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黑氣。
而是一種……仿佛從程曉月身上剝離出來的，極其黯淡的微光，如同風中殘燭的最后一點焰火，正一絲絲、一縷縷地被她手中那個印著暗金色“魅購”logo的包裹，貪婪地吸附進去。
陸平的心臟猛地一縮。這種景象，比直接看到濃郁的死兆更加讓他感到不寒而栗。死兆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而這種微光的剝離，更像是一種緩慢的、無聲無息的靈魂凌遲。
他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像往常一樣完成了簽收。程曉月依舊是那副麻木而空洞的模樣，接過包裹，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便關上了門。
接下來的幾天，陸平每次給程曉月送“魅購”的包裹時，都會特別留意。每一次，他都能清晰地看到那種黯淡的微光從程曉月身上逸出，被包裹吸收。而且，隨著包裹的增多，程曉月身上的微光似乎越來越稀薄，她整個人也顯得愈發干枯，仿佛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
他的左眼沒有出問題，老秦說的是對的。這是一種更隱蔽的掠奪。
陸平開始嘗試在不引起對方警覺的前提下，進行一些微弱的提醒。
“程小姐，您最近臉色……真的很不好，還是多注意休息吧。”一次簽收時，他故作隨意地說道。
程曉月像是沒聽見，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
又一次，他指著包裹：“這些‘魅購’的東西，好像都挺……特別的，入手感覺涼颼颼的。”
程曉月依舊沒什么反應，眼神甚至沒有聚焦。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說，沉浸在“魅購”為她編織的世界里。
陸平的提醒如石沉大海。他知道，對于深陷其中的人，旁觀者的三言兩語根本無濟于事。除非她自己撞到南墻，除非現實的殘酷將她從虛幻的滿足中敲醒。
轉機發生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
程曉月因為沉迷于“魅購”的一場限時搶購——一件號稱能“帶來無盡靈感”的古董羽毛筆——而徹底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工作會議。那本是她爭取了很久的一個晉升機會，卻因為她的缺席而泡湯了。
當她終于從搶購成功的短暫興奮中回過神來，看到手機上數十個未接來電和上司嚴厲的斥責短信時，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將她淹沒。她丟了工作，或者說，是即將丟掉工作。
她癱坐在沙發上，房間里堆滿了各種“魅購”來的“寶貝”，此刻卻顯得如此礙眼和冰冷。那些曾帶給她虛幻快樂的東西，在現實的重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屏幕上，暗金色的“魅購”圖標閃爍著，推送了一條新的消息：
“親愛的曉月，感受到您的失落與不安。‘魅購’特別為您獻上‘撫慰心靈·永恒陽光水晶球’，七折限時優惠。擁有它，再大的風雨也能找到內心的晴朗。”
看著這條推送，程曉月第一次沒有感到被理解的欣喜，反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寒意。這個APP，似乎總能精準地捕捉到她的情緒波動，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遞上“恰到好處”的毒藥。
她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沖到窗邊，看著窗外迷蒙的雨景，城市在雨中顯得更加冰冷和陌生。她一直以來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這些堆砌起來的物品，還是別人虛無縹緲的點贊和羨慕？為了這些，她失去了工作，疏遠了朋友，忽略了家人，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除了購物一無所有的空殼。
一股強烈的悔恨和恐懼攫住了她。
她顫抖著手，點開了“魅購”APP，看著那琳瑯滿目、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商品列表，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厭惡。她找到了“賬戶設置”，想要注銷賬戶，想要刪除這個APP。
然而，當她點擊“注銷賬戶”時，屏幕上卻彈出了一個詭異的提示框：“親愛的VIP用戶，您的專屬‘魅購’之旅尚未結束，放棄即意味著放棄所有‘已獲得’的幸運與祝福，以及未來無限的驚喜。您確定要離開嗎？”
下面是兩個選項：“我再想想”和“狠心離開”。
程曉月咬著牙，手指懸在“狠心離開”上，卻遲遲按不下去。那些被“魅購”灌輸的“幸運”、“祝福”、“驚喜”如同無形的鎖鏈，讓她感到猶豫和恐懼。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程曉月有些失魂落魄地打開門，是陸平，手里拿著一個新的“魅購”包裹。
陸平看到程曉月的狀態，明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但也多了一絲……掙扎。她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空洞，而是充滿了血絲和一種絕望的清醒。
他微微瞇起的左眼，清晰地看到程曉月身上那本已稀薄到極致的微光，此刻正劇烈地波動著，仿佛在與什么力量抗爭。而那個新送來的包裹，散發出的吸附力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強烈。
“程小姐……”陸平剛想說什么。
“這個……我不要了！”程曉月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一絲決絕。她指著陸平手中的包裹，又指了指房間里堆積如山的物品，“這些……我都不要了！”
陸平一怔。
“它們在吸我的東西！它們在偷走我的生活！”程曉月像是要把積壓已久的情緒全部爆發出來，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神卻異常堅定，“我受夠了！”
說著，她猛地搶過陸平手中的包裹，像是要擺脫什么瘟疫一般，將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然后，她當著陸平的面，拿起了自己的手機，再次點開那個注銷提示框，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點下了“狠心離開”。
屏幕閃爍了一下，APP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機的主屏幕。
程曉月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靠在門框上大口喘著氣。
陸平的左眼，清晰地看到，隨著“魅購”APP的消失，程曉月身上那些原本正在被剝離的微光，停止了外泄。雖然依舊黯淡，但它們不再流失，甚至隱隱有了一絲重新凝聚的跡象。而被她扔在地上的那個包裹，那股強烈的吸附力也瞬間消失了，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快遞盒。
“你……”陸平想說些什么。
“謝謝你，快遞小哥。”程曉月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疲憊但真實的笑容，那是陸平許久未曾從她臉上看到的，“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提醒。”雖然她之前麻木，但陸平那些異于常人的關心和暗示，此刻在她清醒的腦海中一一浮現。
陸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他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擺脫“魅購”的控制，程曉月還需要很長時間來重建自己的生活，填補那些被欲望侵蝕的空洞。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包裹，對程曉月道：“這個，我會辦理退貨。”
“好。”程曉月的聲音依舊虛弱，但眼神中的光芒，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陸平轉身離開，走在公寓樓的走廊里。他回頭看了一眼程曉月緊閉的房門，心中百感交集。老秦說得對，解鈴還須系鈴人。他能做的，只是在她將醒未醒之際，不經意地推一把。
迷城的夜色依舊濃重，但陸平覺得，今晚的月光，似乎比往常要清澈一些。他知道，“魅購”這樣的平臺，在迷城中絕不止一個。欲望的陷阱無處不在，總有人會深陷其中。
但他同時也相信，只要人心中那點不愿沉淪的微光還在，就總有掙脫束縛的可能。
而他的左眼，將繼續見證著這座迷城中，光與暗的交織，沉淪與救贖的每一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