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守主義:為傳統而戰
- (美)埃德蒙·福西特
- 4938字
- 2025-05-27 09:56:29
iii.國內秩序與國家間秩序:根茨與其他德國人
右翼也許在政治上拒絕智識主義,但他們依然需要己方的頭腦來與左翼的知識分子展開較量。這方面一個早期的杰出典范是弗里德里希·馮·根茨(Friedrich von Gentz,1764—1832年),他一生都在為維護歐洲國家內部和國家之間的既有秩序而撰文和參與爭論。對于這種智識上的爭論,根茨有著良好的訓練。年輕的根茨曾在摩西·門德爾松(Moses Mendelssohn)的推薦下前往哥尼斯堡投入康德(Kant)門下學習,聆聽他的講座,校對《判斷力批判》(Critique of Judgment)一書的樣稿,并在完成學業后回到父親身邊,用康德的話說,此子“身體健康、學業優異”。根茨將法國國內涌現出的對大革命的批判翻譯成德文,并在1793年投入對伯克《法國革命論》一書的翻譯,他在長篇腳注中對伯克的思想進行了梳理,以理性主義的精神對其論證進行了廓清。
在根茨看來,革命并非依理性而為,而是對理性的攻擊。他認為,革命的錯誤之處,不在于以人們不熟悉的、即便很有效但依然是錯誤的方式所進行的政治推理,而在于這種推理盡管以人們熟悉的方式進行,卻進行得很糟糕。革命并非如伯克所認為的那樣是理性對習俗的攻擊,而是糟糕的推理對善的攻擊。對根茨而言,首要的政治問題是,如何最好地運用權力來維持國內的和國家間的和平與穩定。如果答案是一個“抽象的”原則,那無關緊要。如果從審慎、推理和經驗的某種結合中得出的普遍準則是“抽象的”,那也無關緊要。根茨對反啟蒙運動不感興趣,除了早期的幾次出擊外他也沒有過多地糾纏于哲學。
根茨的思想既回顧過去,又望向未來:它過去的一端連接著16世紀和17世紀關于國家理性(raison d'état)的現代傳統,國家理性的思想最早出現在馬基雅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和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著作中,這種思想認為國家及其受托管理人所承擔的義務是特定于政治的,無法從個人道德領域順利地導出;它未來的一端連接著后世所稱的現實政治或現實主義,該思想認為地緣政治是治國之術的第一要素,它涉及在主權國家之間展開的與道德無涉的角逐,這種角逐除了基本的審慎計劃之外,不受任何超國家的規范或理想的約束。在根茨看來,良好的政治推理意味著徹底思考這一問題:面對大革命和拿破侖時代歐洲的混亂現狀,國家理性所要求的是什么?這個問題對后世的保守派現實主義者具有普遍性。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混亂局面,保守派現實主義者都必須面對這個問題:“國家理性在當下的要求是什么?”
在以律師和國家官員的身份在柏林站穩腳跟后,根茨開始經營《新德國月刊》(New German Monthly,1795年)和《歷史雜志》(Historical Journal,1799年)。他對外交事務和金融的深刻理解為他贏得了聲譽。他對拿破侖的敵意使自己在當時尋求和平的普魯士成了政治上的漂泊者,并于1802年前往維也納,在那里從事寫作兼顧問的工作,為奧地利人和英國人提供服務。法國1805年對維也納的占領迫使根茨再度流亡,他于1810年再次回到維也納,擔任奧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Metternich)的助手。根茨曾想在法庭謀求一個職位,但不被理睬,于是只好在梅特涅麾下繼續以平民身份工作。他先后在后拿破侖時期的五屆議會中擔任起草人和記錄者的角色,并在會議記錄中常常展現出創造力。盡管根茨并非民主黨人,但他對1830年以后試圖以武力復辟法國波旁王室的想法嗤之以鼻,由此失去了梅特涅的支持。
根茨生活放蕩,好賭成性,經常負債累累,從而引起篤信宗教的人們的不滿。在六十多歲的時候,他愛上了一位十八歲的舞女,她是約瑟夫·海頓(Joseph Haydn)的謄寫員的女兒,盡管后者并未聲稱要忠于根茨,卻使晚年的根茨感到幸福。浪漫主義保守派認為根茨是一位18世紀的老古董,民主黨人和社會主義者認為他是反動派,普魯士民族主義者則認為他是不可靠的世界主義者。根茨幾乎不被讀者所注意,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今天讀來,他更像是一位尋常的現實主義保守派,而不是一位守舊的18世紀生人。作為一位服務于歐洲高層的政治知識分子,他最關心的并不是探究權力應當如何行使,而是為權力實際上如何行使進行辯護。他是當前人們熟悉的那類頭腦靈光、擁有頂級學歷的政策智囊的早期代表,他們頻頻穿梭于右翼智庫、保守派雜志和政治領導人的私人辦公室之間。
關于如何看待革命,根茨曾是1789年革命的熱情支持者。他最初與康德的看法一樣,認為法國國民議會具有合法性,并不像伯克所聲稱的那樣是對王權的篡奪;然而,他很快成了革命的反對者。他認為,革命者之所以犯錯不是因為他們有著普世和創新的理想,而是因為他們放任這些理想流于空洞、無所寄托和脫離實際。根茨并未像北薩克森的批評家尤斯圖斯·默澤爾(Justus M?ser,1720—1794年)那樣對《人權宣言》進行嘲笑和挖苦,后者對市場社會和啟蒙時期的王室改革持批評態度。他也沒有像伯克那樣認為《人權宣言》是錯誤地理解了權利的性質。相反,根茨像一位哲學上練達的律師,對《人權宣言》的內容進行了逐條評論(1793年),指出了其文字和邏輯上的錯誤。在他看來,與其說《人權宣言》在理念上有設想錯誤,不如說它完成得很糟糕。
根茨的寫作并不以哲學家的身份進行,而是以政論家和政治顧問的身份進行。他認為政治知識分子的任務是制定簡單的原則,并為其政治主人的政策進行徹底的辯護。他在《論力量均衡》(“On the Balance of Power”,1806年)一文中詳細闡述了歐洲和平的指導準則,為后拿破侖時代歐洲格局的形成提供了助力。歐洲各國內部的地方性選擇和安排,無論是共和制還是君主制,只要沒有擾亂歐洲大陸的秩序,就應該被廣泛認可。在德語地區,包括普魯士、奧地利以及垂死的神圣羅馬帝國的其他領地,政治應該促進信仰(進而培養服從)并遏制民主。
根茨在柏林擔任編輯期間捍衛言論自由,然而在1815年之后的反動氛圍籠罩下,他轉而支持對報刊和大學進行壓制。他寫道,所應該做的是塑造輿論,而不是跟隨輿論。出于對普魯士統治的憂懼,根茨反對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所主張的共同市場,他還反對可能會增進德國統一的邦聯機構。至于新生的社會主義,根茨主張應將其扼殺在萌芽狀態。在1818年亞琛會議的晚宴上,根茨語氣溫和地對合作論者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說:“你我都不希望民眾變得富有、變得不再依賴我們,否則我們該如何進行統治呢?”
根茨的語氣和風格最為清晰地體現在《法國大革命前后的歐洲狀況》(On the State of Europe before and after the French Revolution,1801年)一書中,該書是根茨針對拿破侖的外交助手亞歷山大·奧特里夫(Alexandre d'Hauterive)的反英論調所作的回應。根茨認為,18世紀的歐洲之所以墮入黑暗和貧困并非拜君主制所賜,相反,正是歐洲各國的改革派君主提升了民眾的生活水準。戰爭之所以在1792年爆發,不是因為英國人好戰成性,而是因為隨著普魯士力量的增長、俄國的施壓以及貿易的普遍發展,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因不堪重負而走向了崩潰。英國的商業利益并未危及法國,英國《航海法》對英國自身的掣肘超過了對其競爭對手的影響。英國也未濫用其占優勢的海軍力量,在整個18世紀,它一直都本著平等的精神參加海戰。英法兩國都是殖民強國,雙方都不具備一種明顯的優勢。英國并未壟斷工業,它的產品之所以在歐洲暢銷是因為這些產品更好,之所以產品更好是因為英國已經擺脫了錯誤的經濟學說的束縛。根茨接受來自英國的資助,并寫下他認為服務于英國的文字。他的語氣會給今天的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這是一種“現實派”保守主義所熟悉的語氣:冷靜的事實風格,理直氣壯地反對激進主張,尤其是關于悲慘過去的激進主張,以及設想一種國家目標之間相互競爭的框架。
起初,根茨曾試著參與德國哲學家之間的一場爭論,這場爭論的主題是法國大革命的性質以及這場革命的可取性,但他很快就退出了爭論,因為他認識到自己的才能在別的地方。當時德國最知名的哲學家,如康德、席勒(Friedrich Schiler)、費希特(J. G. Fichte)和黑格爾(G. W. F. Hegel),一開始都在總體上對法國大革命持肯定態度。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從法國大革命中看到了社會進步的希望,看到了一種有望出現的更加合乎理性的政治。康德認為,盡管一般來說不存在從事叛亂的權利,但如果人民的激情能夠轉化為公民參與和對憲法的支持,那么法國大革命就可被證明是有益的。1792年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授予席勒榮譽公民稱號,似乎是為了將這位反專制戲劇作品《強盜》(The Robbers)的作者招至麾下。席勒為1789年歡呼,認為這是走向自由的一步,但他又不確定人民是否對此作好了準備。在1793年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席勒寫道:“首先要造就公民,之后才能為他們制定憲法。”大革命中的恐怖統治同樣撼動了德國的進步派觀點,這種變化從黑格爾對18世紀進行回顧的作品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費希特將大革命中的恐怖統治歸咎于法國周邊鄰國的好戰性。起先,費希特批駁德國極端保守派的主張,后者聲稱費希特是一位雅各賓黨人;繼而,當法國在1806年至1807年與普魯士走向敵對之時,費希特本人也轉而反對法國大革命。
反倒是那些對后世德國保守主義者帶來影響的不太知名的思想者從一開始就反對法國大革命,比如奧古斯特·雷貝格(August Rehberg,1757—1836年),他出身德國漢諾威,是一位伯克式學者,認為法國大革命是反歷史的。雷貝格不相信寬泛而普遍的原則,他認為法國大革命的錯誤之處在于背離了當時的歷史情境下所能夠實現的地方性目標。他為德國的小邦林立辯護,反對中央集權,但他并不反對變化或改革本身,他所反對的只是假錯誤之手所帶來的變化。本著這樣的看法,雷貝格呼吁德國的特權階層進行自我改革。他親歷了1789年,不贊成康德以理性的熱情來描述那一年。雷貝格認為康德之所以支持法國大革命,是因為其未能準確測算普遍準則與這些準則在現實中的可實現性之間的鴻溝。對于好友亞當·米勒所主張的政治浪漫主義,根茨沒有絲毫耐心。無論米勒對以新的方式思考國家和社會的做法持多么尖銳的批評態度,根茨都認為米勒的進路是向后看的。米勒希望維持德國在法律上的特權階層,維持德國舊的“遺存”,并希望恢復一種想象中的前現代一體性,這些主張在根茨看來是與現實相脫節的。根茨始終認為革命是要發生的,但革命的武器不應是懷舊,而應是現代性本身。
黑格爾書寫了德國人對法國大革命之反應的最后一個精彩篇章。與康德一樣,自由主義立場的黑格爾相信,使人滿意的政治安排必須是合乎理性的,也就是說,這種政治安排對于那些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來說,必須是明白易懂和可接受的。然而,這種可接受性和可理解性卻無須對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是相同的。在黑格爾看來,理性不應該試圖將自己與人們所處的社會隔離開來。法國的革命者過快地推行了與實際情況過于脫節的原則,使法國大革命發生了錯誤的轉向,背離了以自由為方向的歷史的“理性”行進,最終陷入了暴力的非理性。以此觀之,大革命中的恐怖統治并非憑空產生,它也幾乎不能被當作可理解的人類歷史的一部分,正如黑格爾所說的,它并不“比劈開一棵菜頭”具有更多的意義(14)。相反,在黑格爾的超歷史中,作為歷史動力的人類對自由的渴望被拿破侖從法國帶到了德國,在那里,德意志帝國的舊的“非理性的”拼湊物被拋棄,政治自由在普魯士憲政中找到了新的表達方式。
黑格爾去世后,其遺產也像法國國民議會那樣分成了左右兩翼。右翼黑格爾主義者總體上是具有宗教思想的保守派,他們從黑格爾的作品中發現了一種對現行安排的證成,這種現行安排被認為是世界歷史朝著普魯士憲政所蘊含的自由目標之行進所取得的成就。左翼的一派則從黑格爾那里發現了對現行安排進行批評的武器,現行安排在他們看來僅僅是弱者反抗強者以爭取承認的未竟之斗爭的最新一幕。左翼黑格爾主義還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的變體,它將世界歷史變成了一種革命傳統。
黑格爾本人并未怎么關注當時新近發生的美國革命,這種疏忽在19世紀20年代初是合理的。在《歷史哲學》(Philosophy of History,1822年)一書中,黑格爾認為美國這個新國家的未來走向過于流動和開放,無法對其作出任何世界歷史方面的評價。這種哲學上的審慎并未對作為政策學者的根茨形成約束,當時他正在思考大西洋世界各國的人們所經歷的動蕩和戰爭。早在二十年前,根茨便在他主辦的《歷史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飽含熱情的文字(15),對法國革命和美國革命進行了對比。這篇文章特有的激情引起了當時身在柏林的美國公使、年輕的約翰·昆西·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的注意,亞當斯后來擔任美國總統,并成為保守派輝格黨的一位領軍人物。很快,亞當斯就將這篇文章翻譯成了英文,于1800年在美國發表。他很高興引進這篇文章,它的作者是“德國最著名的政治作家之一”。在亞當斯看來,這篇文章使美國革命得以洗刷“和法國革命遵循同樣原則的可恥誣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