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墨似硯池，濃得化不開。

我于城郊瞥見太子旗號時揚手放飛信鴿，翻身上馬疾馳向沈府。銀鞍踏碎五更霜。

待至朱漆門前，兩盞氣死風燈在夜風中晃出清幽的光，銅環叩門聲驚起檐下宿鳥。

宿鳥撲棱棱掠過屋脊時，門縫里才探出小廝睡眼惺忪的臉——不及他看清來人，我已提著織金裙擺撞進府中，腰間玉佩磕在門環上發出清越的響。

書房檐角銅鈴叮咚，父親被燭火襯得有些模糊。他指節抵著太陽穴，眉心深鎖。

聽見腳步聲才緩緩抬眼，眸光比冬日的初雪更冷：“鸞兒來得正好。“

“父親！太子已率親衛入城，您為何按兵不動？“話音未落已撲至案前。父親忽而低笑，指節叩擊紫端硯臺：“太子行事乖張，陛下早有易儲之意。”橘色光暈在他眼角皺紋里投下蛛網般的陰影，“白家此刻以勤王之名叩宮闕，打的是清君側旗號，斷不會擔弒君之罪。“

“若太子借機......“喉間話未說完，已被父親掌心的繭子蹭得發疼。他攥住我手腕，案頭燭淚順著鎏金獸首燭臺蜿蜒。

在他鬢角霜雪般的白發上凝出冷光：“你是太子妃，是沈家與太子相互連結的那根繩。待白氏倒臺，滿朝皆是太子要清洗的舊臣，唯有我們這些被陛下刻意冷落的......“他松開手，從紫檀匣中取出半張秘信，宣紙邊緣泛著陳舊的茶漬，“才是太子真正能用的人。“

我望著他青衫上落的燭灰，忽然注意到硯中墨已磨得見底——原來他竟在此枯坐整夜。

窗外更夫敲梆聲驚破寂靜，子時三刻，月輪沉至飛檐，像塊浸了血的冰玉，涼得人指尖發顫。“你哥哥在西南按兵不動，便是要等太子向沈家拋出橄欖枝。“昔文宗時，我族方才得勢，不比于其他世家，唯有取穩，才可保全。”

袖中蜀錦帕子已被攥得變形，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銅漏滴答，父親鬢邊白發被燭火照的忽明忽暗，恍若那年送我入宮時，轎簾外紛飛的細雪。原來有些謀劃，早在出生之時便己定下。

我此刻攥著的哪是帕子，分明是沈家百年門楣。

更聲漸近，月光透過雕花窗欞斜切而入，在父親腳邊投下狹長的影，像道即將閉合的門。那一輪明月，恰似父親此刻的眼神，藏著比夜色更深的權謀。

終于，天將破曉時，尖細的宣旨聲如利箭穿透晨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大將軍白景行舉兵謀逆，弒殺君王，白氏已誅。自即日起，白氏宗親成年男子押入死牢，秋后問斬；女眷沒入賤籍，貶入教坊司；未成年者貶為雜役，押入皇陵灑掃。

欽此！“

檐角銅鈴驟響，掌心冷汗在圣旨聲中漸漸凝干。帕子“啪嗒“墜地，皺如殘荷，倒像是將多日懸著的魂兒摔進塵埃。我踉蹌撲向父親案頭，指尖幾乎掐進他青衫：“父親！太子勝了！“

他指節微顫，覆上我手背時帶著硯石的涼意。“知道了。“他嗓音沙啞，目光掠過我鬢邊亂發，忽然輕輕推了推我，“回去吧，朱雀街的晨霧該散了。“

窗外五更鼓響，這整夜枯坐終究是賭贏了。袖中銀鈴冰涼，那是十年前嫁入東宮時他親手系上的，此刻隨著呼吸輕晃，恰似王朝更迭的伏筆在叮咚作響。

“去罷。“他轉身時袍角拂過殘卷，露出半張秘信，墨跡在晨露中洇開，宛如給新帝的投名狀。我拾起帕子，見繡著的并蒂蓮已辨不出紋路，驚覺掌心掐出血珠——原來這雀躍里的淚，究竟是為沈家的棋，還是為自己的劫？

門檻前駐足，天際已泛蟹殼青，朱雀街的旌旗血跡該被晨露洗淡了罷？腕間銀鈴驚飛檐下宿鳥。

玉清殿內燭影搖紅，李嘉煜卸去玄色魚鱗甲，月白常服腰間茜紗絳松松系著，垂眸擦拭龍泉劍時，劍穗如凝血垂落。殿門輕響，指尖摩挲著劍格處斑駁血痕抬眸：“宮中諸事可妥？“

隨侍陳全福垂手趨近，靴底碾過青磚上碎甲片，細聲道：“回陛下，叛軍箭矢未及金鑾，唯掖庭偏殿有火焚痕跡，奴才已著人用香灰覆了廊下暗褐色血漬。“袖中抽出半幅染露密報，“太子妃昨夜回了沈府。“

“朕知道，該入宮了。“李嘉煜將劍插入鞘中，金屬相擊聲清越如磬，“著蕭將軍隨你去迎。“

待二人退下，殿中只剩他孤影。眸光掠過青玉案，積牘如峰斜倚，朱筆擱在黃綾折角處，丹砂痕猶自鮮活。紫檀博古架上，史書閑擱，泛黃書頁間夾著半支褪色杏黃簽，不知是何時翻閱的印記。他指尖撫過劍鞘螭龍紋，忽聞檐角銅鈴又響，驚覺乾昭帝臨終震愕的眼神，仍在燭影里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