粉撒在路上,向西班牙人打手勢,意思是他們不能越過這條線。一場戰斗開始了。用弓箭作戰的祖尼人輸給了用槍的西班牙人。[46]
征服行動仍在瘋狂地進行,爭吵和辯論也是一樣的,甚至美洲人、非洲人和歐洲人之間的立場和界限都開始模糊。西班牙人與后來的英國殖民者不一樣,他們到新世界旅行并不帶家屬,甚至不帶女人。他們是作為男性軍人來到這里的。他們抓捕和強奸女人,然后愛上她們,和她們結婚,一起組成家庭。拉馬林奇是一個納瓦女人,被分配給科爾特斯做奴隸,后來成了他的翻譯,和他生了一個兒子(大約發生于1523年),這象征著命中注定的結合。在“新西班牙”大多數地區,西班牙男人和印第安女人生的混血兒叫“麥斯蒂索人”,數量上早已超過當地印第安人。一種復雜的種性體顯示出由歐洲人、美洲原住民和非洲人混合而成的膚色的漸變層次,就像植物制成的顏料:黃樟黃、甜菜紅、角豆黑。后來,英國人只認可黑人和白人,而純粹的黑人和白人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如同沒有黃昏的夜晚和沒有黎明的白晝。但是這兩個種族體系——融合或假裝不融合的文化——都將一個有關共同人性的問題拋至每個人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嗎?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曾是1511年伊斯帕尼奧拉島的定居者。當孟德西諾布道時質問“難道他們不是人嗎”的時候,他深感不安,遣散了自己的奴隸并成為一名牧師、學者以及研究征服行為的歷史學家,這使他后來抄寫了部分哥倫布的日記和佩恩的《印第安古風記》。1542年,德拉斯·卡薩斯寫了一本書,叫《印第安人被毀滅的簡史》(Brevi Sima Relacion de la Destruccion de las Indias),這部歷史不是辯護,而是良心的哭喊。一個受到良心譴責的人滿懷激情地問道:“什么樣心智健全的人會對那些無害、天真、溫和、赤手空拳并無力抗辯的人發動戰爭呢?”[47]八年后,一位西班牙新國王在巴利亞多利德城召集德拉斯·卡薩斯及其他學者進行了另一場辯論。新世界的野蠻原住民違反自然法了嗎?比如他們自相殘殺,所以我們應該依法向他們發動戰爭嗎?或因他們對此違法行為一無所知,因此這種戰爭就成為非法的嗎?
德拉斯·卡薩斯認為征服行為是非法的,他堅持所謂的自相殘殺的指控是“純粹的謊言和無恥的鬼話”。持相反意見的是西班牙皇家歷史學家胡安·希內斯·德·塞普爾韋達(Juan Ginés de Sepúlveda),他從未踏足過新世界。作為亞里士多德著作的譯者,塞普爾韋達引用了亞里士多德有關自然奴隸的理論。他說原住民和西班牙之間的差別就跟“猿與人”之間的差別一樣大。他問道:“我們怎么能夠懷疑征服這些如此不開化、如此野蠻、如此污濁、如此不虔誠、如此淫蕩的人是不正當的?”[48]
裁判者意見相左,未能達成結論。征服仍在繼續。斷矛橫于路,鮮血濺滿墻。
III.
在所有這些方面,英國確實姍姍來遲。西班牙人于1565年就已經定居佛羅里達的圣奧古斯?。⊿aint Augustine),1607年,又在大約2000英里之外的圣達菲建立土坯房的定居點。法國人于1534年開啟了首次美洲之行,至1608年建成了后來的石頭城魁北克(Quebec)——一座山頂上的城堡。英國于1497年派遣約翰·卡伯特(John Cobot,又譯約翰·卡波特)橫渡大西洋,但他在返程途中消失,從未有人再見過他的影子,在他之后,英國幾乎不再考慮遠洋探險計劃?!爸趁竦亍边@個詞直到16世紀50年代才進入英語詞匯表。盡管英國曾特許成立了幾個貿易公司,如1555年的莫斯科公司(Muscovy company)、1581年的土耳其公司(Turkey Company)和1600年的東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但它們的目標全部在東方而不是西方,對于美洲,英國舉棋不定。

伊麗莎白和無敵艦隊,1588年,佚名藝術家繪。伊麗莎白將手放在地球儀上,宣示對北美的主權
1584年,殘酷而堅毅的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詢問她最精明的大臣之一理查德·哈克路特(Richard Hakluyt),她是否也應該在美洲建立自己的殖民地。她想到了西班牙人,想到了他們的盲目崇拜、殘忍、巨富和暴政。到伊麗莎白開始向西跨越大洋時,德拉斯·卡薩斯那本凄慘的《印第安人被毀滅的簡史》早已被譯成了英文,書名通常叫作《西班牙人的殘忍》,后改名為《印第安人的眼淚》,并配以大量反映暴行的版畫。英國人逐漸相信——作為屬于“英國民族”的信條——他們比西班牙人更高貴、更公正、更聰穎、更優雅、更專注于自由。“西班牙人對印第安人的統治充滿了傲慢和暴政”,哈克路特提醒女王,與任何被迫為奴的人一樣,原住民“全部在大聲哭喊著:自由,自由”[49]。英格蘭應當解救他們。
英格蘭認為自身是自由之地的觀念是一個與英國國家故事聯結在一起的英格蘭民族的故事。西班牙是天主教國家,但當西班牙征服者正在打造一個“新西班牙”時,英國已然成了一個新教國家。16世紀30年代,亨利八世創立了英格蘭教會,大膽地脫離了羅馬教會。因忙于宗教和國內事務,英格蘭向新世界的探索完全是試探性的。1547年,亨利八世去世后,他的兒子愛德華成為國王,但到1552年,愛德華病入膏肓。為防止他同父異母的姐姐瑪麗繼承王位(她是天主教徒),愛德華指定他的堂妹簡·格雷(Jane Grey)女士做他的繼承人??僧攼鄣氯A死后,瑪麗奪得了政權,將簡·格雷斬首,她由此成為英格蘭的首位執政女王。她試圖恢復天主教,迫害宗教異己分子,近300名異教徒被燒死。因宗教理由反對她統治的新教徒稱她不具有統治權,因為她是個女人,而弱者統治強者“是對正常秩序的顛覆”。還有瑪麗的新教徒批評者抱怨她的統治來自上帝的懲罰,上帝“匆匆讓一個女人統治我們,而她的天性卻是服從男人”。與此同時,瑪麗的天主教維護者也爭辯說,從政治上講,瑪麗是個男人,是“女性王子”。
1558年瑪麗去世,新教徒伊麗莎白繼位,而瑪麗的擁護者卻試圖抗議伊麗莎白的統治,所以不得不去反駁他們原來的論點:他們無法很好地說明伊麗莎白是個女人而不能執政,因為他們之前堅稱瑪麗的性別不影響瑪麗的王位。論戰轉移到另一個層面,讓英國人厘清了許多關于統治本質的觀念。伊麗莎白的最佳辯護者認為,如果上帝決定“女性應當進行統治和治理”,那么女性“本性羸弱、體形纖弱、膽小溫柔”就沒有什么關系,因為上帝可以使任何一個正當的統治者強壯。無論如何,英國憲法遵守“混合統治”,即君主的權威受議會制約,而且,“并非她在統治,而是法律在統治”。伊麗莎白本人又提出另外一條依據:人民的愛戴。[50]混合憲制、法治和人民的意志,這些英國觀念有一天將被叫嚷著“自由”的美國人借為己用。
伊麗莎白的眼睛盯著西班牙,后者曾一直和英格蘭、法蘭西以及反叛的荷蘭人(荷蘭人直到1609年才第一個從西班牙帝國獨立出來)激戰。她決定在各個戰場上同西班牙開戰。在美洲建立殖民地的問題上,哈克路特向伊麗莎白提交了一份報告,題目是《關于西方近期的探索成果可能為英格蘭王國帶來巨大必要性和多種商品的專項討論》。另一位顧問同時提交的報告題目很好地說明了英國女王是如何受對西班牙的仇恨之情所支配的:女王陛下應如何激怒西班牙國王。[51]
哈克路特堅信,英格蘭向西班牙發動進攻的時刻已經到來,不僅是攻擊西班牙戰船。建立殖民地“將極大限度地傳播基督教的福音”,他確信這“將給我們帶來所有歐洲、非洲和亞洲的產品”。而且,如果英格蘭女王在新世界開辟殖民地,英國人“將用所有的人道、禮節和自由對待當地人”的說法會很快傳播開來,而原住民將“歸順她的政府,并發動反抗西班牙人的起義”[52]。英格蘭將變得富強,新教將戰勝天主教,自由將征服暴政。
伊麗莎白未被說服,她還有其他事情。1584年,她驅逐了一名西班牙大使,因為她揭穿了一個西班牙想通過蘇格蘭入侵英格蘭的陰謀。她欣賞在新世界建立英國據點的想法,但她不想讓皇家承擔費用。她決定發放一個皇家專利(許可證)給她最受寵的臣子,即英俊瀟灑的作家、詩人和間諜沃爾特·雷利,授權他在北美洲的紐芬蘭(Newfoundland)以南登陸。紐芬蘭的意思是新發現的土地,一個新世界,一個烏托邦,一個曾經不存在的地方。
雷利是個冒險家、行動家,他還是個文學家。晉升騎士之后,他在1584年發起過一次遠征。他并沒有親自出航,而是派出了一支由7艘海船和600人組成的艦隊,并為他們準備了一本德拉斯·卡薩斯的《西班牙人的暴行(精美插圖版)》,用于向原住民說明,英國人不是西班牙人,他們心中充滿了憐憫、愛、仁慈和自由。雷利可能還給了他的探險隊一本新出的散文集,作者是法國哲學家米歇爾·德·蒙田。像威廉·莎士比亞一樣,雷利深受蒙田的影響,后者于1580年完成的散文《論食人部落》作為人類歷史上最為驚人的諷刺故事之一,證明了世界的一半與另一半相遇時所產生的暴力,不僅播下了毀滅的種子,還播下了其他東西。[53]
“野蠻人對我們來說并不比我們在他們看來更難理解,也沒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蒙田寫道,“每個人都將和自己不一樣的行為稱為野蠻?!?a href="#zhu54" id="zw54">[54]他們對我們與我們對他們一樣,都是真實的:這兩種真實其實是一樣的。
雷利的船隊在今日北卡羅來納外灘的一個島嶼上登陸,廣闊的海岸邊緣是海草、高聳的松樹和棕櫚樹。海船開走了,留下了104個男人和很少的生活用品;補給船受創,差一點擱淺在沙洲上。選擇這個登陸點是因為它比較隱蔽,常人難以抵達。這里也許曾是海盜們的藏身之處,卻是建立殖民地最糟的地方。定居者計劃熬過冬天,等待的救援物資春天就能到。同時,他們還想尋找金子,再找個更安全的深港。他們建了一個用柵欄圍著的據點。他們的槍瞄準寬闊的水域,相信敵人是西班牙人。他們在據點的保護區之外修建了住房,對已經居住在外灘的人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危險幾乎沒有任何概念。
他們在給家里的熱情洋溢的書信中描繪了這片美麗迷人、富饒得令人吃驚的土地。遠征隊的領隊拉爾夫·雷恩(Ralph Lane)寫道:“所有基督教世界的王國和國家,他們的生活用品加在一起都不會比這更多、更好了,因為共同取用是必要的、令人愉悅的?!比欢斞a給船延遲到達,身處富饒之地的殖民者開始挨餓時,原住民(殖民者曾向他們傳頌福音)開始和他們說:“我們的主不是上帝,因為他讓我們忍饑挨餓?!钡搅?月,一支船隊抵達,指揮者是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爵士,一個航行過全球的海盜。他的船上裝著300名用鎖鏈鎖住的非洲人。德雷克告訴這些殖民者,要么他給他們留點吃的和一條船,可以讓他們尋找更安全的港口,要么他把他們帶回家。所有殖民者都選擇離開。在德雷克的船上,殖民者占了非洲人的位子。德雷克可能只是把非洲人扔進了海里,因為他們是沒人要的“貨物”。
另一支于1587年出發的探險隊在后來被稱作羅阿諾克的地方登陸,他們的結果并沒有更好。約翰·懷特(John White)是個藝術家和繪圖家,他曾仔細地研究了英國第一次探險的各種報告,他的目標不是在島嶼上,而是在靠近切薩皮克灣的一個后來被叫作羅利的城市建立一個永久殖民地。然而,他的失誤一個接著一個。懷特于當年秋天返回英格蘭,希望能獲得補給和援助。但他選的時機不能再糟了。1588年,一支由150艘西班牙艦船組成的艦隊企圖入侵英格蘭。西班牙艦隊最終被擊敗,但這場海戰使懷特未能成功地組織起更多的船只前往羅阿諾克,定居孤立無援。
任何記載英國在羅阿諾克建立殖民地命運的文字,像世界史上發生的大多數事情一樣,都已消失。當懷特最終于1590年回到羅阿諾克時,他找不到一個英國人,甚至找不到他的女兒和孫女弗吉尼亞[Virginia,取自伊麗莎白“童貞女王”(The Virgin Queen)的稱號]。定居點僅剩的東西是刻在樹干上的三個字母“CRO”,這是懷特和殖民者在他離開前的約定,表明他們已經收拾好東西到內陸去找更好的地方定居。除了這三個字母,再無只言片語,此后無人再聽說過他們的消息。
“我們發現這里的人大多都溫和、可愛、忠誠,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毀約叛逆,如同生活在‘黃金時代’?!眮喩ぐ吐澹ˋrthur Barlowe)說,他是雷利的一名船長,在早些時候寫家信的時候,他將羅阿諾克描繪成一個伊甸園。[55]原住民不是野蠻人,他們是祖先,而新世界是最為古老的世界。
在這個從哥倫布航行到約翰·懷特航行的野蠻、血腥的世紀,一個想法從幻想和暴力中出現:在這個人們生活的世界上,存在著一個真正的伊甸園、一個在法律和政府出現之前的自然之國。這一想象中的美洲史成為英國人的《創世記》,成為他們新的真理。
英國人約翰·洛克寫道:“在最初,全世界都像美洲?!痹诿乐?,任何事情都是開端。
注釋:
[1] Christopher Columbus, The Diario of Christopher Columbus’s First Voyage to America,1492–1493, Abstracted by Fray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transcribed and translated by Oliver Dunn and James E. Kelly Jr.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9); Las Casas, summarizing a passage by Columbus, wrote“vireon gente desnuda” (“they saw naked people”); I have changed this to“we saw naked people,” which, as is supposed, is what Columbus wrote. On the history of the diary, see Samuel E. Morison,“Texts and Translations of Columbus’s of the Journal of Columbus’s First Voyag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9 (1939) :235–61.
[2] Columbus, Diario, 63–69.
[3] Columbus,“The Admiral’s Words [c. 1496],” in Ramón Pané, An Account of the Antiquities of the Indians [1498], ed. José Juan Arrom, trans. Susan C. Griswold (Durham, NC: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appendix.
[4] Pané, Antiquities of the Indians, 3.
[5] Ibid., introduction.
[6] Ibid., 3, 11–12, 17.
[7] Ibid., 20.
[8] Gonzalo Fernández de Oviedo, Historia General y Natural de las Indias, as excerpted in 1492: Discovery, Invasion, Encounter: Sources and Interpretations, ed. Marvin Lunefeld (1529;Lexington, MA: D.C. Heath and Company, 1991) ,152–53.
[9] Pané, Antiquities of the Indians, 31.
[10] David A. Zinniker, Mark Pagani, and Camille Holmgren,“The Stable Isotopic Composition of Taxon-Specific Higher Plant Biomarkers in Ancient Packrat Middens: Novel Proxies for Seasonal Climate in the Southwest US,” Geological Society of America 39 (2007) :271.
[11] Charles Darwin,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ural Selection, 4th ed. (London,1866) ,375.
[12]英里:英制中的長度單位,1英里=1.609千米?!幷咦?/p>
[13] On the debate over population figures, see Charles C. Mann, 1491: New Revelations of the Americas before Columbus (New York: Knopf, 2005) ,92–96, 132–33.
[14] Useful sources include Handbook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 (Washington, DC:Smithsonian Institution, 1978, 2008); Alvin M. Josephy Jr., America in 1492: The World of the Indian Peoples before the Arrival of Columbu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1); and Daniel K.Richter, Facing East from Indian Country: A Native History of Early America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15] Irving Rouse, The Tainos: Rise and Decline of the People Who Greeted Columbus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16] Broadly, see Charles Maier, Once within Borders: Territories of Power, Wealth, and Belonging since 1550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17] George Bancroft, The Necessity, the Reality, and the Promise of the Progress of the Human Race (New York: New York Historical Society, 1854) ,29.
[18] On the native peoples of North America, see Daniel K. Richter, Before the Revolution:America’s Ancient Past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On Zheng He, see, for example, Louise Levathes, When China Ruled the Seas: The Treasure Fleet of the Dragon Throne,1405–1433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94). On the Maya, see Inga Clendinnen, Ambivalent Conquests: Maya and Spaniard in Yucatan, 1517–157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 On West Africans, see John Thornton, Africa and Africans in the Making of the Atlantic World, 1400–168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19] Samuel Purchas, Purchas His Pilgrimage; Or, Relations of Man . . . from the Creation unto This Present (London, 1614).
[20] Samuel Purchas,“A Discourse of the diversity of Letters used by the divers Nations in the World,” in Hakluytus Posthumus, or Purchas His Pilgrimes, 20 vols. (Glasgow: James MacLehose& Sons, 1905) ,1:486.
[21] Diario, 63–69.
[22] Stephen Greenblatt, Marvelous Possessions: The Wonder of the New World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ch. 3.
[23] See Tzvetan Todorov, The Conquest of America: The Question of the Other, trans. Richard Howard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84).
[24] Quoted in J. H. Elliott, The Old World and the New, 1492–1650 (1970;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10.
[25] Amerigo Vespucci, Mundus Novus: Letter to Lorenzo Pietro di Medici, trans. George Tyler Northrup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16) ,1.
[26] Sir Thomas More, Utopia, ed. Edward Surtz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1964). On the traveler’s voyage with Vespucci, see 12–13.
[27] Isidore of Seville, The Etymologies of Isidore of Seville,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Stephen A. Barney et a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introduction.
[28]英尺:英制中的長度單位,1英尺= 0.3048米。
[29] John R. Hébert,“The Map That Named America,” Library of Congress Information Bulletin 62 (September 2003).
[30] Quoted in Eric Williams, Capitalism and Slavery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44] 1994) ,4.
[31] Pané, Antiquities of the Indians, 35.
[32] All of these numbers are estimates and all are contested. On European migration, a useful introduction is Bernard Bailyn, The Peopling of British America: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Knopf,1986). For African numbers, see David Eltis, The Rise of African Slavery in the Americ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a study of the Voyages Database: Estimates, Voyages: The Trans-Atlantic Slave Trade Database, http://www.slavevoyages.org, accessed June 2, 2017. For the continuing controversy over indigenous population, see, for example, Jeffrey Ostler,“Genocide and American Indian History,” Oxford Research Encyclopedia of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33] Quoted in Elliott, The Old World and the New, 76.
[34] Elliott, The Old World and the New, 59–61; 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3 vols. (1776; New York: Collier, 1902) ,2: 394. On the rise of capitalism, see Joyce Appleby, The Relentless Revolution: A History of Capitalism (New York:Norton, 2010). On the long history of slavery, see David Brion Davis, The Problem of Slavery in Western Culture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6), and David Brion Davis, Inhuman Bondage: The Rise and Fall of Slavery in the New Wor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35] Thornton, Africa and Africans in the Making of the Atlantic World, chs. 3 and 4.
[36] Columbus, Diario, 75.
[37] On the environmental consequences of 1492, see Alfred W. Crosby, The Columbian Exchange: Biological Consequences of 1492 (Westport, CT: Greenwood, 1972), and Alfred W. Crosby, Ecological Imperialism: Biological Expansion of Europe, 900–1900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The quotation is from Crosby, Ecological Imperialism, 166.
[38] Quoted in Crosby, Ecological Imperialism, 175.
[39] Crosby, Ecological Imperialism, ch. 9.
[40] David J. Weber, The Spanish Frontier in North America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1–4.
[41] Quoted in Crosby, Ecological Imperialism, 215, 208.
[42] Aristotle, Politics, Book One, parts 1, 3–7. And, broadly, see Anthony Pagden, Spanish Imperialism and the Political Imagination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 ch. 1;Lewis Hanke, The Spanish Struggle for Justice in the Conquest of America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49); James Muldoon, Popes, Lawyers, and Infidels: The Church and the Non-Christian World, 1250–1550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79); and James Muldoon, The Americas in the Spanish World Order: The Justifcation for Conques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
[43] Antonio de Montesinos, December 21, 1511, Hispaniola, as quoted in Justo L. González and Ondina E. González, Christianity in Latin America: A Histor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30.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human rights, see Samuel Moyn, Christian Human Right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5). Moyn writes:“Without Christianity, our commitment to the moral equality of human beings is unlikely to have come about, but by itself this had no bearing on most forms of political equality—whether between Christians and Jews, whites and blacks, civilized and savage, or men and women” (6).
[44] The Requerimiento, 1513, in Major Problems in American Indian History: Documents and Essays, ed. Albert L. Hurtado and Peter Ivers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2001), 58.
[45] Miguel Léon-Portilla, The Broken Spears: The Aztec Accounts of the Conquest of Mexico(1962; Boston: Beacon Press, 2006) ,137.
[46] Weber, The Spanish Frontier in North America, 14–17.
[47]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A Short Account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Indies, ed. and trans.Nigel Griffin (1552; New York: Penguin Books, 1992).
[48] Lewis Hanke reconstructs the debate in All Mankind Is One: A Study of the Disputation between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and Juan Ginés de Sepúlveda in 1550 on the Intellectual and Religious Capacity of the American Indians (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4). For the arguments made by Las Casas and Sepúlveda, see Bartolomé de Las Casas, In Defense of the Indians, ed. and trans. Stafford Poole (1542; 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4), and Juan Ginés de Sepúlveda, Democrates Alter: Or, On the Just Causes for War Against the Indians(1544).
[49] Richard Hakluyt (the Younger),“Discourse of Western Planting,” 1584, in Envisioning America: English Plans for the Colonization of North America, 1580–1640, ed. Peter C. Mancall(Boston: Bedford Books, 1995) ,45–61.
[50] Constance Jordan,“Woman’s Rule in Sixteenth-Century British Political Thought,”Renaissance Quarterly 40 (1987) :421–51; Natalie Zemon Davis,“Women on Top,” in Society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France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124–51.
[51] Ken MacMillan, Sovereignty and Possession in the English New World: The Legal Foundations of Empire, 1576–164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82.
[52] On this triangulation, see Jill Lepore, The Name of War: King Philip’s War and the Origins of American Identity (New York: Knopf, 1998) ,9.
[53] See Stephen Greenblatt and Peter G. Platt, eds., Shakespeare’s Montaigne: The Florio Translation of the Essays: A Selection (New York: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2014); on Ralegh reading Montaigne, see Alfred Horatio Upham, The French Influence on English Literature from the Accession of Elizabeth to the Restora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08) ,289–93.
[54] Michel Montaigne, The Complete Essays of Montaigne, trans. Donald M. Frame (Palo Alto,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80, 152.
[55] Quoted in Karen Kupperman, Roanoke: The Abandoned Colony (Totowa, NJ: Rowman and Allanheld, 1984), 17. See also Kathleen Donegan, Seasons of Misery: Catastrophe and Colonial Settlement in Early America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4), ch.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