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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有宋一代政權格局透視文明統一性(1)

隋唐在政治上重新實現大一統,結束了魏晉南北朝以來的長期分裂局面;在文化上胡漢融合、兼容并收,使中華文明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宋朝上承隋唐,進一步推動中華文明向前發展。(2)由于宋朝文化的高度發達,以至周邊政權對“宋朝所代表的先進的政治制度、社會經濟和思想文化,自覺不自覺地表示出認同、追隨、仿效與移植”,從而使這一時期政治上相對獨立的遼、夏、金、大理等在各方面“被一種共同的中國文明所籠罩”。(3)探討這一時期中國境內不同政權文明發展過程中呈現出的統一性,對更好地理解宋代多民族政權并立格局下中華文明的時代特征和歷史地位有重要意義。

一、北方政權與宋朝政權的文明統一性

在多政權并列的宋代,遼、夏、金等北方民族政權在發展中不斷趨向宋朝所代表的中原傳統,使得遼、夏、金與宋朝在政治制度、社會經濟、文化思想等方面都表現出強烈的統一性。

政治制度的統一性,主要表現在接受并采用以皇帝制度為核心的中央集權政治體制。遼、夏、金建國后都沿用唐制、借鑒宋制,逐步從游牧部族體制轉向中原王朝體制。遼、夏、金在中央借鑒唐宋以三省六部、樞密院、臺諫為核心,行政、軍事和監察并立的政治架構,并設置寺、監、院等各類機構,西夏還模仿宋制,設三司分掌財政,金也曾一度設置三司;在地方仿行宋制,設置路、府州、縣。中原王朝體制成為遼、夏、金統治者擺脫舊有部族體制、構建君主集權王朝體制的理想模式。耶律阿保機稱帝后,遼朝不斷向南發展,體現的正是由部族體制走向君主集權國家體制的歷史路徑:需要從沒有皇權根基的北方草原腹地轉向中原漢地,以實現集權政治的建構。(4)金熙宗和海陵王強化三省制及改三省為一省制等改革,也是為了強化皇權,以便在女真部族時代貴族集體議政體制廢止后,建立新的君主集權政治體制。遼金由游牧部族體制向中原傳統的君主集權政治體制轉變,是一個漸進過程,所建立的君主集權國家體制雖也根據本族傳統和實際情況有所變通,但在總體上趨同于宋朝所代表的中原政治體制。

文化思想的統一性,主要表現在各民族政權均推行科舉制度,推動儒家思想成為社會主流思想。遼、夏、金都推行科舉制度,其科目設置和考試程序不僅兼用唐宋之制,還特別吸收了宋朝開始制度化的殿試環節。遼朝分設詩賦進士和經義進士,三歲一試,并設恩科;西夏“策舉人,立唱名法”;(5)金朝“兼采唐、宋之法而增損之”,(6)借用宋朝奏名、彌封、謄錄和三甲制度。科舉制的主要作用是加強中央集權,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制更是最終將取士權集中于皇帝之手。科舉制直接促進了儒學教育的發展。宋朝復興儒學和完善科舉制,中央及地方的儒學教育空前發展。遼、夏、金都在境內推行系統的儒學教育,建立中央和地方學校,尊孔崇儒。科舉制度和儒學教育推動官僚制度和文官政治進一步發展。科舉出身者在各政權都受到社會推崇,晉升之道較其他途徑入仕者更為通達,使得文官政治逐步成為當時各政權政治文明發展的主流方向;同時也使儒家價值觀更加深入人心,成為宋代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如遼朝文化發展方向是“學唐比宋”、“華夷同風”,儒家觀念成為維系國與家的精神支柱。(7)儒學對西夏社會也產生了全方位影響,從統治者思想到社會風俗都深受儒家文化影響。(8)金朝受儒學影響尤深。作為一種文化和觀念,儒學在金朝各階層都得到積極吸收和有效運用。(9)

社會經濟的統一性,主要表現為遼、夏、金模仿中原制度建立國家財政體制。遼、夏、金建國后從游牧部族體制轉向中原傳統的中央集權國家體制,需要建立維持國家機器運行的經濟制度。這一經濟制度的核心是建立為國家機器提供財政支持的賦稅制度。遼、夏、金經濟制度與宋朝表現出很大的同質性,反映從唐代到宋代社會經濟形態和國家治理方式所發生的新變化。

其一,農商并重的經濟制度和財政結構。宋代是中國古代商品經濟發展的一個新高峰,賦稅制度沿襲和擴大了唐后期開辟工商業財源的做法,工商業在社會經濟和國家財政中的地位空前提高,工商業者與國家的關系由漢武帝改制后的對立爭利轉變為共利分利。如歐陽修指出,在經濟發展、利源增廣的形勢下,國家若想壟斷商業利益已難實現,只有順應新變,因勢利導,建立與商人共利的制度和機制,才能獲得最大利益,即“大國之善為術者,不惜其利而誘大商。此與商賈共利,取少而致多之術也”。(10)宋朝的工商業政策也從漢唐以來的重農抑商轉向農商并重。宋朝財政結構中禁榷、商稅等工商業收入,不僅能與傳統以兩稅為主的農業稅收并駕齊驅,甚至能超過農業稅收,宋人夸張地稱當時工商收入“總其所得,又十倍于兩稅而不翅也”,(11)即工商收入是兩稅等農業收入的10倍以上。遼、夏、金國家財政的基本結構也是由田賦收入與工商收入組成,再加上向游牧民征收的牲畜稅。與宋朝一樣,遼、夏、金政權的田賦主要來自私田兩稅和官田租,工商收入主要來自禁榷收入和商稅,鹽酒禁榷成為國家財政大宗來源。據有中原的金朝賦稅制度和財政結構最近于宋朝,田賦歲入總約1000萬石,禁榷、商稅、物力錢等歲入總2000萬貫。(12)

其二,財產稅成為基本制稅原則。遼、宋、夏、金均承襲唐代兩稅法中的財產稅征收原則,二稅皆按畝征收。遼朝自太祖、太宗朝即逐步建立賦稅制度,田賦“計畝出粟以賦公上”,遼人自言“民產若括之無遺,他日必長厚斂之弊”,(13)說明遼朝其他財產也是征稅依據。宋朝視“畝稅一斗者,天下之通法”,(14)職役攤牌依據則是按資產劃分的戶等。西夏田賦征收標準也是按田畝,如“一頃五十畝稅一石八斗”。金朝對一般私田征“夏稅畝取三合,秋稅畝取五升,又納秸一束”,女真私田“每牛一具,賦粟五斗”。(15)遼、夏、金的牲畜稅按牲畜數量,金朝物力錢是按各類資產征收。

其三,貨幣經濟蓬勃發展。遼、夏、金深受宋朝貨幣經濟發展的影響,皆鑄造銅錢。遼共鑄造23種年號錢;西夏共鑄造過十多種貨幣;(16)金所鑄錢“輕重如宋小平錢”。(17)遼、夏、金本國鑄幣皆不敷需求,而以宋錢為主要通貨。蘇轍在遼朝看到“公私交易,并使本朝銅錢”。(18)西夏故地發現的10余處大型錢窖中,宋錢平均占90%。大榆堡鄉金代窖藏出土24911枚錢幣中金代錢幣僅187枚。(19)金朝還學習宋朝,發行紙幣。宋代貨幣經濟蓬勃發展和宋錢的通用性,有力地體現了遼、宋、夏、金經濟形態的同質性。

有宋一代,契丹建立的遼朝和黨項建立的西夏政權,充分吸收中原文明,采用中原傳統的皇帝制度和職官制度,實行中原傳統的禮制和法律,任用漢族賢才,讀漢文書籍,“典章文物、飲食服玩之盛,盡習漢風”,“所為皆與中國等”,各方面都與“中國”(即中原王朝)接近,以至同時期的宋人也認識到遼朝和西夏接受中原文明的程度超過以往很多民族政權,(20)不能再將他們視同“夷狄”。金朝接受中原文明較遼朝和西夏更加深入系統,特別是金世宗推行一系列仿效中原制度的政治改革,以至“中原之人呼他為‘小堯舜’ ”。宋人對金朝采用中原制度基本持肯定態度,朱熹甚至說如果金世宗“能尊行堯舜之道,要做大堯舜也由他”。(21)

遼、夏、金在模仿借鑒中原文明的同時,也努力維護本民族的一些游牧文化傳統。這些政權內部始終存在保持游牧傳統和向中原文化學習兩種不同路徑的競爭,對中原文明的吸收也并非簡單的“以夏變夷”,而是不同傳統的彼此融合。但遼、夏、金的政治體制、思想文化、經濟制度乃至國家治理方式等方面,總體上表現出與中原王朝不斷增強的同質性。這既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長期交流融合的結果,也反映了中原文明的領先效應和向心作用。

二、西南地區與中原地區的文明統一性

西南地區各族的文明形態及其與中原王朝的關系,表現出與北方游牧文明等其他區域文明的不同特點,構成了中華文明中的子文明,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的“西南類型”。(22)宋朝放棄漢唐時期中原政權在西南腹地設置直轄郡縣的傳統,在西南地區實行相對收縮的政策。宋朝與西南各族的關系由漢唐時期的交錯互嵌變為彼此分界。宋代西南腹地的地方勢力不再如漢唐時期那樣受到中原王朝的直接控制,從而使西南地區發展出一些地方性政治體,出現了不同的地方勢力并存的格局。但西南腹地脫離中原王朝直轄統治,并不意味著西南文明與中原文明在發展中出現相互疏離,恰恰相反,這一時期西南文明在具體發展過程中,在政治體制、社會文化、經濟發展乃至社會治理等方面,均表現出與中原文明強烈的統一性。

首先,西南地區普遍采用中原傳統的政治體制。大理學習中原體制,建立了中央和地方官制,并“開科取士,定制以僧道讀儒書者應舉”。(23)西南地區紛起的地方勢力大都借用中原制度。如宋代位于西南地區的自杞國“勝兵十余萬,大國也”,其國書曾以“乾貞為年號”,可見已模仿中原王朝建立了年號。(24)屬于宋朝羈縻州的地方勢力也采用州縣制度構建地方秩序。如溪州地方豪族彭氏將所轄之地分設20州,彭氏自任下溪州刺史,“以下溪州刺史兼都誓主,十九州皆隸焉,謂之誓下州”。(25)在州之下設縣,如下溪州直轄大鄉、三亭兩縣,而百姓按團、保組織,并仿照中原王朝的賦稅制度征收“賦租”。(26)

其次,西南地區大力推行中原文化。在宋代,以漢字、儒學為代表的中原文化成為西南地區的主流文化。漢字不僅是遼、夏、金,乃至東亞諸國的通用文字,也成為西南地區不同民族間的交往工具。(27)大理普遍使用漢文,大理商人到廣西邕州橫山寨博易場貿易,熱衷于購買《史記》《漢書》《本草》《千金方》等漢籍;西南地方政權羅殿國“有文書,公文稱‘守羅殿國王’ ”;(28)“西南番酋長自稱檢校太師、守牂牁國”,“其首領多能華言,縱行書”;自杞國“自羅殿致書生,教之華言,教之字畫”,其國王“知書,能華言”。(29)與直轄郡縣接壤的播州等地少數民族更能熟練使用漢字。播州楊氏本“濮僚之族”,(30)十分重視儒學,“性嗜讀書,擇名師授子經”,“建學養士,作家訓十條”,宣揚儒家忠孝等觀念,使得“蠻荒子弟多讀書攻文,土俗為之大變”。(31)

中原文化在西南地區得到廣泛傳播還表現在:其一,西南各族更加普遍地采用漢姓。漢唐時期,隨著中原文化不斷深入,西南族群使用漢姓已十分常見,宋代更加普遍,“獠蠻不辨姓氏,所生男女,長幼次第呼之”,“今稍從漢俗,易為羅、楊等姓”。(32)廣西諸洞蠻夷“樂慕圣化,自改姓趙”,“從國姓,今多姓趙氏,有舉洞純一姓者”。(33)其二,西南大族紛紛構建與華夏同源的家族歷史。如播州楊氏自稱“其先太原人”,甚至稱“守播者”均為宋朝名將楊業的后代。(34)攀附華夏是西南地方大族普遍做法,思州酋領田氏、巴東冉氏、溪州彭氏等皆如此。

再次,西南地區的經濟發展不斷趨向中原傳統。農耕經濟成為宋代西南地區基本經濟形態。《史記》曾記載西南地區既有“耕田,有邑聚”的農耕經濟,也有“隨畜遷徙,毋常處”的游牧經濟。(35)漢唐時期農耕經濟已是西南豪族大姓形成的經濟基礎,(36)南詔“專于農,無貴賤皆耕”。(37)大理經濟以農業為主,田賦按畝征收。宋代廣西諸蠻也是“其田計口給民”,從事農耕。今貴州境內的西南蕃“其地平衍,多稻田”。(38)農耕成為西南地區各族最普遍的生計方式。

毋庸諱言,宋代西南社會始終存在發展程度的地域差異性,各地區接受儒家文化程度不盡一致。但總體看,這一時期西南文明與中原文明表現出日益增強的內在同質性,既是西南地區與中原之間經濟文化長期交流的結果,更是受漢唐時期在西南地區推行直轄郡縣制度的直接影響。

漢唐時期中原政權對西南地區的統治,羈縻制和郡縣制兩套體系并行。(39)從漢代冊封西南民族首領王侯爵位,到唐代任命民族首領為知州等土官,羈縻制可謂一脈相承。自西漢在西南初設郡縣到唐代直轄西南州縣,郡縣制也始終延續不斷。其中,漢唐時期的直轄郡縣制度對中原文明在西南社會傳播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是推行政令。直轄郡縣本身是一整套派官、駐軍、管民、組織生產、管理周邊民族等的政令體系。郡縣體系也吸納地方豪族,“即其渠率而用之”,(40)任用當地民族首領擔任郡縣官職。中原王朝常以各部“夷帥”服從政令為前提,承認其治民權力,將其納入統治體系。(41)二是推行儒學教育。漢晉時期西南就設有郡縣之學,教授儒家經典。(42)唐代雖不見設立學校,但儒學教育已成風氣。三是組織移民。移民實邊是漢唐西南郡縣體制得以推行的基礎,組織和引導了大量戍守、屯田、商貿等各類移民進入西南腹地,將中原的農耕經濟、技術、習俗、儒學等傳入西南地區,很多內地移民崛起為西南豪族,奉行儒家文化,維護中原王朝利益,從內部推動了中原文化的傳播和民族融合。(43)成熟、嚴密的郡縣體系和具有文化優勢的內地移民,發揮了從各方面宣揚中原文明的作用,為西南各族建構地方秩序提供了可以仿行的制度模式。

漢唐時期在西南地區實施的推行郡縣制度、傳播儒家文化、建立農耕經濟等一系列措施,對西南各族社會發展產生了直接影響,為宋代西南文明不斷趨向宋朝所代表的中原傳統奠定了重要基礎。

三、各政權秉持相同的“天下秩序”

中國古代的“天下秩序”是以“中國—四夷”為想象的地理空間,以華夷觀念為基本內核,以華夏“天子”為核心,強調華夷尊卑有等。因而“天下秩序”的實質是華夷一統的、一元化和等級制的差序格局。但“天下秩序”的基本理念并不因統治者華夏或非華夏身份而有所不同。宋代不同政權的文明統一性突出表現在,各政權共享著相同的“天下秩序”理念,并將這種“天下秩序”落實在國家管理的具體實踐中。

首先,各政權皆依據“天下秩序”,自稱“中國”,競爭中華正統。宋朝皇帝自稱上承天命,為華夷共主,居“中國”正統。遼朝和金朝也隨其“天下”意識增強而自稱正統。遼初契丹人曾自認為“蕃”,但遼圣宗時已不甘于“夷狄”地位,遼興宗以后逐步產生遼為中華正統的思想,反而視其他民族為“諸番”,宣稱契丹為軒轅之后、承后晉統緒和德運,自稱“中國”,標榜中華正統。金朝雖不攀附華夏出身,但自熙宗以后也以多種方式標榜正統:自認“中華”,斥南宋等政權為“夷狄”;多次討論德運問題,特別是自稱承唐統而為金德,置宋于閏位;自稱“中國”。(44)

宋遼以條約形式結成的對等關系,根本原因是雙方實力相等,都難以實現理想中“天下秩序”,從而只能以對等關系的彈性舉措開展現實交往,但彈性應對之舉并未改變遼宋對建立“天下秩序”的追求。北宋從試圖打敗遼朝,臣服契丹,重建華夷一統,到始終不忘燕云情結和“漢唐舊疆”,并于宋太宗、神宗和徽宗一再嘗試“恢復”漢唐故土。遼朝建國后的發展路徑是從部族制走向集權國家,目標是實現統合蕃漢的“中國之志”。(45)金朝也有大一統的理想,金熙宗和海陵王宣稱“四海之內,皆朕臣子”,“混一天下,然后可為正統”。(46)以上體現了宋代各族政權共有的“天下秩序”理念和追求大一統理想。“天下秩序”這一理念不可能導向“國族”意識下的獨立國家或“民族國家”,因為其理想的目標始終是建立大一統的“天下國家”,即一元化、多民族、多制度、多層次的朝貢秩序。

其次,各政權均依據“天下秩序”建立朝貢體系。遼、宋、金各自建立了以本國為中心,包括西夏、大理、于闐、高昌、吐蕃等“朝貢者”的朝貢體系。朝貢體系可以有多種關系形態,但朝貢體系的原則和機制是相同的。一是一元化的君臣名分。遼、宋、金在各自構建的朝貢體系中,都自居于獨尊地位,以封貢制度、文書格式和見辭禮儀象征雙方的君臣關系。以官銜冊封、年號使用、君臣話語等彰顯君臣關系。朝見朝辭儀更是君臣關系的標準演繹。如遼、宋、金規定西夏使節朝見以拜跪禮,宋儀通計十八拜,遼、金儀通計十七拜等,表達君臣之禮。(47)

二是多層結構的朝貢體系。遼、宋、金的朝貢體系都被劃分為多層次結構。北宋朝貢體系分為羈縻地區、朝廷與藩鎮關系、宗藩體制下國家關系三個層次。南宋朝貢體系在空間和態度上都大為收縮,西北各族、西夏、大理逐步脫離南宋朝貢體系,朝貢體系被分為羈縻地區和宗藩體制下國家關系兩個層次。遼朝和金朝朝貢體系都包括羈縻各族和藩屬國。

三是維系朝貢關系的交聘制度。遼、宋、金都規定了與朝貢者的常聘制度,雖然穩定奉行的“朝貢者”甚少,但被作為維持朝貢關系的標準機制。常聘包括賀正旦和生辰的例年遣使,即位、報哀、會葬等重大國事的遣使。常貢使節可獲得厚往薄來的回賜和伴隨的貿易利益。交聘制度的正常運行意味著雙方關系的正常化,交聘制度行或止,以及詣闕人數和禮物都被作為保持朝貢關系的手段。

再次,各政權均構建了多民族共存、多制度并行的治理模式。中國古代的“天下秩序”不是單一的“國族”體制,而是統合華夷的復合體制。“天下”的治理方式也不是整齊劃一,而是多制度、多層次的管理體系,從先秦的“五服”制度,到西漢內地置郡縣、沿邊設“初郡”和羈縻冊封并行,(48)再到唐代直轄郡縣與羈縻制度并用,都是如此。宋代不同政權在處理多民族共存問題上雖各有特點,但始終在相同的“天下秩序”理念下,實施多制度并存的治理模式。一是行政管理的多制度并存。遼朝“因俗而治”的最基本方式是蕃漢分治,即“官分南、北,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地方治理則是州縣制和部族制并行,漢人、渤海人行州縣制,百官之制“一用漢法”。(49)契丹和奚人保持部族制,系籍女真、室韋、黨項等族則一方面以酋領統部民,不征賦役,另一方面派遣詳穩或節度使管理軍事和朝貢事務。(50)宋朝總體上是華夷分治。以直接統治管理直轄郡縣,土地、人口載諸版籍,征收賦役。以間接統治管理羈縻地區,任命蠻夷首領,北宋羈縻地區分為南方羈縻州體制和北方部族體制,首領分別授予土知州縣和軍事性的蕃官。(51)金朝在女真地區保留猛安謀克制,在漢人和渤海人地區實行州縣制度。

二是差異化的法律和科舉政策。各政權法律制度有著中華法系的基本共性,但也因對待番、漢而有差異。宋朝實行“羌自相犯,從其俗;犯邊民者,論如律”,用“本土之法”和“國法”區別處理。(52)遼朝有番、漢二律,番律吸收中原法律而雜用契丹舊俗,到遼道宗時番、漢二律逐步走向統一。西夏和金朝法律制度則全國統一。宋朝科舉制主要是直轄郡縣的選官制度。遼、夏、金科舉制度都兼顧番漢關系。遼朝科舉制最初是為穩定漢族士人而設,契丹人則以世選制等途徑入仕。隨著中原文化影響加強,科舉及第者受到推崇,渤海、契丹等族人也有參加科舉者。西夏規定蕃漢皆可應科舉,以科舉選拔官員。金初針對原宋境和遼境士人差異而分設南、北選,隨著文化差異日漸縮小,最終實行南北通選,同時金世宗還為女真人設置了女真進士科。

三是保持本民族優勢地位的措施。宋朝強調華夷觀念,并以此處理民族關系。遼、夏、金雖不實行明顯的民族等級制,但也努力保持本民族優勢地位。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如何避免“漢化”危及王朝安全,如何使“漢化”與草原本位間保持足夠張力,是政權建立后面臨的普遍難題。(53)遼朝以世選制傳統和北面官鞏固契丹族優勢地位,“軍國大計,漢人不與”,(54)創制契丹文,禁止契丹人參加科舉等措施保持契丹風俗。金朝創制女真文,用世官特權、設女真科舉確保女真族地位。(55)西夏通過禿發令,“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規定宰執及副都統、監軍使以上軍職由西夏人擔任等方式保持本族特色。(56)

遼、宋、金等政權均構建了具有包容性的多制度、多層次的國家治理體系,從而能夠有效統合政權內部的各民族,并在此基礎上追求“大一統”。各政權均將共同秉持的“天下秩序”理念落實到國家治理的具體實踐之中,深刻展現出了中華文明發展的統一性。

四、結論

宋代是不同政權并立的分裂時期,同時更是中華文明深度融合的新階段。宋代不同民族政權的文明發展,深刻體現了中華文明始終存在著統一性。中華文明統一性在宋代的主要表現是,不同民族政權在文明發展過程中展現出同質性及整體性的特征。

宋代周邊政權在發展過程中,政治、經濟和文化上都逐步趨向宋朝所代表的中原傳統。遼、夏、金、大理等政權及周邊民族仿行中原制度、接受儒家文化,不斷增強同質性。特別是遼、夏、金政權,政治上逐步擺脫部族體制,走向以皇帝制度為核心的中央集權體制;經濟上出現農商并重的經濟形態和財政結構,實行財產稅的制稅原則,積極發展貨幣經濟;文化上以儒家思想為指導思想,推行儒學教育。

中國歷史上各民族發展的整體性包括兩個層次:一是以中原文化為中心、吸收周邊各民族文化,發展出中華民族共有的社會結構和制度文化;二是即使在分裂時期,各政權也始終堅持相同的“天下秩序”、追求“大一統”。(57)所以宋代多政權并立的分裂局面,沒有破壞中華文明的整體性,反而彰顯了中華文明的整體性特征。宋代不同政權發展過程中的整體性,首先表現在各政權內部構建的多民族共存、多制度并行、多層次管理的治理模式。這一模式有效處理了多民族國家的治理問題,是對秦漢以來統一多民族國家治理經驗的繼承與發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其次體現在宋代中國境內不同民族的政權,共享相同的“天下秩序”理念,以共同的理念認識及處理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并付諸具體實踐。這一“天下秩序”寓含的正統觀念和朝貢秩序始終指向大一統格局。

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宋代各民族政權在政治、經濟、文化等相互學習借鑒,共同推動了中華文明的發展。這一過程進一步加速了中國境內各民族向內凝聚的趨勢,使中華文明呈現突出的統一性,為元明清大一統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古代中國始終存在民族間、區域間發展的多樣性、異質性及不平衡性,各民族創造的文明成果各具特色,共同構成中華文明的豐富內涵。與此同時,不同民族、不同區域的文明發展也表現出鮮明的統一性。正是這種統一性始終引導著中華文明的發展方向,推動著中華文明不斷向前。

(原載《歷史研究》2023年第4期)


(1) 20世紀80年代,鄧廣銘首先提出“大宋史”概念,強調兩宋政權只是10—13世紀中國境土上同時并存的幾個政權之一,必須對10—13世紀的全局作宏觀觀察(《談談有關宋史研究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戰線》1986年第2期)。包偉民、李華瑞指出,“大宋史”并非以宋王朝為正統,而是強調對10—13世紀的中國史作整體性的通貫研究,以“大宋史”指代該時期是因為宋王朝存續時間最長,大體涵蓋整個時期,中原地區是中華文明的核心區,農業文明是中華文明的核心內容,也是為了表達簡便(參見包偉民《關于推進遼宋夏金史研究的三點思考》,“中國史學界第十次代表大會”大會學術報告,2021年7月29日;李華瑞《說說“大宋史” 》,《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7月6日)。本文借鑒上述學者觀點,以“宋代”指稱遼、宋、夏、金并存的歷史時期,而以宋朝、遼朝等指稱具體王朝。

(2) 宋朝文化及其地位的評價自20世紀初以來討論頗多,總體評價大體如鄧小南所言,宋朝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成就突出,是中國歷史上文明昌盛的輝煌階段,參見《宋代歷史再認識》,《河北學刊》2006年第5期。近年李華瑞提出“宋型國家”概念,從多方面討論了宋朝國家形態和文明特征參見《探索宋型國家的歷史》,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宋型國家歷史的演進》,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

(3) 虞云國:《試論十至十三世紀中國境內諸政權的互動》,《中華文史論叢》2005年第1期;《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907—1368)》,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頁。

(4) 耿濤:《“中國之志”與“草原本位”:遼前期統治者的政治抉擇》,《黑龍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4期。

(5) 周春撰、胡玉冰校補:《西夏書校補》卷三《王仁宗傳》,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9頁。

(6) 《金史》卷五一《選舉志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30頁。

(7) 武玉環:《遼制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頁;宋德金:《遼金論稿》,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8) 劉建麗:《論儒學對西夏社會的影響》,《西北師大學報》2000年第3期。

(9) 劉輝:《金代儒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72頁。

(10) 《歐陽修全集》卷四五《通進司上書》,李逸安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42、643頁。

(11) 楊士奇等奉敕編:《歷代名臣奏議》卷九一《戶部侍郎汪應辰應詔言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35冊,第567頁。

(12) 劉云:《宋遼西夏金元財政史(下)》,葉振鵬主編:《中國財政通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97、302、307、322頁。

(13) 《遼史》卷五九《食貨志上》、卷一〇六《馬人望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26、1462頁。

(14) 沈括:《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胡靜宜整理,《全宋筆記》第2編第3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頁。

(15) 史金波:《西夏農業租稅考——西夏農業租稅文書譯釋》,《歷史研究》2005年第1期;《金史》卷四七《食貨志二》,第1055、1063頁。

(16) 李麗新:《淺談遼代年號錢》,《北方文物》2011年第2期;李鳴驥:《西夏錢幣鑄造特點及其變化原因初探》,《西夏研究》2017年第1期。

(17) 《金史》卷四八《食貨志三》,第1069頁。

(18) 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點校:《欒城集》卷四二《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38頁。

(19) 楊富學、李志鵬:《北宋錢荒之西夏因素考析》,《西夏研究》2014年第1期;《中國考古集成·東北卷》,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02—404頁。

(20) 富弼:《上仁宗河北守御十三策》、韓琦:《上仁宗論備御七事》,《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三五、一三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2、1493—1494頁。

(21) 《朱子語類》卷一三三《本朝七》,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8冊,第4161頁。

(22) 李治安、王先明提出,中華文明內部包含了黃河中下游文明、長江中下游文明、大漠草原文明、東北文明、西北文明、西南文明等地域子文明,參見《關于中華文明發展進程的若干思考》,《史學集刊》2023年第1期;黃純艷、潘先林提出,古代西南地區的文明特征、西南民族與中原政權的關系形態都具有自己的特點,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的“西南類型”,參見《古代民族關系史的“西南類型”——基于〈西南古代民族關系史稿〉的思考》,《中國史研究動態》2021年第6期。

(23) 倪蛻輯:《滇云歷年傳》,李埏點校,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65頁。

(24) 吳儆:《竹洲集》卷一〇《邕州化外諸國土俗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2冊,第256頁。

(25) 《宋史》卷四九三《蠻夷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178頁。

(26) “復溪州銅柱記”銘文,參見乾隆《永順縣志》卷四《藝文志》,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巴蜀書社2004年版,第143頁。

(27) 木芹、木霽弘:《儒學與云南政治經濟的發展及文化轉型》,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頁。

(28)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46頁。

(29) 吳儆:《竹洲集》卷一〇《邕州化外諸國土俗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2冊,第255、256頁。

(30) 劉復生:《西南古代民族關系史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159—160頁。

(31) 宋濂:《宋學士文集》翰苑別集卷一《楊氏家傳》,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26—1127頁。

(32) 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三六《邊防記第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1冊,第470—471頁。

(33) 《宋會要輯稿·蕃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860頁;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第136頁。

(34) 宋濂:《宋學士文集》翰苑別集卷一《楊氏家傳》,第1124頁。

(35) 《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91頁。

(36) 尹建東等:《漢唐時期西南地區的豪族大姓與地方社會》,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37) 《新唐書》卷二二二上《南蠻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70頁。

(38)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第134頁;吳儆:《竹洲集》卷一〇《邕州化外諸國土俗記》,第255頁。

(39) 木芹認為漢晉南中郡縣有邊郡特點,而其性質“與中原郡縣是一致的”,形成“邊郡制和羈縻制”“二者并行”格局,參見《木芹民族歷史文集》第3集,云南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4、50頁。

(40) 《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21頁。

(41) 尹建東等:《漢唐時期西南地區的豪族大姓與地方社會》,第179頁。

(42) 木芹、木霽弘:《儒學與云南政治經濟的發展及文化轉型》,第44頁。

(43) 尹建東等:《漢唐時期西南地區的豪族大姓與地方社會》,第35—37、159頁。

(44) 宋德金:《正統觀與金代文化》,《歷史研究》1990年第1期;郭康松:《遼朝夷夏觀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01年第2期;齊春風:《論金朝華夷觀的演化》,《社會科學輯刊》2002年第6期;劉浦江:《德運之爭與遼金王朝的正統性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2期。

(45) 耿濤:《“中國之志”與“草原本位”:遼前期統治者的政治抉擇》,《黑龍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4期。

(46) 《金史》卷四《熙宗本紀》、卷八四《耨盌溫敦思忠傳》,第85、1883頁。

(47) 《宋史》卷一一九《禮志二十二》,第2808—2809頁;《遼史》卷五一《禮志三》,第855頁;《金史》卷三八《禮志十一》,第866頁。

(48) “初郡”又名“邊郡”、“新郡”,是漢武帝時期在西南和嶺南新開拓地區設置的郡縣。這些郡縣一方面由中央直接派遣守令、派駐戍卒、征收賦稅,另一方面又負有管理所轄各族的職能。“初郡”與中原郡縣不同,是根據所轄部族范圍進行設置。

(49) 《遼史》卷四五《百官志一》,第685頁;卷七二《義宗倍傳》,第1210頁。

(50) 紀楠楠:《遼朝民族政策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146頁。

(51) 安國樓:《宋朝周邊民族政策研究》,文津出版社1997年版,第38、54頁。

(52) 《宋史》卷二五八《曹瑋傳》,第8988頁;《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二“大中祥符二年十一月戊午”條,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641頁。

(53) 林鵠:《耶律阿保機建國方略考——兼論非漢族政權之漢化命題》,《歷史研究》2012年第4期。

(54) 《遼史》卷一〇二《張琳傳》,第1441頁。

(55) 范樹梁、賈祥恩:《金代民族政策評析》,《內蒙古師大學報》1996年第2期。

(56) 《宋史》卷四八五《夏國上》,第13995頁;戴錫章撰、羅矛昆校點:《西夏紀》卷六,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6—157頁。

(57) 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學術研究》196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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