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相片之用(安妮·埃爾諾作品集)
- (法)安妮·埃爾諾 馬克·馬力
- 3704字
- 2025-05-27 09:44:31
自我們交往之初,每當我醒來,看到未拾掇的晚餐餐桌,挪動過的桌椅和前一日傍晚我們發生關系時隨意丟在地上、糾纏在一起的衣物時,我時常不覺入迷。那是每次都不重樣的風景。我們不得不將衣物分開、拾起,這讓我感到痛心。在我看來,這是在銷毀性快感絕無僅有的客觀印跡。
一天早上,M.離開后,我才起身。下樓時,我注意到陽光里走廊地磚上散落的一件件外套和內衣,還有鞋,我感受到了痛苦,也感受到了美。我第一次想到應該把這一切都拍下來,這源于欲望和偶然但注定要消失的場景。我去拿我的相機。當我和M.說起我所做的事情,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也曾有過同樣的想法。
此后,我們心照不宣地繼續拍照,好像做愛還不夠,我們仍需要將情愛場面遺留下來的物質化表征保存起來。有些照片是發生關系后立刻拍攝的,另一些是第二天上午拍下來的。后者最為感人。這些從我們身體上脫下來的衣物整個晚上都待在它們掉落的地方,保持著它們墜落時的姿勢。它們是已然遠去的快樂留下的遺骸。在白日的光線里再見到它們,無異于感知時間本身。
很快,我們感受到了某種好奇,甚至沖動,想要一起發現每次都不盡相同且無法預料的作品,并為它們拍照。這些作品中的元素——毛衣、長筒襪、鞋子——的組合遵循著不為人知的規則,以及我們全然沒有察覺的動作和行為。
我們自發地恪守著一條規定:不去觸碰衣物的布局。對我來說,挪動一只淺口皮鞋或一件T恤的位置無異于改變我私密日記中的文字順序,是個無法容忍的錯誤,也是損害我們性愛行為之真實性的方式。如果我們中有人不小心拾起了一件內衣,那么他不會為了拍照而將它放回去。
面對同一個場景,M.往往會拍好幾張照片,每次構圖都不同,為的是捕捉到地面上散落著的全部衣物。我更希望是他掌鏡。和他不同,我不經常拍照,目前為止我只在偶然的情況下漫不經心地使用相機。起初,他用的是我那臺笨重的黑色三星相機,后來是他已去世的父親用過的美能達相機。最后,一臺小型的奧林巴斯相機取代了那臺不乏瑕疵的三星。三臺照相機都是銀鹽相機【1】。
這些影像拍攝完成之后,我們需要等上一周甚至好幾周的時間——拍完這卷膠片的時間和拿去圖片社沖洗的時間——才能看到照片。照片的觀看遵循著某種儀式:
禁止取照片的一方打開照片袋
兩人并排坐在沙發上,配上一杯酒,以唱片旋律作為背景音樂
一張一張地取出照片,一起觀看
每次都是驚喜。我們一下子無法辨認出照片是在家中哪個房間拍攝的,也認不出照片上的衣物。這不再是我們目睹的場景,不再是我們想要保存下來的、轉瞬即逝的景象,而是一幅常常有著華麗色彩和謎一般形狀的奇特畫作。好像夜間或上午的性愛行為——我們已經很難憶起具體日期——被具象化的同時也得到了美化。現在,該行為已然在別處,存在于某個神秘的空間內。
數月間,我們僅滿足于拍攝、觀看和積攢相片。一天晚上,我們用餐時,循著相片來寫作的念頭突然出現了。我已經記不起誰第一個想到這個主意,但我們很快就確定彼此有著同樣的欲望——賦之以形。仿佛我們此前認為足以留住愛情瞬間之痕跡的相片已然不夠,還需要其他東西——寫作。
在約莫四十張照片中,我們選了十四張,并相互約定各自就此進行自由寫作,創作結束前不給對方看任何東西,甚至只字不提。從頭到尾,我們都很嚴格地遵守這條規則。
除了一個例外。當我們開始拍攝這些照片時,我正在進行乳癌治療。寫作時,我很快感受到了提及“另一場景”的必要性:該場景正在我體內上演,盡管我的身體從未出現在任何照片上。這是一場生與死之間的模糊較量,令人驚愕——“這一切確實發生在我身上?”我將此事告訴了M.。他也無法隱瞞,幾個月間,這是我們關系中至關重要的部分。這是唯一一次我們提及各自“作品”(composition)的內容,我們自發地暫用“作品”一詞來指稱我們的創作計劃,對我們而言,這些作品正符合這一雙關語[1]的含義。
我無法準確說出我們這么做的價值和益處。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屬于將生活無度影像化的行為,該行為越來越成為這個時代的特征。無論是通過照片還是寫作,我們總是企圖賦予那些無法再現且轉瞬即逝的高潮時刻以更多的真實感。在真實的痕跡中攫住不真實的性欲。然而,只有當這些被寫下來的照片在讀者的記憶或想象中轉化為其他場景時,我們才能抵達最高程度的真實。
塞爾吉,2004年10月22日
照片上,M.站在那里,我們只能看到他一部分身體:灰色粗麻花毛線衣下擺——落至紅棕色的濃密恥毛處——與大腿中部之間。他的內褲退到大腿處,那是條DIM牌的黑色阿羅褲,上面印著白色大寫字母書寫的品牌名稱。側拍的性器呈勃起狀。閃光燈照亮了陰莖上的血管,使其前端那滴精液如珍珠一般閃耀。整張照片的右側是書柜,勃起的陰莖在藏書上投下了陰影。我們可以看到很大字體書寫的作者名和書名:列維—斯特勞斯,馬丁·瓦爾澤,《卡桑德拉》《極端年代》。毛衣下緣有個洞。
2月11日,我飛快地吃完午飯,拍下了這張照片。我記得房間里的陽光很強烈,我記得他的陰莖在光線里的樣子。我當時需要乘坐區域快鐵去巴黎,我們沒有時間做愛。那張照片成了某種替代物。
我可以描寫它,但我無法將其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
我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幀照片正好與庫爾貝的畫作《世界的起源》相對應。很長時間以來,我只在雜志上見過這幅作品的照片。它與我二十三歲時目睹過的一個場景也有諸多類似之處。那是在羅馬特米尼火車站,我當時正倚在火車車窗前吃著熱狗,火車快要開了。在我正對面,另一側站臺上停著的那輛火車里,有個男人在粗暴地手淫,勃起的陰莖從褲子里露了出來,他的上半身被放下一半的百葉窗遮住了,那是頭等座車廂。
2003年1月22日至23日夜里,我第一次看見M.的性器,那是在我家入口處的走廊上,通向各個房間的樓梯下面。第一次看見對方的性器,揭開此前仍是未知之物的面紗,是難以置信的體驗。我們是否將要和它一起生活,開啟我們的故事。
我們一起去了在盧森堡公園旁邊、位于塞爾萬多尼街上的一家餐館,他是那里的常客。當時,他剛剛和同居了幾個月的女友分手。餐間,我對他說,“我想帶您去趟威尼斯”,但又馬上補充道:“但這會兒我無法這么做,因為我患上了乳癌,下周就要在居里研究所動手術。”他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無論是難以察覺的退縮,還是凝滯的表情,即便是那些受教育程度最高或者最克制的人,當他們聽到我身患乳癌時都會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只有當我告訴他我的新發型——他曾對此贊不絕口——是個假發套,而我自己的頭發在化療期間已經掉光了時,他才表現出些許驚慌。發現備受自己賞識之物是個假發,這或許令他感到失望,羞愧難當。
[現在,我感到對M.說出“我患有乳癌”這句話時的方式很唐突,而在六十年代,我曾以同樣的方式向一位信仰天主教的男孩說:“我懷孕了,我要去墮胎”,為的是讓他在沒有任何時間作出防備、調整姿態的前提下陷入令人難以忍受的現實圖景中。]
晚餐后,我們去了一家位于孔德街的夜店,那里幾乎沒什么人,入口處有尊大佛像。在某個時刻,正如我告訴他自己罹患癌癥那樣,他突然對我說:“我真誠地邀請您來我下榻的酒店房間和我一起過夜。”我拒絕了,因為第二天早上我和麻醉師有約。相反,我提議他來我家。離開時,我們在佛像前的缽里放了一枚硬幣。我們一起坐上了區域快鐵。我對那段旅途沒有任何記憶,除了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黑人女性,她戴著耳機在我們身旁打電話,那是只有在和親人、丈夫、母親或孩子打電話時才有的爭吵語氣。
在床上,我沒有脫掉假發,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的光頭。化療的副作用使我私密處的毛發也掉光了。我腋窩旁的皮膚下面有個類似于啤酒瓶蓋的凸起,那是治療前期被置入我體內的導管【2】。
之后,他向我坦白,他看到我和小女孩一樣的性器時很是驚訝。他從未聽說過化療會產生這樣的影響,但誰又會說起呢,在這些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之前,我對此也曾一無所知。那天晚上,他未曾察覺到我既沒有睫毛也沒有眉毛,這樣的缺失使我的眼神變得異樣,像蠟娃娃一般。
在某個時刻,他盯著我的胸部,問我患病的是否是左胸。我很驚訝,由于腫瘤的存在,右胸明顯比左胸腫得更厲害。或許,他無法想象最美的那側正是藏癌之處。
六天后,為了做手術,我住進了居里研究所。我住院的那段時光很美好。醫生切除了腫瘤和一些淋巴結。他們會對取出的這些組織進行分析,再決定后期是否有必要切除整個胸部。一連好幾個小時,M.都緊緊地抱著我。我們可以在護士和護工們的微笑中看到贊許。周六,下雪了。在病榻上,我可以看到雪白的屋頂,聽到圣米歇爾大街上傳來的喧囂聲,那是為了反對伊拉克戰爭而進行的示威游行。走廊里時常回蕩著電梯停駐樓層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在日記里,我寫道,我感到無比幸福。
鑒于我完全光滑的身體,他稱我為“我的美人魚夫人”。我胸部上凸起的導管成了“贅生骨”。
注釋
【1】正如在唱片領域,“黑膠唱片”有別于CD,近年來出現的術語——銀鹽相機也是為了將其與數碼相機區別開來,這預示著前者命定的終結,而后者則將取而代之。在我看來,這個術語似乎并不恰切,無法被用來指代相機,它在我眼里不過是臺機器而已。——原注。
【2】中心(靜脈)導管或者“導管”就是在鎖骨下方埋入頸靜脈的細塑料管,該管與植入皮下的儲藥袋相連。每次化療,為了引入可以摧毀癌細胞的物質,醫生都會將其刺穿。我之所以精確地描述這個裝置,是因為大部分人對此一無所知。此前,我也曾處于同樣的無知中。——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