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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保守主義是什么

第二章
保守主義的特征、觀念與標識

i.作為政治實踐的保守主義

在開始保守主義的故事之前,需要澄清一些基本問題。比如,什么是保守主義?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這里不存在非此即彼的事實,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多種多樣,甚至有人會泄氣地認為這些問題太難了以至于沒有答案。這里所用的術語是棘手的,但“什么是保守主義”這個問題與標簽或含義無關,它事關保守主義的特征與類型,而這需要歷史地加以理解。

如果你問保守主義究竟是什么,你會聽到人們說它是政黨政治的譜系,政府的顧問,社會哲學,富人的喉舌,各階層的聲音,人不高尚的一面,或者人類喜歡穩(wěn)定與熟悉、排斥變化與陌生的普遍偏好。這些答案都是偏頗的,每一種回答都只捕捉到了保守主義的某個方面。本書對保守主義的理解是一種政治傳統或政治實踐。與任何一種實踐一樣,保守主義也包含三個要素:它有自己的歷史,有自己的實踐參與者(包括政治家、思想家、支持者、選民),有自己的思想觀念作引導。對于“保守主義者是哪些人”或者“他們的觀點是什么”這樣的問題,無法一言以蔽之。保守主義的實踐是復雜的,但這不是我們在故事開始之前就打住的理由。

保守主義者的聲音直到19世紀早期才被人們聽到。保守主義者與其最早的對手自由主義者一樣面臨著之前無法想象的全新社會狀況。盡管他們都有著古老而深厚的社會與智識根源,但社會變化的規(guī)模和速度令人措手不及。人口和經濟在經歷了長達數世紀的緩慢爬行之后,突然開始了爆發(fā)式增長,技術創(chuàng)新正在改變人們固有的生活方式。人口從鄉(xiāng)村向城鎮(zhèn)流動,使人們擺脫了舊有的權威和習俗的羈絆。能夠閱讀并談論政治的人數不再僅僅以千為單位計算,而是以數十萬并很快以數百萬來計算。金錢被用來生產能夠帶來更多金錢的東西。簡言之,資本主義現代性正在徹底顛覆經濟方式、社會模式和人們的觀念,它使貧富發(fā)生異位,使權力發(fā)生轉移,打亂社會階層并使之重組,推高期望值并重新構造倫理規(guī)范。面對這樣一種激蕩、不穩(wěn)定的全新社會狀況,政治需要反躬自省。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便應運而生了。

概言之,自由主義者欣然接納了資本主義現代性,保守主義者則反對這種欣然接納。最初的自由主義者歡迎資本主義和批判性思考,后兩者是促成現代變革的雙動力。自由主義者贊同自由市場、勞動力的流動,以及金錢所具有的自我生發(fā)的力量。他們擁抱宗教淡然(1),接納社會和文化的多樣性,承認分歧所具有的建設性力量。第一批保守主義者捍衛(wèi)封閉的市場和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并對金融的償付能力感到恐懼。他們強調社會團結(social unity),強調共同的信仰和普遍的忠誠。自由主義者認為自己推動了社會開放,釋放了社會活力,使人擺脫了束縛。保守主義者則認為自由主義者分裂了社會,四處散播無序,使人們感到困惑。自由主義帶來實驗與努力,保守主義則承諾確定與安全。保守主義者并未主張是自由主義者引發(fā)了資本主義現代性,他們只是譴責后者過于輕易地接納了這種現代性。對保守主義者來說,資本主義現代性很快變成了自由主義現代性。

保守主義者認為自由主義者一味地鼓勵變化,自由主義者則認為保守主義者盲目地抗拒變化。19世紀30年代,兩位德國巴登派自由論者開始出版他們關于當時政治的鴻篇巨制《國家詞典》(Staatslexikon(2),該《詞典》將自由主義者描述為“行動派”,將保守主義者描述為“抗拒或停滯派”,這意味著保守主義者是蓄意阻撓者。保守主義者不接受這種指責,他們回敬說:自由主義者是毀壞論者,代表了無序和不安全,而自己則代表了秩序與安全。事實上,兩者都汲汲于社會秩序,但以不同的眼光看待之。

假如政治是一個棋局,自由派是白棋一方,保守派是黑棋一方,那么自由派先開局,保守派則針對前者的開局進行反制。隨著時間的推移,主動權易手。保守主義者最初反對現代性,之后逐漸掌控現代性,因為在這場角逐中右翼在多個方面明顯都是力量更強的一方,它為財富和財產的力量代言——最初支持地產反對工業(yè)和金融,后來同時代表地產、工業(yè)和金融三方的利益,很快它又不僅為大財產也為小財產代言。此外,保守主義直至20世紀也依然依賴于國家機構和諸多社會部門,如法律、宗教、武裝力量和大學等,這些機構和部門往往秉持堅定的保守主義立場,這是一種日常的和前政治意義上的保守主義,就像人們希望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以及不要永久改變家里的陳設一樣。保守主義者克服了對政治民主的恐懼,并在20世紀早期——按凝聚力從低到高的順序,依次在德法美英四國——重新組合成為令人生畏的選舉力量。

三方面的優(yōu)勢,即財富的力挺、機構的支持和選舉的可及范圍,幫助右翼在自由主義的民主博弈中占據了上風。聽起來令人費解的是,保守主義向自由主義的民主作出了妥協,最終竟然使自己主導了自由主義的民主。右翼盡管被左翼描述為過時的政治家,卻成了現代的主導力量,這一點已被政黨政治的執(zhí)政記錄所證實。在1914年之后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1870—1940年),共和黨人(即右翼自由派)與激進派(即左翼自由派)輪流執(zhí)政(常常是以聯合政府的形式),有效遏制了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法蘭西第四共和國(1944—1958年)。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迄今60多年的歲月中,右翼出任總統的時間超過39年,左翼是20年(其中密特朗[Mitterrand]與奧朗德[Hollande]兩位總統的左翼色彩最為淡薄,也最偏向中間立場),外加一位中間派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在英國,就執(zhí)政而言,20世紀是一個“保守的世紀”。在1895年至2020年的126年間,英國保守黨單獨執(zhí)政或作為聯合政府中的多數黨執(zhí)政長達81年。在美國,右翼的主導地位不太好辨別。在1896年至2016年舉行的31次總統選舉中,共和黨贏得17次,民主黨贏得14次;共和黨控制參議院54年,民主黨控制參議院68年;在控制眾議院方面,共和黨是52年,民主黨是70年。另一個衡量標準是同時入主白宮和掌控參眾兩院的時間長短,在這方面,共和黨是44年,民主黨是40年。這種表面的平衡掩蓋了這樣的事實: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純白的南方曾再次出現贊成種族隔離的保守派民主黨人。如果以對國家議程的控制為標準,那么改革的民主黨人對政治議題的設定也僅僅發(fā)生在1913年之后的短暫時期,以及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這段時間內。

德國右翼在20世紀似乎毫無疑問不符合上述模式。1918年之前,保守派圍繞支持還是反對德意志帝國的改革而發(fā)生分裂。1918年至1933年,針對支持還是顛覆魏瑪共和國這個現代德國的首次自由主義民主嘗試,右翼再次發(fā)生分裂。之后,盡管進行了勇敢的抵抗,但右翼依然潰敗并與納粹合作,它開導自己說當前最大的斗爭是反擊布爾什維克。在德國給自身和整個世界帶來災難之后,一個以基督教民主黨為首的自由主義的、民主的德國右翼在廢墟上誕生。自1949年聯邦德國成立以來的72年中,基督教民主黨人出任德國總理的時間有51年。德國存在一個單獨的右翼嗎?如果這里指的是一個未曾分裂且不間斷存在的右翼,答案是沒有。然而,當德國的右翼在1945年開始改造自身時,它可資利用的資源卻是德國自己的,既非外部輸入,也非被強加。

保守派贏得選舉次數越多、執(zhí)政時間越長,其責任也相應越大。主流保守派最初以反對自由主義現代性起家,后來卻慢慢擁有了這種現代性。在越來越多地代表現代社會的過程中,保守派發(fā)現自己也越來越多地站在了使現代社會備受折磨的沖突雙方的立場上——商業(yè)對創(chuàng)新之需求vs.人們對穩(wěn)定之渴望,全球競爭之要求vs.國家共同之利益,帶來好處的知識分裂和觀點的多樣化vs.使公共討論成為可能所必需的共同的忠誠與假設。要言之,這些緊張關系可以概括為“效率vs.共同體”。由于代表著矛盾的雙方,右翼很快陷入了內部爭論,其激烈程度絲毫不遜于與左翼的爭論。

從19世紀后期開始,政黨政治的成功與保守派內部的高度分裂相伴隨。頑固的右翼強硬分子拒絕與自由主義者或民主相妥協,他們的聲音有時響亮有時溫和,但一直都存在。他們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不斷滋擾法蘭西共和國和威廉德國的右翼主流派。他們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圍繞愛爾蘭、貿易和帝國的問題,分裂了英國保守黨。從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60年代,一個反對自由主義、贊同種族隔離的右翼掌控著美國的南方政治,使美國現代保守主義出現畸形。在德國,戰(zhàn)爭失敗和經濟蕭條促使右翼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尋找自由主義和議會政治的替代方案,其結果是災難性的。當前,后工業(yè)時代的社會空心化、金融崩潰、戰(zhàn)爭失利和地緣戰(zhàn)略的擔憂動搖了選民對保守主義所主張的審慎和洞見的信任。在21世紀10年代,總體上的自由主義中右翼越來越發(fā)現自己要時刻提防一個自信的、具有破壞力的硬右翼。

頑固保守派拒絕與自由主義的一個或多個方面達成妥協,他們又可分為多種類型:有的專注于結構與制度,如當前的君主論者、反議會主義者、社團主義者、右翼民粹派;有的專注于國家及其特權,如殖民主義頑固派、一意孤行的單邊主義者;有的專注于國民的特征,如反移民者、反猶分子、三K黨、南方抵抗民權者、白人極端分子,以及當前藏身暗網的“非自愿獨身者”(incels)(3)。當民主自由主義繁榮興盛之時,如1914年之前和1945年之后,頑固保守派往往隱身邊緣地帶;一旦民主自由主義遭遇困境,如1918年至1945年以及日益明顯的當下,他們便會粉墨登場,破壞并分裂堅持妥協立場的主流保守派。

盡管自由主義的民主是左翼的產物,但它的成長與健康卻有賴于右翼的支持。正如歷史學家布賴恩·格文(Brian Girvin)在其著作《二十世紀的右翼》(The Right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1994年)中所寫的:“一個民主的右翼是民主的必要條件。”慣于用數據說話的政治科學家丹尼爾·齊布拉特(Daniel Ziblatt)在《保守黨與民主的誕生》(Conservative Parties and the Birth of Democracy,2017年)一書中,通過復雜的實證研究進一步拓展了上述觀點:要給民主以支持,右翼就必須是強大的和團結的。當右翼分裂時,正如眼下所發(fā)生的,富人便無法安然入睡,他們擔心政府是否被妥善照管。“一個強大的保守政黨,”齊布拉特寫道,“實際上可能是民主的先決條件。”格文和齊布拉特的觀點呼應了1885年的約瑟夫·張伯倫(Joseph Chamberlain),后者在當時是一位激進自由派,正在懇求企業(yè)界支持社會改革。張伯倫問道:“財產會為自己所享有的安全支付何種贖金?”一旦財產支付了贖金,如更高的稅收、社會福利、工人保護、商業(yè)監(jiān)管等,保守主義便成為民主自由主義的支撐。當財產支付的贖金看起來過高時,保守派便會猶疑并收回支持。當財產和民主相互對抗的要求達到平衡時,自由主義的民主表現最佳。

由于右翼在政黨政治中所取得的歷史性成功,右翼思想家和學者之杰出往往是基于個人的卓越才華而非基于對無可爭議之原則的逐步強化。在整個保守主義的歷史上,政黨政治既吸收也塑造了保守主義思想。這種相互作用有助于解釋一種熟知的困難,那就是為何難以對保守主義者的觀念進行概括。當然,造成這一困難的還有其他原因。自由主義有一眾特色鮮明的經典思想家,如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密爾(John Stuart Mill)、托克維爾(Aléxis de Tocqueville)、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等,而保守主義則缺乏這樣的思想者。帶來困惑的是,哈耶克(Friedrich Hayek)和邁克爾·奧克肖特(又譯“歐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這兩位被某些人認為是20世紀晚期保守主義地標性質的思想家也屬于自由主義陣營,處于自由主義光譜的右翼。需要順便說明的是,這種混亂是顯而易見的:哈耶克的追隨者否認哈耶克是保守主義者,奧克肖特的追隨者(并非全部)則否認奧克肖特是自由主義者,但這些標簽都不可信。自由保守主義在1945年之后成為正統,兩位思想家針對這一正統的不同方面發(fā)出了主要的聲音:哈耶克是在效率方面,奧克肖特則是在共同體方面。

進一步的困難是,理智地講,右翼從未完全擺脫它與生俱來的那種反對精神。審視保守主義思想的內里,我們最終往往會發(fā)現一個光彩奪目的劇目庫,里面有對自由主義者的反擊,有對民主派的懷疑,但唯獨缺乏保守主義自身大的目標或原則。這里隱含著一種指責:一些積極的東西從保守主義思想中遺漏了。對于這種指責,可以作出兩種回應。

第一種是實用主義式回答,它往往與“現實主義”相聯系,認為保守派強勢的執(zhí)政表現正是對自身合法性的證明。根據這種觀點,保守派盡管不再是社會的天然統治者,卻被證明是最可靠的統治者。相應地,為了證明自身的正當性并向他人展示自己的關涉所在,保守派無須具備大的目標或理想,否則便是誤解了政治的任務。他們所需的只是一本關于良好治理之審慎守則的駕駛員手冊:謹慎行事,不要同時嘗試多個事物,不要對人民或政治抱有太多期望,不要讓富人感到不安,以及借用一位通透的英國保守派哲學家安東尼·昆頓(Anthony Quinton)所描述的意象,讓公共汽車保持在“狹窄、曲折的道路”上。

這種嚴守審慎規(guī)則的做法帶有一種英國風格,在法國、德國和美國則不太常見。在法德美三國,保守派思想家總體上更加大膽,他們從政治經濟(市場vs.社會)、世俗社會中宗教的角色、反自由主義的少數人的權利、國民和族群特征等方面入手,對廣泛而帶有積極意義的思想展開探求,并相信這些思想是保守派所需要的。這樣的探求在20世紀下半葉受到葛蘭西學術復興運動的促動,這是一場發(fā)生在智庫、學會、媒體和大學的運動,有著充裕的資金支持,最初發(fā)生在美國和英國,繼而出現在法國和德國。對保守主義思想的探求仿佛受到《思想的后果》(Ideas Have Consequences(4)一書書名的啟發(fā),這部著作出自一位美國保守派之手,篇幅短小,被人忽視,卻充滿了預見力。這種探求即使未能找到一種足以對抗自由主義的正統觀念,未能終結發(fā)生在右翼內部的紛爭,也使右翼參與公共討論的工具變得鋒利。

在缺乏確定的政黨政治正統觀念的情況下,保守主義思想還可以作出另一種寬泛而異常不同的回應,這次它不再囿于政黨政治,而是跳出這個范圍,對自由主義現代性展開美學的和倫理的批評。保守主義思想者和作家們往往代表了右翼最獨特的聲音,他們指出自由主義的民主社會所具有的代價、疏忽和失敗:否認權威、社會分裂、人類的破壞、對進步的空洞承諾、對任性的縱容,以及感情用事般的對人類平等的執(zhí)念。這些批評家來自文學、哲學或宗教領域,他們包括詩人和作家(如萊奧帕爾迪[Leopardi]、華茲華斯[Wordsworth]、柯勒律治、霍桑[Hawthorne]),評論家(如拉斯金[Ruskin]、圣伯夫[Sainte-Beuve]),諷刺作家(如門肯[Mencken]),早期的綠黨人士(如科貝特[Cobbett]、里爾[Riehl]),律師、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如斯蒂芬[Stephen]、布拉德利[Bradley]、卡萊爾[Carlyle]、基爾克[Gierke]),以及宗教思想家(如拉梅內、紐曼、克特勒、賀智和布朗森)。他們以戰(zhàn)斗的熱情進行寫作,并懷有一種信念:現代性的危害也許還是可以避免的。隨著20世紀文化民主的強化和文化權威的衰落,這種自信弱化了,保守主義批評家對此日益感到氣憤或憂傷,其中便包括許多作家,他們有的倡導埋首于不假思索的行動之中(如德里厄[Drieu]和早期的云格爾[Jünger]),有的本著不合作和退出的精神歸隱于宗教或美學(如艾略特[Eliot]、斯克魯頓[Scruton]和美國天主教思想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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