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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海上全球化:作為世界體系的近代早期海洋

史蒂夫·門茨(Steve Mentz)

近代早期是全球主要海盆之間海上航行迅速增長的時期。這一時期雖有所發展,但并非漫長海洋勘探、殖民和貿易歷史的開啟。其間形成了多個區域系統之間的定期互聯,這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完整的全球海上網絡。早期歷史階段就有了大量的海上旅行,包括一些跨洋航線。在瓦斯科·達伽馬(Vasco da Gama)的船隊于公元1499年抵達印度洋的季風系統地區之前的一千年里,那里一直存在一個活躍的貿易網絡。十五世紀,中國著名的航海家(Admiral)鄭和率領船隊往返于太平洋和印度盆地之間。公元1000年左右,萊夫·埃里克森(Lief Erikson)穿過北大西洋,在文蘭(Vinland)建立了一個時間相對較短的殖民點。少數堅定的學者一直認為,在哥倫布之前,美洲大陸和非洲—歐亞大陸之間偶爾有接觸(1)。但是,在公元1500年前后的幾十年里,隨著達伽馬、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和許多其他歐洲航海者的出現,跨洋航行、越洋貿易和殖民潮的突然爆發推動了生態和經濟世界體系的重大變化。我將之稱為“海上全球化”,這一過程通過海洋將地球物質和文化整合在一起,對近代早期的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2)。在物質和文化方面,近代早期的航海者創造了我們今天生活的全球化世界。

本卷共包括八篇文章,對于由近代早期海洋變化帶動的文化變遷進行了探索。正如近年來“藍色人文”學術爭論的那樣,人海關系一直是物質和文化歷史的主要驅動力(3)。1522年,斐迪南·麥哲倫(Francis(4) Magellan)率領的船隊回到西班牙(但麥哲倫本人死在了環球航行的途中),帶動了海洋的擴張和一系列快速的環球航行,使得近代早期成為海洋史上一個關鍵過渡時期。由于最初關注的是歐洲船只,因此這種對近代早期全球化的分析無法完全避免歐洲中心主義。但是,只要我們把非人類海洋視為“海上全球化”之結構和布局的共同創建者,我們就可以推翻“大寫的人”在其中的所謂主導地位。現代海洋學家稱之為“世界海洋”的物理空間,可以讓那些在海洋中濺起水花和橫渡海洋的渺小水手置身其中。近代早期的全球航行對世界各地的人類和非人類種群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近代早期海洋的故事幾乎都和征服或發現無關。相反,“海上全球化”講述了一系列的災難,以及一系列對災難的實際和意識形態反應。這一時期充滿了人類的邪惡和殘忍,包括殖民主義和奴隸貿易等可怕罪行的關鍵早期階段。但以海洋為中心的觀點表明,哥倫布這樣的人物遠沒有“海洋海軍上將”這樣的頭銜所幻想的那樣霸氣。海洋的自然地理構造了“大航海時代”的所有航行。似乎我們需要記住的是,哥倫布到新大陸的航行,只是沿著盛行風、加那利群島和北赤道洋流的順風路線。他的船隊抵達巴哈馬是因為他們無法抵達其他任何地方。

許多據稱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新發明,從所謂的“人類的發明”到資本主義、民族國家和內在性等創新,在世界歷史的這一時期既不新鮮也非唯一。但是,從我們可以追溯到的歷史和史前證據來看,海上旅行的知識和經驗一直是人類文化的核心,而全球范圍內的海洋轉變主要始于十五世紀。在與世界海洋互動的漫長歷史中,渺小的人類總是試圖將占據地球一大部分的廣闊水域概念化。近代早期水手開創的全球思維忙于應對至今仍在定義人海關系的看似矛盾的物理二元論:

(1)大海是人類無法生存的惡劣環境。

(2)大海使得全球范圍內的長途運輸成為可能。

人海關系總是在這兩極之間搖擺不定。在被稱為近代早期或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文化時期,全球平衡向運輸方向轉移:眾所周知,在1522年之前,沒有任何歐洲船只環游地球,但到十六世紀末,至少有三艘船,也許還有一百多人,完成了這一壯舉。這些船只和水手只是這一時期從事海洋貿易和旅行的人類的一小部分,但他們對全球歷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近代早期海洋是一個充滿爭議的空間,特別是當環球航行揭示出世界海洋的面積覆蓋了地球的一大部分之后。“海上全球化”在論證強調全球經濟和生態運動的近代早期海洋概念時,與幾種現有的海洋思考方式一起,提供了有益的背景。為便于解釋這些想法,我將使用現代作家的流行語作為試金石。近代早期海洋文化史包括后殖民主義、浪漫主義和反奴隸制的海洋思想學派。

1.海洋是(后殖民)歷史: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1979年的偉大詩篇《海洋是歷史》(2007:137—139)以加勒比海為中心,對大西洋歷史進行了重新解讀,該詩篇以奴隸貿易為主線,重述了從《創世紀》到文藝復興,再到解放的西方起源故事。他寫道,“這一切都微妙而又隱秘”,讓我們以海洋為中心重新思考歷史。海上全球化從沃爾科特基于大西洋的批判中汲取靈感,設想了一個全球范圍內的海洋史變遷理論。

2.“海洋是奴隸制”:英籍圭亞那詩人兼小說家弗雷德·德·阿吉亞爾(Fred D’Aguiar)在其小說《養鬼》(Feeding The Ghosts,1997)的開篇就將沃爾科特的“歷史”轉變為對大西洋奴隸貿易的狹隘關注。通過講述臭名昭著的桑格號(Zong)奴隸船的故事,當時活著的非洲人在被運送到新世界的過程中被扔進大海,以賺取保險金,阿吉亞爾強調了經濟擴張和暴力之間的關系。他對海洋運動促進跨大西洋奴隸貿易方式的戲劇性關注加強了海洋文化在催生現代暴力方面的中心地位。

3.海洋是浪漫主義:奧登(W.H.Auden,1950)也通過詩歌描繪了歷史上的大海,但他強調的是浪漫主義,而非奴隸貿易。我以前曾說過,奧登關于浪漫主義詩人“創造”了現代意義上的海洋的說法頗為夸大,特別是因為奧登的很多例子都來自莎士比亞(Shakespeare)(Mentz,2015:50n179)。他認為,梅爾維爾(Melville)和拜倫(Byron)的作品中,深不可測的海洋的浪漫景象占主導地位,這給任何關于前浪漫主義海洋作品的研究都投下了一個引人入勝的倒影。

雖然我對全球化的關注似乎過于接近“偉人學派”對以歐洲為中心的探險家和征服者歷史的歪曲,但后人類方法強調,這些環球航行海船上最重要的乘客并非曾經為偶像的、但現在道德上聲名狼藉的歐洲精英,如具有奴隸制、帝國主義和海盜流血事件等足夠多的人類遺留問題的哥倫布、達伽馬和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除了海盜和奴隸販子,歐洲船只還攜帶非洲—歐亞大陸的疾病和非人類動物,包括鼠疫、瘧疾、天花和許多其他具有毀滅性的疾病。兩個半球還通過這些航行交換了動植物種群,在非洲—歐亞大陸茁壯生長的馬鈴薯、玉米和木薯等美洲作物,以及馬等歐洲動物,也逐漸融入了美國的文化生活(5)。我最近認為,描述這一過程的“哥倫布大交換”一詞應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更客觀的“生態全球化”,但不管怎么稱呼,美洲與非洲—歐亞大陸的生態混合產生了巨大的全球環境影響(2015:特別是第九到第二十三節)。建設和整合連接地球上幾乎所有陸地的海洋路線的“海上全球化”標志著1450—1750年這一時期是人類歷史上對環境影響最大、最具災難性的時期之一。

本引言將通過勾勒出近代早期全球化的三種替代理論來構成本卷后續內容的框架。地球系統科學家西蒙·劉易斯(Simon L.Lewis)和馬克·馬斯林(Mark A.Maslin,2018)最近的分析認為,近代早期美洲與非洲—歐亞大陸生態系統的重新整合創造了一個“新盤古大陸”,為農業發明以來生態史上最重要的轉折。與劉易斯和馬斯林所謂的客觀觀點相反,我提出對激進地理學家凱瑟琳·尤索夫(Kathyrn Yussof)的有力批評,她的短篇著作《十億黑人人類世或無》(A Billion Black Anthropocenes or None,2018)將種族和性別納入了地質對話。這兩種不同的地質歷史探索都與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的“球體學”理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該理論貫穿了其《球體》三部曲(1998年第1卷,2011年英文版;1999年第2卷,2014年英文版;2004年第3卷,2016年英文版)。斯洛特迪克認為,近代早期的全球航行代表了知識和地理歷史的關鍵文字化。在斯洛特迪克看來,將古老的球體形象轉化為地理現實拉開了近代時期的大幕。斯洛特迪克的意識形態批判、尤索夫的種族主義分析以及劉易斯和馬斯林的地球物理歷史為理解近代早期的海洋全球化提供了概念基礎。在敘述完上述內容之后,我將簡要探討反映近代早期海洋史窗口的六個關鍵詞。推測性的結論簡要暗示了與陌生海洋相遇的詩情畫意。

新盤古大陸:劉易斯和馬斯林的《人類星球》

七億五千萬年前,當超級盤古大陸破裂并開始漂移成為不同的大陸時,新大陸塊的生態系統開始彼此分化(6)。在隨后的大部分歷史中,智人最早進化的巨大大陸,即非洲—歐亞大陸和遙遠的美洲生態系統之間只有有限的聯系。在距今近一萬兩千年前結束的最后一次冰河時期,水位非常低,使得包括人類在內的許多動物都能夠穿越連接西伯利亞和北美的大陸橋。但在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之后,生態圈的分離變得近乎絕對。公元1000年左右,鳥類穿越海洋,少量北歐海盜船穿越北大西洋,而對太平洋島嶼文化的海上探索范圍仍難以準確界定。但從廣義上講,從歷史初期到十五世紀晚期,美洲的生活網絡和人類生態系統與更大的非洲—歐亞大陸相連的網絡和生態系統彼此分開。在數千年的時間里,大西洋和太平洋盆地兩側的動物、植物、病毒和人類生態系統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分別發展。大家熟悉的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被認為是重新聯通這些生態系統的生態全球化新時代的開始,但在1499年,由達伽馬率領的葡萄牙艦隊抵達印度,也標志著一個面向東方的關鍵節點,這個節點很快發展成為一個全球貿易、暴力和殖民的海上網絡,并最終成就了一個帝國。用地球系統科學家劉易斯和馬斯林的話來說,學者們稱為“近代早期”的時期見證了重新聯通曾經分離的大陸的生態和經濟的“新盤古大陸”的構成(2018:166)。

歐洲航海者踏上世界海洋,環繞地球,并開始占領世界歷史的全球空間,這一時期被人們冠以許多不同的名稱。1972年,環境歷史學家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2003)頗具影響力地提出了“哥倫布大交換”一詞,開創了將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美洲航行視為海上全球化成型必不可少的第一步的傳統。但克羅斯比的重點是生態過程,而不是人。他研究了盤古大陸分離之后的部分,即美洲和非洲—歐亞大陸的生物和非生物網絡的物理交織。他觀察到,如果將這些生態系統重新組合到一起,就會發現不同的系統變得越來越像彼此。克羅斯比寫道,“生物同質化趨勢,是自大陸冰川退縮以來地球生命歷史上最重要的方面之一”(3)。查爾斯·曼恩(Charles C.Mann)有關全球生態史的兩部著作,《1491:前哥倫布時代美洲啟示錄》(2005)和《1493:哥倫布新世界揭秘》(2011),促進了對于克羅斯比愿景結果的宣揚,強調“大交換在生態和經濟方面的作用”,“不是……發現,而是創造一個新世界”(2011:第二十四章;他的重點)。馬克思主義生態歷史學家賈森·摩爾(Jason W.Moore)強調了近代早期邊疆資本主義的發展如何產生了一種占有和剝削的“世界生態”(2015:3)。摩爾認為,“資本主義”在這一時期首先成為“一種組織自然的方式”(3,78)。公元1400年至1800年期間的歷史學家也使用“近代早期”之類的詞語和較早的歐洲中心術語“文藝復興”來描述文化擴張的過程,借用杰弗里·岡恩(Geoffrey C.Gunn,2003)對公元1500年后出現的全球貿易網絡的描述,這也可以被準確地稱為“第一次全球化”。一篇更古老的歷史文獻以歐洲中心術語提到十五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航行到亞洲和新世界后的“海洋發現”(帕里,1974)。盡管幾乎注定為徒勞,但為避免將個人奉為圣人,我還是建議我們忽略哥倫布,而將這一時期描述為“海上全球化”,因為這一時期的關鍵技術是遠洋船舶,也因為這一時期的基本環境是與陸地截然相反的海洋。

在描述“海上全球化”時,我喜歡“離岸軌跡”這個詞,因為這個詞語強調了海上全球化過程依賴于海水的導航和環球運動。海上旅行將人類、國家、帝國和宗教聯系在一起,更不用說植物、動物、病毒和生態系統了。全球化現在和過去都是通過海上航線來運作,從十六世紀連接美洲太平洋海岸、菲律賓和中國的西班牙白銀貿易,到2018年夏天俄羅斯努力開拓不再被冰封的北極水域的西北和東北集裝箱船通道。盡管今天大多數人,至少是相對富裕的人,都是乘飛機環游世界,但組成全球經濟的貨物仍然是裝入標準尺寸的集裝箱,用船來運輸。如果我們把注意力從堅固的地面轉移到覆蓋我們星球表面大部分的不穩定流體,我們就會知道,發現時代和帝國時代的許多事件都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超出個人控制的力量和遭遇而發生,甚至那些被封為“發現者”或“探索者”的知名人物也不例外。目前再用一個并不突出個人的名稱來重命名“哥倫布大交換”可能為時已晚,但我稱之為“海上全球化”的論據之一在于這一詞語表明了在這段歷史時期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力量的非個人性質。世界海洋以其相互交織的海流和盛行風模式將分離的大陸上的人口重新聚集在一起。任何一個水手、國家或社區都無法靠自己來推動這些航行。新盤古大陸在海上漂浮。

對于劉易斯和馬斯林而言,從地球系統科學的角度來看,近代早期的海上全球化標志著人為氣候變化的新階段。他們認為,這一時期確定了人類世和現代世界生態系統的起源。在把1610年稱為“地球之釘”,即人類世開啟的“金色道釘”時,他們強調了人類歷史上這一時刻的超人類后果:

從地球系統的角度來看,這是人類世長期溫暖之前的最后一個全球涼爽時刻,也是地球生物群在全球逐漸同質化的關鍵時刻……從而將地球置于新的進化軌跡上。

(2018:318)

科學家們選擇1610年作為觀察到的最低碳水平的年份,是因為當時新世界人口銳減,以及隨之而來的植樹造林。在工業化和全球人口增長之后,碳水平隨之迅速上升,而且迄今為止一直沒有中斷過。作為一名人文學者,我相信人類意義需要故事,我仍然對所有神奇的日期持懷疑態度,但科學家們對于1610年的命名與哥倫布的1492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于劉易斯和馬斯林來說,人類時代始于死亡時代:根據對美洲原住民死亡率的歷史估計,至少70%的接觸前人口,也許高達90%,在歐洲人和他們帶來的病毒到來后的最初一百五十年內死亡(156)。在接觸期和早期殖民時期,總傷亡人數在5000萬到7600萬之間。早期的歐洲殖民者正是在這片滿目瘡痍的美洲大陸上插下他們的旗幟,“在1493年至1650年期間,到達美洲的歐洲人可能殺死了地球上大約10%的人類”(158)。近代早期美國人口的銳減為我們提供了一面可怕的鏡子,我們可以從中窺見當今大規模氣候破壞的最壞情況。劉易斯和馬斯林證明,近代早期的越洋旅行標志著人類行為在全球范圍內顯著改變環境的關鍵時刻:

1610年“地球之釘”標志著當今全球相互聯系的經濟和生態的開始,它將地球帶上了一個新的進化軌道……。在敘事方面,人類世始于廣泛的殖民主義和奴隸制:這是一個關于人們如何對待環境以及人們如何對待彼此的故事。

(2018:13)

在接觸后的幾年里,世界的海洋流淌著美洲原住民的血液,不久之后,被中央航路(橫渡大西洋販賣黑奴的航線)拋棄的黑奴的尸體將進一步污染這片水域。

全球化新生態秩序踏著征服、奴役和殖民的血紅海水而來。兩次種族滅絕(疾病;征服欲望驅動的對美洲原住民的滅絕;以及跨大西洋奴隸貿易的殘酷遷徙)在物質和象征上的中心地位,將近代早期置于海洋的陰云之下。馬提尼克詩人和理論家愛德華·格利桑(édouard Glissant)認為,奴隸船和非洲黑奴的尸體被扔進的加勒比水域捕捉到了世界上新事物的艱難誕生:

這艘船本應是你的子宮,是母體,但它卻將你驅逐。這艘船載滿了已經被判死刑的死者和生者。

(1997:6)

這位詩人和理論家所稱的“關系”的多樣性,是從“中央航路”的子宮里發出的。歷史學家馬庫斯·雷迪克(Marcus Rediker)在他獲獎的《奴隸船:人類歷史》(2007)中寫道:將人類貨物從非洲運送到新世界的遠洋輪船創造了全球現代性。用格利桑的話說,與船只“孕育”的生者和死者構成了定義現代的全球經濟和生態的熔爐。雷迪克引用了威廉·愛德華·伯格哈特·杜波依斯(W. E. B. DuBois)著名的話語,認為奴隸貿易是“人類最后一千年歷史上最壯麗的戲劇”(348)。雷迪克以其海事歷史學家的專業知識詳細展示了這場悲劇如何依賴于跨洋航行實踐展開。雷迪克總結道,中央航路的歷史,其核心是販奴船甲板下經歷的早期“恐怖”(354)。一種控制販奴船沉浮和方向的海洋文化逐漸形成,將世界帶入一個全球化的新階段。

仿佛被殘酷的力量和改變世界的邪惡所牽引,任何對海上全球化的思考都不可避免地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奴隸貿易。在海上全球化時代,非人類因素造成的破壞和動蕩,特別是摧毀了身體缺乏抗體的美洲土著人的非洲—歐亞大陸的疾病,可能造成了比奴隸貿易更多的死亡人數,但是毫無道德可言的奴隸販子也向其人類同胞,第一次全球化的先驅者,展示出他們的根本不人道性。正如劉易斯和馬斯林所看到的,在通向人類世的生態歷史長弧中,任何一個轉折點的選擇都是一種敘事選擇。對于1610年以及導致新盤古大陸暴力誕生的水上生態全球化的選擇,彰顯出人類的殘忍,以及催生氣候變化的意外生態后果。在基本的物理層面,這場全球性災難的根本原因是海水這種基質:殘忍的行為在海水之上漂浮,病毒和細菌穿過海水來到新世界,分離的生態系統通過海水重新構成一個統一的全球系統。

海上全球化對新世界的毀滅性后果包括墨西哥、秘魯和其他地區的主要美洲土著政治的崩潰。首先是歐洲殖民地,后來成為獨立民族的在美洲興起的各類文化,最終發展成為以海洋為中心的國家。往來于歐洲和亞洲的海上通道主導了糖、朗姆酒、煙草和靛藍等商品的貿易。生活在這個全球體系中的人類面臨的結果之一就是對人類自由的特別癡迷。正如歷史學家埃德蒙·摩根(Edmund Morgan)所說,“美國獨立戰爭中經歷的自由意識的壯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當時有超過20%的人類被奴役,盡管我們不愿承認這一點”(1975:x)。摩根強調的不僅是建造了白宮的奴隸勞動的物質貢獻,還有為一個致力于人類自由的奉行奴隸制國家辯護所需的思想體操。

在近代早期的新世界,海上奴隸制的普遍存在也產生了一個被稱為“逃亡黑奴聚居地(Marronage)”的特殊自由故事。在新世界的無數地方,逃離奴隸制建立自由社會的幻想成為歷史事實。這些黑奴社區包括不同的群體,例如巴拿馬的西馬羅內斯(Cimarones),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在十六世紀八十年代與他們結成反西班牙聯盟,以及在加勒比海、蘇里南、法屬幾內亞和其他地方與美洲原住民混合的更大群體。正如人類學家理查德·普萊斯(Richard Price)和薩利·普萊斯(Sally Price)所稱,蘇里南的薩拉曼卡黑奴社區保持著一種復雜的非洲和美國混合的社會和語言文化(7)。在世界舞臺上,美國的黑人并不像歐洲殖民者的后代那樣引人注目,但是黑人飛向自由的幻想代表了新世界的基本夢想。

從被奴役到走向自由,不僅標志著投身歷史海洋的個人努力,而且也表示依靠自身力量的奮爭。正如哲學家尼爾·羅伯茨(Neil Roberts)最近在他的著作《飛向自由》(Freedom as Marronage)中所寫的那樣,這種行為“是一種多維、持續的飛行行為”(2015:9)。在羅伯茨看來,逃離奴役抓住了“現代性的陰暗面”(23,引用恩里克·杜塞爾[Enrique Dussel]的話)。在格利桑關于加勒比海自由和逃離奴役著作的基礎上,羅伯茨發展了一種“與固定、確定的結局背道而馳的逃離奴役哲學”(174)。在羅伯茨看來,逃離奴役的不固定性否認了康德關于自由和自主的哲學思想,其關鍵在于暗示了一種海上聯系。逃跑和逃離的行為以及絕對差異都表明了羅伯茨對啟蒙運動政治哲學的批判,同時也說明了固體陸地變成液體海洋的不穩定過程。格利桑通過對比地中海,“被陸地包圍的內海”,和斷裂的加勒比海,“一片將分散的土地炸成弧形的海洋”,描述了全球現代性的誕生(33)。在這個“衍射之海”(33)中,人類文化呈現出海洋的多樣性。

海上全球化聯通了格利桑和羅伯茨描述的向固有自由的逃亡與劉易斯和馬斯林描述的重新構成全球生態的“新盤古大陸”。前現代人類世,即人類從十五世紀后期開始有意或無意建造的世界,依賴于海洋的結構運動和暴力,缺少這種結構運動和暴力將是無法想象的。

重新思考我們的人類星球:尤索夫的《十億黑人人類世或無》

劉易斯和馬斯林對地球系統不斷變化的性質提出了有說服力的科學描述,但他們的分析迫切需要批判性地質學家凱瑟琳·尤索夫所說的“對人類世白人地質學的糾正”(2018:第六章)。那種認為一個集體人群通常是白人、男性,并擁有政治權力的默認傾向,一直是人類世研究的批判對象。“地質世紀”現在已經有了其他名稱,包括“資本世”和“特朗普世”等。(在我2019年的作品《打破人類世》中,我研究了二十多個不同的“新世”。)尤索夫的分析之所以引人注目,一方面是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名地質學家,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將自己的專業論述與從愛德華·格利桑,尤其是奧德雷·洛德(Audre Lorde)、迪翁·布蘭德(Dionne Brand)、西爾維亞·溫特(Sylvia Wynter)、賽亞·哈特曼(Saidya Hartman)等黑人女權主義詩人和理論家的“批判種族理論”中提取的黑人歷史主義分析相并置。雖然對于劉易斯和馬斯林來說,《人類星球》中的“人類”是一個不需要解釋的類別,但尤索夫則將種族和近代早期種族化思維的發展作為“人文主義及其除外問題”的一個例子(2018:14;她的重點)。僅從黑奴船的船艙里重新解讀人類世,會使上面的科學觀點顯得過于簡單化。

對于劉易斯和馬斯林提出的1610年的“地球之釘”和其他“金色道釘”的可能性,尤索夫將所有這些神奇的日期解讀為“可疑的起源”(23)。她引用了弗雷德·莫頓(Fred Moten)和哈維(S. Harvey)的作品中對于“下層平民”的定義:由承受著“殖民和工業化環境影響”的黑色和棕色群體組成的階層(28)。謹記人類苦難的根源,使得尤索夫能夠重構地質思維的論述。她指出,劉易斯和馬斯林確實提到了奴隸貿易和殖民暴力,但她認為這些是人類世形成的核心事實,因此她“很快承認然后忽略”(29)。相反,她需要對地質學本身進行徹底的重塑,“作為一種具體的思維方式,地質學仍然受到限制,無法承認這種行為習慣在世界或專題制作維度上的過度”(29)。尤索夫建立了一種關注人類真相和不公正歷史的“反叛地質學”(87)模型,來取代目前流行的相對和平的有關地球系統科學的陳腔濫調。

尤索夫的反叛靈感來自黑人女權主義學者的研究,特別是哈特曼的夢想,“以可替代性和逃亡性為主線的黑人地球物理學,一種在奴隸制及其后續來世的臨時基礎上形成的美學”(87)。尤索夫論點的部分說服力來自人文主義批判和地質分析的根本并置。她探索了對近代早期及之后黑人主體性形成進行了評估的傳記、藝術、詩歌和其他流派。她的“人類世去殖民化”的目標在她所說的“地質詩學”中成形(104)。尤索夫從丹尼斯·席爾瓦(Denise Silva)的作品中提取出詩歌和倫理的印跡,給它們貼上“地質”的標簽,使得地質學與黑人女權主義的人文主義激進實踐融為一體。她認識到,她稱為“白人地質學”的論述是不容易被取代或修改的。但她堅持認為,“與其將黑人身份(僅僅)視為生物政治,不如將其視為一種通過非人性的語法將肉體與土地分割開來的地緣政治行為”(107)。帶著這種對黑人地質學的理解,她在她的短篇文章中尋找“下一次風暴的地質語法”(107)。尤索夫拒絕了“將其多余物質分泌到地球每個孔隙中的白人地質覆蓋層”(108)的說法,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性,即“接受我們與非人類的親密關系”(107)。她的“世界末日的反叛地質學”將打開“不以反黑人為標志的其他世界的可能性,在這些世界中,非人類是一種關系,不再是具有可替代性的附屬物”(107—108)。她努力將生活中的人類苦難與深層地質時代的敘述連成一體,將1610年人類世重構為黑人的文化實例以及全球碳排放曲線。將尤索夫的激進批評與劉易斯和馬斯林的技術官僚論述聯系起來,海上全球化就成為與人類和地球密切相關的主題。

全球化理論:彼得·斯洛特迪克的“球體學”

當與近代早期海洋全球化的另一種理論和抽象探索一起考慮時,劉易斯和馬斯林的全球觀與尤索夫的社會正義批判之間的緊張關系變得更加清晰。有爭議的德國理論家彼得·斯洛特迪克就他認為的全球或球體在整個西方思想史上所具有的象征力量發表了多份典型的夸張聲明。斯洛特迪克的《球體》三部曲的關鍵一篇,第二卷《地球》的開篇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宏大的論斷: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指出歐洲形而上學時代的主導主題,那只能是“全球化”。西方理性與整個世界之間的關系以完美幾何圓形展開和結束,我們現在仍用希臘語的“球體”,或甚至更多地用羅馬語的“地球”來稱呼這種圓形。……全球化或最大規模的球體生成是歐洲思想的根本事件,兩千五百年來,它一直在引發人類思想和生活條件的根本變化。

(1999:45—46)

全球化作為一個數學和哲學概念(斯洛特迪克曾指出,這種概念“早于其陸地概念2000多年”,31),與全球化作為歷史經驗之間的緊張關系,在十五世紀晚期和十六世紀歐洲航海者們開始環球航行的那些年里達到了頂峰。斯洛特迪克還稱,“一致審慎的純粹思維領域成為對經驗主義、不完美、非圓形現實的批判”(49)。麥哲倫之后的環球航行中,球體理想主義中注入了混亂、潮濕和危險的真實體驗。

在這一命題的延伸部分——《資本主義世界內部》中,斯洛特迪克還表示,十六世紀地理學家發現的“水世界”為現代思想提供了一個通常不被承認的基礎(2013:40)。在從幾何領域的“形而上學家”到全球海洋的“地理學家和航海者”的轉變中(21),斯洛特迪克定位了近代早期海上全球化思想中的強烈反理想主義和實踐主義分子。這項分析的關鍵人物是麥哲倫和埃爾卡諾(Magellan and Elcano)第一次環球航行日志的保管人安東尼奧·皮加費塔(Antonio Pigafetta)。皮加費塔在他的日記中用一句看似天真的話說明了太平洋的范圍:

三個月零二十天……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風暴。

(41)

在斯洛特迪克看來,這個大約110天的浩瀚的時間和空間標志著這一時期在世界歷史上的本質變化。太平洋的浩瀚使得地球的范圍在近代早期水手面前變成了一個實際的球體。在這一刻,歐洲人遇到了他們從古代就開始理論化的地球的字面表達。在這種“海洋學的逆轉”中,斯洛特迪克的近代早期概念中的太平洋水域比玻利維亞的銀礦、印度尼西亞的香料島或中國的繁榮市場更為重要。近代早期水手經歷了痛苦和壞血病感染,認識到世界海洋的浩瀚,他們是海上全球化的主要參與者(8)。轉向海洋而不是陸地,將重現人們對近代早期文化交流、沖突和殖民主義的思考方式。正如瑪格麗特·科恩(Margaret Cohen,2012)在對十七世紀航海指南的巧妙分析中所稱,近代早期的海上生活條件迫使人們把對海洋的哲學抽象概念轉變為生存實用性概念。她按照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說法把思考和行動的習慣稱為“手藝”,而我按照荷馬的說法將其稱為“梅蒂斯”(metis),這種“手藝”指的是在海上迷失方向時的一種具體技能(9)。斯洛特迪克將這種勞動和思考的方式稱為“海事理性”(2013:88);我在其他文章中用“游泳者詩學”的隱喻描述了凡人身體和世界海洋之間技術接口的人類大小方面(2012:586—592)。這種特殊的思維模式,雖然對近代早期毫無意義,但卻通過海上經驗和智力勞動的相互關聯而表現出來。海上全球化定義了歐洲經歷的全球復興,也定義了大約1550—1750年間全球海洋文化的兩極。一方面,這一時期見證了歐洲第一次全球化的航行和殖民地,隨之而來的是經濟混亂、文化混亂和生態災難;另一方面,這個過程一直在海上進行,需要水手的手工勞動以及詩人、幾何學家和其他受過教育的人的腦力勞動。我們對全球和全球化的感覺中一旦有了這種“海上”的概念,我們的面前就會呈現一幅想象中的地球與活生生的物理體驗交織的圖像。

關鍵詞

以下六個關鍵詞構成了本書關于人類、生物和文化在全球范圍內的海洋運動的全球敘事。即使將這些關鍵詞與書中的八個重要章節結合起來,也無法涵蓋近代早期全球航海過程的所有要素。對于我們在本書中缺乏空間和專業知識來探索、但構成宏大故事的重要部分的事情,最值得注意的是,我們需要更多關注美國土著和太平洋島民的經驗和知識。在這個全球海上擴張的時代,從關注女性、酷兒(queer desire)和性別不一致(GNC)的少數群體中涌現出來的批評性論述也值得關注,本書僅僅涉及其中一部分。這些領域中的學術討論非常豐富,本書只是呈現其中的一小部分。

環球航行

這一時期的環球航行始于西歐,也結束于西歐。1519年,麥哲倫的五艘船的船隊離開塞維利亞,1522年,在麥哲倫死后,船隊在胡安·塞巴斯蒂安·埃爾卡諾(Juan Sebastian Elcano)的指揮下返回西班牙。德雷克的旗艦“金鹿號”(Golden Hind)號于1577年離開普利茅斯,1580年返回。1586年,托馬斯·卡文迪許(Thomas Cavendish)的“欲望號”和另外兩艘船開始了環球航行。他的旗艦于1588年返回,比他的同胞德雷克快了九個月。在講述這些作為近代早期海洋核心事件的熟悉故事時,我所強調的是許多船的沉沒,而不是只有少數幾艘船的成功返航。我對于海船指揮官的興趣不大,我的興趣在于船只和船員,尤其是在多年航行過程中水手群體的變化。1519年,在麥哲倫的指揮下,有五艘船從塞維利亞出發,但在1522年,只有“維多利亞號”在埃爾卡諾的指揮下返回西班牙。

1577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率領五艘船的船隊離開普利茅斯,隨后在佛得角群島附近捕獲了一艘葡萄牙商船,船隊船的數量又增加了一艘。該商船的船長,努諾·達席爾瓦(Nuno da Silva),加入了德雷克的船隊,很可能以他的南美航海經驗為船隊提供了幫助。到1580年他們回到普利茅斯時,德雷克的麾下只剩下一艘船,即“金鹿號”號和59名船員。1586年,托馬斯·卡文迪許在普利茅斯開啟了第二次英國環球航行,當時他只帶了三艘船,但就像德雷克和埃爾卡諾一樣,他的船隊在1588年返回英國時只剩下一艘,時間比德雷克的船隊快了九個月。

奴隸制

跨大西洋奴隸貿易始于十六世紀早期,當時葡萄牙的奴隸被從非洲第一次販運到巴西。

圖0.1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以及他的環球航行地圖。《弗朗西斯·德雷克,他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英格蘭騎士》(Franciscus Dracus nobiliss eques Angliae aetatis suae),第四十六章。科隆,1596。?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其他歐洲國家也緊隨其后,法國、西班牙、荷蘭和英國的船只也加入快速增長的貿易中。最近的學術研究,包括約翰·桑頓(John Thornton)的開創性工作,已經探索了歐洲奴隸販子與近代早期西非奴隸制的接觸和交織的方式(10)。金·霍爾(Kim Hall,1996a)和阿雅娜·湯普森(Ayanna Thompson,2011)等有影響力的文學學者,以及烏爾瓦希·查克拉博蒂(Urvashi Chakrabarty,2016)和安伯丁·達博伊(Amberdeen Dadhboy,2020)的新作品,已經開始考慮奴隸制度在英國、歐洲和全球范圍下的中心地位。文森特·凱瑞塔(Vincent Caretta)的有關奧拉達·艾奎亞諾(Olaudah Equiano,2005)的作品,以及其他十八世紀大西洋廢奴主義者的著作,為重新考慮促成了奴隸制及其相應文化發展的跨大西洋海上網絡提供了一個實用模型。我們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特別是關于十六世紀晚期和十七世紀奴隸貿易的增長。

圖0.2 馬提尼克島的奴隸待遇。弗朗索瓦·弗羅格(Francois Froger),《航海關系……》。倫敦,吉利弗勞爾(M. Gillyflower),1698。第120頁后的印版。?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颶風

颶風是新世界的風暴,在十五世紀晚期之前,歐洲水手可能從未遇到過這種風暴(11)。加勒比語中“hurucan”一詞在十六世紀早期伴隨一些關于加勒比海航行的報道進入了歐洲語言。颶風很少會到達歐洲大陸外的愛爾蘭和英國島嶼。颶風從北大西洋環流內部開始聚集,通常在非洲西海岸外形成。颶風向西旋轉進入加勒比海的溫暖水域時積聚力量,隨后向北轉向墨西哥灣,或向東北沿著北美海岸線前進。最終,颶風轉向大海,在海上通常會減弱,然后再一路向東旋轉至亞速爾群島、不列顛群島或歐洲大陸。彼得·休姆(Peter Hulme,1986:93)稱,颶風代表了近代早期歐洲探險家所遇到的一種全新天氣模式。加勒比海本土的單詞“hurricane”融入西班牙語、法語和英語,是新單詞含義進入舊世界體系的縮影。

圖0.3 颶風襲擊陸地。《最難忘的作品集……》萊頓,皮特·范德·阿(Door Pieter Vander Aa),1707。第三卷第12頁之后的折疊印版。?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美洲植物

土豆和西紅柿等新世界植物改變了舊世界的農業體系。愛德華·麥克萊恩·特斯特(Edward Maclean Test)最近在《神圣的種子:新世界植物和近代早期英語文學》(2019)中指出,新世界植物對歐洲文化有著巨大的影響。特斯特將著名的煙草與不太為人所知的新世界產品結合在一起,包括莧菜花、愈創木果和用來制造紅色染料的伴隨墨西哥仙人掌生長的胭脂蟲。特斯特表示,當人類殖民新世界時,“植物殖民了舊世界”(188)。在十六世紀三十年代成為一種主要貿易商品并且是非洲奴隸貿易主要驅動力的煙草仍然為最臭名昭著的植物,但其他植物,包括不起眼的土豆,也在這一時期產生了全球影響。

圖0.4 煙草工廠。喬納森·卡弗(Jonathan Carver),《穿越北美內陸地區的旅行》,倫敦,威廉·理查德森(William Richardson),1779。第522頁后的印版。?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圖0.5 海洋地球儀。佩德羅·庫伯羅·塞巴斯蒂安(Pedro Cubero Sebastian),《探索全球之旅》(Peregrinacio del Mundo……)。那不勒斯,卡羅羅斯·波西爾(Carolos Porsile),1682。雕刻的題名頁。?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地圖

在近代早期許多重要的航海地圖中,我主要關注的是印在本書封面上的懷特—莫利紐克斯世界地圖。這幅地圖在理查德·哈克路伊特(Richard Hakluyt)的《1599—1600年主要航海史》的第三卷中首次得以印刷。這本書的封面顯示了懷特世界地圖的“東方”和“西方”的復合頁。這張地圖被稱為“懷特—莫利紐克斯世界地圖”,因為懷特借用了英國制圖師埃默里·莫利紐克斯(Emery Molynuex)的地球儀上的地形和海岸線圖像。然而,懷特地圖的基本特征并不是莫利紐克斯所繪制的代表海岸線的曲線,而是懷特所繪制的橫跨海洋表面的許多直線。懷特的世界地圖是對1569年杰拉德·墨卡托(Gerard Mercator)用投影法繪制的世界地圖的補充。

懷特對墨卡托的圖像進行了數學上的擴展,以便提升這些圖像對航海的特殊價值。這幅航海者地圖的基本特征,即數學證明,也在懷特(Wright)1599年的小冊子《航海中的某些錯誤》中有過介紹。懷特的世界地圖之所以對航海史至關重要,是因為它是第一張用數學精度表示三維地球的二維歐洲地圖。懷特在《某些錯誤》中加入了精確的數值公式和表格,補充了墨卡托和莫利紐克斯的圖像。懷特結合表格和圖像,制作了第一張平面地圖,在穿越大西洋的時候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正如懷特早期在《某些錯誤》(1599)中指出的那樣,在從西印度群島到亞速爾群島的航行中,如果沒有懷特對墨卡托圖像的校正,試圖用全球平面圖來繪制航線,可能會導致航行偏離150至200里格(12)a,相當于500英里,遠到足以完全忽略亞速爾群島。懷特本人更像是一位數學家,而不是航海家,盡管他在1589年至少進行了一次去亞速爾群島的海上旅行(阿普特[Apt],2004)。他所繪制的亞速爾群島精確海圖在《某些錯誤》的最后幾頁,其中包括對航海有用的恒向線,這似乎是他對德雷克航行的主要貢獻。他在“讀者序言”中寫道,當我們從亞速爾群島返回諾曼底海岸外的一個島嶼時,“我們看到了那個島嶼,但根據普通的海圖,我們離它還差50里格”(1599:1,未分頁)。懷特注意到明智的航海大師不相信圖表,因此他試圖通過數學建立更好的地圖。

圖0.6 賈梅士(Luís de Cam?es),《盧濟塔尼亞人之歌或葡萄牙史詩》(The Lusiad, or,Portugals Historicall Poem, 1655)。卷首插圖。?布朗大學約翰·卡特·布朗圖書館提供。

懷特在他1599年的小冊子中介紹了他的數學證明和創建1600年地圖的技術。懷特的創新之處是提出了計算恒向線的數學公式,在懷特的海圖中,恒向線是貫穿整個海洋的徑向直線。這些線條相對于它們所相交的南北經線保持一個恒定的角度。為保持這個角度,并在地球的曲面上準確地表示方向,地圖的繪制需要扭曲南北高緯度地區的地理地塊的大小。墨卡托的地圖從視覺上開始了這一過程,但懷特的數學公式提供了一種計算印刷地圖在頁面上顯示的等距線的方法。勞埃德·布朗(Lloyd Brown)在《地圖的故事》中的總結似乎并不夸張,“愛德華·懷特的《某些錯誤》可以被適當地認為是關于航海的第一篇實際上正確的論文,在大多數方面,它標志著科學海圖構建的轉折點”(1949:138)。這張地圖故意繪制大小不精確的地理位置,使冰島這樣的小島看起來幾乎和西班牙一樣大,格陵蘭島幾乎和非洲一樣大,這樣就可以準確地描繪全球空間的方向。根據地球儀來航行需要在地圖上疊加復雜的數學系統。

詩歌手稿

近代早期歐洲最杰出的海上敘事性詩歌是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由作者賈梅士用葡萄牙語寫成。賈梅士詩歌的第十章似乎講述的是手稿被海水淹沒的故事,當時是1559年,詩歌作者所在的海船在今天越南湄公河三角洲附近失事,作者游著泳將手稿帶到了岸上。這一我們現在稱為傳奇的壯舉的唯一證據是賈梅士自己詩歌中的一些零星引用,但如果我們相信詩歌、傳說和一些零星書面證據,那就表示賈梅士很可能在1559年的時候在湄公河附近遭遇到了海船失事。根據他在《盧濟塔尼亞人之歌》(1997:10:128)(后于1572年在里斯本出版)中的隱晦敘述,詩人因為“不公正的命令”被從遠東召回果阿,并將于1561年在果阿監禁。盡管他因為海船失事失去了所有的財產,但他保留了這篇后來成為現代葡萄牙民族史詩的草稿:

這片靜謐而安詳的大地呵,將把浸濕的詩章迎入懷抱,

詩人遭受不幸的悲慘海難,

僥幸從淺灘的颶風中逃命,忍饑挨餓度過巨大的危險,

發生這一切不幸都是因為,

他被不公正的命運所注定:

獲得美好詩名,

遭受一切不幸。

(1655:10.128.2—8;p. 218)

詩人夸張的自我呈現,表現出他受到不公正執政官的迫害,同時在海上遭遇海難,這與他詩歌中“甜蜜的靈巧”形成了鮮明對比。《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不僅將達伽馬1497—1499年第一次前往印度的航行置于史詩英雄的中心位置,而且成為一個遭遇海難水手筆下的變形作品。

賈梅士的詩中對于海難起源的描述可能為虛構,但突出了這位經典文學人物與海上旅行和災難之間的密切關系。賈梅士并不是一名航海者,但他的生活與越洋旅行有很大的聯系。在這篇史詩的前面部分,他再次用了非常傳統的術語描述自己,風暴襲來時:

有時是翻騰的海浪,

有時是血腥的危險,馬蒂爾!……

現在我的生命,

掛在一根纖繩上(即使不堪重負):

這是個奇跡,我仍然活著,

然后是猶大國王十五年的新租約。

(1655:7.79.5—6;7.80.5—8)

奧德修斯(Odysseus)痛苦的回聲確實存在,但它們也被歷史化了,因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史詩把孤獨的古典水手變成了一個早期現代海洋國家的象征。詩歌和海水在賈梅士的想象中結合在一起,定義了他任性生活的極點:他忍受著大海的咆哮,只為寫出一首詩,讓海洋成為一股力量,為葡萄牙寫下一種英雄般的命運。

1559年,賈梅士所搭乘的海船在湄公河三角洲附近失事,讓人領略到這一時期遠洋航行的不可靠。正如喬西亞·布萊克摩爾(Josiah Blackmore,2002:44)所稱,海難事件在近代早期的葡萄牙文化中產生了對海洋帝國的“反歷史編纂”,在頌揚其成就的同時也強調了其脆弱性。賈梅士在海浪中帶著手稿游泳的形象既是勝利,也是冒險。

結論:陌生海洋與沉船生態詩學

這些關鍵詞和對近代早期全球系統的分析強調了海洋旅行如何在近代早期產生了新的歷史經驗和思想。我希望借助本引言來強調人類在遭遇海洋這一巨大的陌生空間時所受到的巨大沖擊。特別是太平洋,這個比大西洋和印度洋大得多的大洋制約著人類的極限。我將以人類與海洋相遇時所經歷的親密和痛苦為結尾。我們喜歡海洋,但海洋卻會讓我們溺亡,我希望本書能闡明這些事物之間的關系。


(1) 請參閱杰特,2017。

(2) 請參閱門茨,2015:xxix等。

(3) 最近的藍色人文學術成就納入了許多生態批評和當代學術成就,包括斯泰西·阿萊莫(Stacy Alaimo)、埃斯佩思·普羅賓(Elspeth Probyn)和帕特里夏·耶格(Patricia Yaeger)的作品。然而,這種有關海洋的話語在早期現代文學和文化研究中也有很深的淵源。請參閱布雷頓,2012;科恩和達克特,2015;達克特,2017;門茨,2015,2009等。我在《沉船現代性》(2015)中引入了“海上全球化”一詞,在《莎士比亞的海底》(2009)中引入了“藍色文化研究”。

(4) 應是Ferdinand,而非Francis。——中文編者注

(5) 有關最近的經濟調查,請參閱納恩(Nunn)和奎恩(Quian),2010:163—188;有關廣泛流行的調查,請參閱曼恩,2011;有關范式定義研究,請參閱克羅斯比,2003。

(6) 本章本節的部分內容源自門茨《海洋》(倫敦:布魯姆斯伯里,2020)第31—34頁。

(7) 參閱普萊斯,2007等。

(8) 有關太平洋航行和疾病,請參閱蘭姆(Lamb),2016。

(9) 請參閱科恩,2012:XXX;門茨,2015:77—128。

(10) 請參閱桑頓,1998。

(11) 有關歷史和英國文學文化中對于颶風更全面的探討,請參閱門茨,2017:257—276。

(12) League,長度單位,在英美為三英里或三海里。——中文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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