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園的第一株文明植株開花時，整片星空都改變了頻率。

章北海站在由歌者文明金屬羽毛編織的觀察臺上，看著那株形似地球白楊的植株緩緩展開它的第一朵花苞——花瓣是半透明的記憶晶體，每一片都折射著不同歷史片段：從周口店猿人點燃的第一堆篝火，到“自然選擇“號駛離太陽系的最后一瞥。

“熵值在降低?！皷|方延緒的銀眼閃爍著數據流。她手腕上的納米機械如藤蔓般纏繞著一根數據探針，刺入植株根部的ζ土壤，“看這個，花朵展開時，周圍1.3米內的熱力學箭頭逆轉了?！?

章北海伸手觸碰花瓣。在接觸的瞬間，他清晰感到某種東西從體內被抽離——那是1979年海上演習的記憶，父親站在甲板上的身影像被橡皮擦抹去般消失。

“它在攝取記憶作為養料?！八栈厥?，聲音依然平穩，但東方延緒立即察覺異常。她的納米機械應激性地豎起，在他太陽穴周圍形成保護網。

薔薇從植株后面鉆出來，小手里捧著一團發光的露水。孩子的異色雙瞳比上周更加分明，左眼的銀白已蔓延出細小的星軌紋路。

“爸爸疼嗎？“她把露水按在章北海眉心，“這是歌者阿姨給的藥。“

冰涼感滲透顱骨。章北海驚訝地發現，那段消失的記憶重新浮現，只是細節變得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更奇怪的是，記憶中的父親手中多了一件原本不存在的東西——一塊刻著莫比烏斯環的懷表。

“那不是治療。“東方延緒突然拉過女兒，檢查她指尖的殘留物，“是記憶移植...歌者文明在共享它們的記憶填補你的空缺。“

警報聲從薔薇腰間的小裝置響起。那是用三體艦隊殘骸改造的園丁助手，此刻正投射出全息警告：【檢測到非法熵減操作——坐標：人類文明植株東南側枝】

章北海的軍靴碾過ζ土壤，在植株背面發現了罪魁禍首：一簇形似珊瑚的藍色結晶，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每生長一寸，就有更多星砂從虛空中凝聚，填補被逆轉的熵。

“歸零者遺產。“他拔出隨身攜帶的修剪刀——那把由ζ烙印化形的工具，“監察者說過，擅自創造永久性負熵會被...“

“等等！“東方延緒的納米機械突然組成屏障擋住刀鋒，“看結晶內部！“

放大后的圖像令人毛骨悚然：每個晶格中都囚禁著一個微縮文明，有些正在經歷二維化，有些被光粒擊中，甚至還有幾個章北海熟悉的太空軍同僚，定格在“自然選擇“號叛逃前最后的敬禮瞬間。

“這不是創造...“章北海的修剪刀微微顫抖，“是掠奪。“

薔薇突然尖叫起來。孩子捂著左眼跌倒，指縫間滲出銀光。與此同時，整株人類文明植株劇烈搖晃，那些記憶花瓣紛紛閉合，露出背面的猙獰形態——每片花瓣內側都長滿了細小的吸盤，正在無聲地吮吸著周圍時空的歷史。

東方延緒一把抱起女兒，納米機械如鎧甲般覆蓋母女倆?！氨焙?！它不是我們的文明植株！是擬態寄生蟲！“

章北海的修剪刀已劃出弧光。刀刃接觸藍色結晶的瞬間，一場微型宇宙爆炸在刀尖迸發——無數被囚禁的文明剪影如煙花般四散，又在空中凝結成指控的文字：

【你們也是掠奪者】

【ζ網絡就是最大的熵減裝置】

【每個文明都是花園的養料】

觀察臺在沖擊波中坍塌。章北海在墜落的金屬羽毛間抓住一條ζ藤蔓，看到東方延緒正用身體護著薔薇，她的納米機械已損失大半，露出下面被熵噬的皮膚——那些皺紋不屬于這個年紀，更像是八十歲老人的手。

“媽媽流血了...“薔薇哭著去擦那些皺紋，孩子的眼淚滴落處，納米機械竟開始緩慢自我修復。

章北海的ζ烙印突然灼燒般劇痛。修剪刀自動變形，化作一把老式海軍信號槍——1979年海上演習時用的那種。他瞬間明白了武器的新形態意味著什么。

“延緒，帶薔薇去找監察者?！八麑⑿盘枠寣首约旱睦佑。拔乙o這個花園聽聽人類文明的'搖籃曲'?！?

東方延緒的銀眼驟然收縮：“不！那會抹去你所有的...“

信號槍已經鳴響。沒有子彈，只有一段加密的海軍信號碼——1979年12月21日，章父在沉艦前發出的最后訊息。

整個薔薇花園在這組密碼中震顫。虛假的人類植株開始崩解，露出里面糾纏的黑色根須，而遠處真正的文明植株們——三體的脫水仙人掌、歌者的金屬薔薇——全部綻放出刺目光芒。

章北海感到記憶如退潮般流逝。最后消失的，是東方延緒在“自然選擇“號上第一次對他微笑的畫面。

海軍信號碼的余韻在花園中回蕩。

章北海跪倒在ζ土壤上，修剪刀變回普通匕首的模樣。他的記憶像沙漏中的流沙般消逝——東方延緒第一次登上“自然選擇“號時穿的制服顏色、薔薇出生時第一聲啼哭的音調、甚至他自己在執劍人控制室按下按鈕的觸感……所有細節正被不可逆轉地擦除。

“北海！“

東方延緒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玻璃傳來。他抬頭，看見妻子抱著薔薇向他奔來，她的納米機械在身后拖曳出長長的銀色軌跡，像流星劃過天際。奇怪的是，她的面容時而清晰如昨，時而陌生如路人。

“我忘了……你的眼睛……“章北海艱難地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蒼老得可怕，“是灰色還是……“

“銀白色！“東方延緒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殘余的納米機械立刻順著他的皮膚爬上來，在太陽穴形成細密的網絡，“抓緊我，別讓記憶流走！“

薔薇從母親懷中掙脫，小小的手掌按在父親胸口。孩子的異色雙瞳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左眼的銀白星軌與右眼的ζ金光交織成網，將章北?；\罩其中。

“爸爸的故事不能丟！“薔薇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打轉，“我把我的分給你！“

一股暖流涌入章北海的腦海。陌生的記憶碎片如走馬燈般閃現——那是薔薇視角的“自然選擇“號，艦橋在他眼中如此高大；東方延緒的懷抱帶著納米機械特有的金屬氣息；甚至還有他自己，在冬眠艙旁凝視薔薇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柔軟……

“她在共享自己的記憶給你。“東方延緒的銀眼快速掃描著丈夫的腦電波，“但這治標不治本，我們需要……“

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打斷了她的聲音。那株偽裝的人類文明植株已經完全崩塌，露出核心處令人毛骨悚然的構造——由無數文明墓碑碎片拼成的黑洞引擎，正在緩慢旋轉，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和記憶。

“歸零者的廢棄實驗品?！氨O察者的聲音突然從空中降下。白袍觀察員的身影在半空凝結，但比往常透明許多，“早期嘗試制造永恒負熵的失敗產物，沒想到它進化出了擬態能力。“

章北海強撐著站起身，軍裝上沾滿了閃著微光的ζ土壤。他的記憶仍在流失，但薔薇共享的童年片段像錨點般固定著他的意識。

“如何摧毀它？“

“理論上不可能?！坝^察員飄近黑洞引擎，白袍在輻射中卷曲焦黑，“它已經和薔薇花園的根基糾纏在一起。強行摧毀會引發……“

“鏈式記憶崩塌?！皷|方延緒突然接口。她的納米機械正從四面八方匯聚回來，每一根都攜帶著從花園各處采集的數據，“所有文明植株都會失去歷史錨點，退化成空白狀態?！?

薔薇松開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個黑洞引擎。孩子的裙擺被引力場撕扯得獵獵作響，發絲間跳躍著ζ粒子形成的電弧。

“薔薇！回來！“章北海想沖上去，卻被東方延緒拉住。

“等等……她在聽什么？“

確實，薔薇側著頭，仿佛在傾聽某種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她的嘴唇輕輕開合，復述著聽到的內容：“'當搖籃曲響起，所有孩子都該回家了'……“

黑洞引擎的旋轉突然停滯。在它表面無數文明墓碑碎片中，有一塊開始發光——那是人類文明的墓碑碎片，上面刻著1979年12月21日的日期。

章北海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段被熵噬的記憶突然清晰如昨：父親在沉艦前交給戰友的不是石頭，而是一塊懷表。表盤上沒有數字，只有∞符號在緩緩旋轉。

“不是搖籃曲……“他喃喃自語，“是喚醒程序。“

仿佛回應他的話語，薔薇開始唱歌。那是一首沒有歌詞的旋律，調式古怪地在三體思維歌、人類童謠和歌者圣歌間切換。但章北海和東方延緒都認出了核心節奏——正是海軍信號碼的加密變奏。

黑洞引擎表面的人類墓碑碎片應聲脫落，其他文明的碎片也隨之崩解。那個恐怖的引力源像被按下暫停鍵的漩渦，逐漸平息成一塊普通的水晶立方體。薔薇撿起它，輕輕一吹，立方體便散作無數光點，融入花園的ζ土壤。

“記憶……回來了？“東方延緒不確定地觸碰自己的太陽穴。

章北海閉上眼，那些被吞噬的記憶如潮水般回流——但有些細節永遠改變了。父親交給戰友的懷表現在清晰地出現在每個相關記憶中；“自然選擇“號叛逃前，艦橋上多了一個從未存在過的海軍信號旗；甚至薔薇出生時的場景里，墻角多了一株開著藍花的植物……

“它修改了我們的歷史?！罢卤焙Ｂ曇羲粏　?

“不?！氨O察者降落在他們身旁，白袍上的超新星圖案只剩三兩顆還在閃爍，“它揭示了所有可能性中的歷史。ζ變量從不創造，只重組?！?

薔薇跑回來抱住父親的腿。孩子的眼中星軌流轉，哼著那首拼湊的搖籃曲。章北海彎腰抱起她，突然注意到她左手腕上多了一個印記——微型黑洞引擎的紋樣。

“看來花園有了新的守護者?！坝^察員疲倦地微笑，“而我該退休了?！?

他的身影開始消散，白袍化作無數光點融入土壤。在完全消失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東方延緒殘缺的納米機械和衰老的雙手：

“你們需要一個新的記憶銀行?！?

東方延緒尚未回應，薔薇已經抓住母親的手。孩子的ζ金光順著納米機械的殘骸流淌，所到之處，新的銀色紋路生長出來——比原先的更精細，每一道紋路里都閃爍著微縮星圖。

“媽媽的花園?！八N薇認真地說，“現在可以種爸爸的故事了。“

章北海望向遠處。在人類文明植株旁邊，一株新的嫩芽正破土而出——它的葉片是海軍信號旗的形狀，莖干上纏繞著納米機械的銀絲，頂端結著一個微小的懷表狀花苞。

那是屬于他和東方延緒的文明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