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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一些秘密。但它們不是秘密,因為我不想談論它們,而且我沒法把這些事情告訴任何人,這太奇怪了。賽琳娜在和一個高二男生約會,他四點鐘在郵局的拐角處等她。至少她的秘密很明確,如果我是她,我甚至都不會藏著掖著。而我的秘密沒有形狀。光是想一想,我就感到沉重不堪,像一條虛弱的鼻涕蟲。我真想一覺睡到我明白得更清楚的那一天,也許是在十八歲或二十歲。有一天,所有事情都會變得明朗,一切都會塵埃落定,只需靜靜地往前走,徑直向前,結婚,生兩個孩子,找一份不算太差勁的工作。有一個作文題目是,談談你對未來的夢想,我拿了個不錯的分數。未來,想到這些要在書本中度過的歲月,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塊巨大的空白,我對所有這些事還一無所知,而我必須把它們寫下來,說出來。小時候,我故意鉆進床底,不愿意爬出來,那里很黑,很熱。現在也是一樣。不過,去年我一心只想著上高一,要我說,老師們一直在嚇唬我們,勉勉強強吧,你們的分數……冷靜,優秀,可到了高中這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們只需要更聰明一些,不是我們的錯。家里,她突然發起了牢騷,數學只考了八分!不要緊,只要下功夫就會成功的。你不會想去工廠上班吧?我知道她是對的,我沒法反駁,如果考不上高中,找起工作來可就完蛋了。不過,去年三月分科的時候,她煩得我頭都大了,我討厭她,寧愿她一句話也別說。現在她放心了,到高考之前都不會再放一個屁。我沒有告訴她高一結束時有人可能會被高中開除,或者被降到商科,否則她會一整年都不消停的。他們只有一張學業證書,而且要比賽琳娜的父母蹩腳一萬倍。賽琳娜的父母是工程師,反正是差不多這樣的行當。確實,他們不需要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他們就是成功人士的典范。而我的父母只是工人,我必須成為他們所說的樣子,而不是他們所是的樣子。雖然我現在還是想做一名小學老師,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他總是愁容滿面地看著我,這讓我很惱火。你一刻不停地看書難道就不頭暈嗎?看書不是他的長項,他只讀一點兒《巴黎—諾曼底報》和《法蘭西晚報》,有時,在他不注意的時候,他的嘴唇會微微嚅動。也許他說得沒錯,學習太難了。剛開學的時候,我以為我會一心想著努力學習并考上高中。在班里,我只認識賽琳娜,還有一個十四歲的聽話的小不點兒。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寫法語作文的時候我感到毫無頭緒。老師批評我寫得太亂。她在我的第一次作業上寫道,主題很好,但是缺這缺那的,完蛋了,我永遠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題目,無法十全十美,就是這樣,不可能再彌補,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如果只是法語作文這樣就好了。我看到自己一落千丈,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么說出我的感受。愛情,有什么意義呢?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所有的男生都讓我惡心。有時我感到害怕,不是因為要去工廠上班,爸爸媽媽只是在嚇唬我,我會在辦公室找到一份小差事兒的。我害怕的是自己再也不想要什么了,我害怕變成異類。你跟別人不太一樣,你要開口把話說出來,我們為你付出了這么多,換作別的那些乖小孩,早就知道感恩了。永遠都在拿我和別人比較,永遠都是不同的女孩。為什么別人都如此明確呢?賽琳娜,數學課上走在我前面時,她的背幾乎靜止不動,只有臀部在以一種和諧的節奏搖擺,她是不是已經?在她身后,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弱不禁風的可憐蟲,沒有像她那樣的大奶子。我到底像什么呢?我真想回到初四[1]結束的時候,六月,天氣熱得要命,電視新聞已經放完了,爸爸在外面,他說,快下點雨吧,花園都干死了。昨天,我在一家鞋店的櫥窗里看到了自己,當時正下著大雨,我的頭發一綹一綹地搭在臉上。假期真的結束了。我戴眼鏡的樣子很丑。我已經離不開它了,它在我的鼻子兩側留下了兩個小坑,課上無聊的時候我會摸摸它們。我現在已經對它們無所謂了。她看著我面無表情地去學校,你戴著眼鏡的樣子不錯,非常好,看起來很嚴肅。親戚們說我像個老師,至少我已經戴上眼鏡了。六月份大約在學年結束時,我試著摘掉眼鏡。一開始很難適應,連街道另一邊的人都看不清,他們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層白霧,就像一臺沒有調好顏色的電視機。問題是,我不敢和別人打招呼,因為我不確定是誰,我不想因為認錯人而被當成傻子。更尷尬的是,我可能會忽略一些認識的人,如果碰到老師、鄰居,或者其他面熟的重要人物卻沒向他們問好,回到家可沒好果子吃。幾歲才可以不假思索地打招呼呢?小學的時候情況更糟糕,我換了條人行道走,我實在太討厭巴什洛太太了,她總是站在院子的柵欄后面,從來不正眼看我,就那樣直挺挺的像個僵尸。早上好,夫人。她一聲不吭,只是上下打量我。我都快瘋了,真是個老巫婆,她告訴我媽媽,我從人行道上一直走到了她家門口,你的孩子把自己當成誰了?我氣不打一處來,該死的巴什洛一家,腰纏萬貫但卻不露聲色。爸爸媽媽覺得他們這么有錢是理所應當的,因為他們從來都是一副沒有錢的樣子。我很樂意看不到別人,我的吊帶裙里面什么也不穿,它的上半部分是緊身的,領口開得很低。如果我走得快一些,裙擺就會跑到兩腿之間,從后面拽著我,把我的身體輪廓全部凸顯出來。你總是喜歡一些不適合你的東西,這個價格本可以買到一些更年輕、更像小姑娘的衣服,你這樣太惹眼了。不過,她還是由我自己選擇,然后她會大吼大叫。確實,我有點兒羞恥,不過我覺得有必要展現自己,我們不可能一直是個小毛孩。我把眼鏡放在包里,穿著襯衫閑逛。如果碰到爸爸或媽媽,我就說我的鏡片被弄臟了,所以我才沒有戴眼鏡。必須想好借口。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想象自己是時裝模特,就像《法國生活》里那樣,一雙雙觀眾的眼睛在虛化的背景里盯著我,黏膩的汗水附在我的大腿根部。經過咖啡館的露臺和郵局廣場時,還有在到達中學院子的前十米,我走得很不自然。他們,還有女生們,都在留心觀察我的胸部是不是真的那樣豐滿。我不怎么低頭看,否則別人會以為我在沾沾自喜。我花了些時間穿好我的外套,然后才走進教室。去年我是不敢這樣做的,因為我的胸部還不夠豐滿,今年有畢業會考,就好像一個問題擺在眼前,我就多了一份膽量。我一直認為,你不可能同時擁有兩種恐懼,總有最強烈的那一種會占據上風,比如說考試。一切都亂糟糟的。他們還在檢查有沒有人曠課,可是這沒有任何意義。老師們一臉嚴肅地記下那些已經溜之大吉的學生的名字,可笑極了。六月份的時候他們在我眼里已經什么都不是了,他們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連畢業會考他們都做不了主,他們會像我們一樣對題目感到意外,明年他們會向別的學生重復我們現在知道的事情,他們會折磨學生一年,最多兩年,然后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們繼續前進,而他們卻停留在原地。我胡亂翻著書,那些我永遠不會做的數學題,初四剛開始時它們還讓我感到恐懼,不過現在它們的威力已經消失了,我感到自己有點兒老了。因為天氣炎熱,學習時光是在院子里的椴樹下度過的。我真希望六月過得再慢一些,這是我第一次非常明確地這樣想。我感到幸福。可惜還要考試,要復習,本來我可以花更多時間在其他事情上,盡情地享受。一想到考試,我就喘不過氣來。我心想,如果考不上,我就隨便去做什么事,我要和一個男生睡覺,一了百了。我一直很擔心還沒來得及經歷這件事就死掉,沒有機會活到那一刻,只度過了丑陋的童年,心心念念到最后卻一無所有。而且,如果不得不死去,比如說發生了戰爭,我就要向第一個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投懷送抱,也許是某個朋友,或者學監弗朗索瓦先生。如果發生戰爭,是的,可是他一個人不夠,還有別的比我更漂亮的女孩等著他呢。炎熱的天氣使我產生了一些揮之不去的想法,我羞于告訴別人,但我并不為擁有這些想法感到羞恥,也許是因為馬上就要初中畢業了,離開某個地方,你總會覺得少了些思想負擔。我從來沒有這樣關注過我女友們的身體,準確地說是在冬天,我們都穿著厚厚的衣服。我拿她們和自己比,身高,臀部,腿,頭發。我的身體在哪里?我和奧蒂爾一樣高,和賽琳娜一樣有著褐色的皮膚,胸部的大小因為戴著胸罩而無法分辨。我更想要的是什么,好成績還是漂亮身體?兩個都要未免太貪心,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外表長得太好,智商就會打折扣,就連老師都不信任那些太漂亮的女生。六月份的時候,賽琳娜把頭發扎了起來,我看到了她濕漉漉的脖子。她靠在墻上,雙腳分開,牛仔褲恰好在那個地方凹陷下去,讓人看了很尷尬。她讓我想起了那一天,在塞薩林街的老房子里,我們躲在儲物間,她笑著,小眼睛瞇成一條縫,坐在一個翻倒的箱子上。我發現,她的“那個東西”——這是我們私下里的叫法,跟她的笑聲、她那布滿雞皮疙瘩的大腿一樣,和我的完全不同。我突然理解了自己那柔軟的、粉色的奧秘,它就像是祖母為了殺死母雞用剪刀撬開的雞喙的深處。她那里已經長出了一些毛發,我什么時候也能……你發誓,一定要給我看一條沾滿血的衛生巾。不過那是阿爾貝特,不是賽琳娜。現在,我們再也不會互相展示“那個東西”了,任何東西都不會,甚至羅斯阿姨來拜訪我們時,我們也不說一句話,除了——我今天不能去游泳,啊,對了!你來月經了。不過,第一次的時候,我想讓其他人都知道,當然不是男生們,這是不可能的。學期末我和班里的女生們玩得很好。我們靠在一起曬太陽,在椴樹后面抽煙,似乎沒有任何事能把我們分開。在老師們眼里,學生無非就分為這幾種,勉強懂一點兒的,懂得很多的或者無所不知的,優等生或者差生。不過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這些差距,而是他們的自然狀態和說話方式,一些無法定義的東西。另外還有一個區別——裙子,六月份我只有一條新裙子,穿了八天之后,所有人都看膩了。只要你被錄取,我就再給你買條裙子。可是我只想立刻就要,趁我還能穿著它顯擺,放了假大家都穿得很丑,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假期也會帶來一些差異——在放假前和開學后。賽琳娜要去南斯拉夫,之后我們就會忘記,我們會重新變得一樣。我不會像一個女孩說的那樣去海邊,也不會去南斯拉夫。還要兩年才能還清房子的錢。用十年的時間買三個房間和一個花園,當時我才八歲,我覺得這筆錢似乎永遠也還不完,而且房子并不是完全屬于我們的。在這個窮鄉僻壤,永遠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不像塞薩林街的街區,阿爾貝特就住在那里。爸爸八月份要休假,我們會去走親戚,最多也就離開家一百公里,如果他們心血來潮,我們就在海邊過個星期天。“鵝卵石海灘太無聊了,只適合年輕人。”我早就不應該是年輕人了。媽媽要去小資咖啡館打工,每周去三天。她不想讓我一個人去度假,況且能去哪里呢。我敢打賭,假期里不會發生任何有意思的事。最讓我煩躁的是,一直到九月份我都不得不忍受爸爸媽媽的噪音。我有預感。上學的時候我不用經常看見他們,我有無數種方法忘掉他們的嘮叨,上課、聊天,或者去健身房。可是在家里我無計可施。在中學的院子里,初一的小屁孩在我們面前橫沖直撞。我回想起自己剛上初中的樣子,再往前就是小學,同樣是學期結束時塵土飛揚的下午,沒完沒了的課間,遙遠的小學老師,越來越讓我討厭的孩子。初一的小丫頭來招惹我們,我真想給她們一巴掌。小學的時候媽媽對我無微不至,我的胳膊下面總是夾著一摞衣服,因為我不得不把它們脫掉。大一點的女孩子們拉著我空出來的那只手,來玩丟手帕吧!可是我的東西放哪里呢?小心別讓別人偷走。有一次,手帕被丟在我身后,可我沒有看見。Chandelle![2]我在圓圈中央一直站到了游戲結束。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差勁了,我就是個窩囊廢。一點兒也不像快要十六歲的人。

注釋

[1]法國初中為四年制。

[2]在法國的丟手帕游戲中,獲勝的一方要大喊“Chandelle!”(原義為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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