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檐角斜斜漏下一縷天光,照見杯中沉浮的茶葉。我常望著這杯中的乾坤出神:那些蜷縮的葉脈在沸水中舒展,如春山解凍,在氤氳的熱氣里悄然綻放生命的褶皺。這多像我們顛簸的塵世,總在冷熱交替間演繹著禪機。
故園老宅的槐樹記得祖父的茶經(jīng)。那年暴雨摧折了滿架薔薇,他卻倚著斑駁的朱欄,笑說“雨打殘紅終成泥,來年新蕊更沾衣”。茶煙裊裊中,老人用布滿溝壑的手掌摩挲著冰裂紋茶盞,教我辨認釉色里暗藏的山河——裂紋愈是縱橫,越能照見歲月沉淀的光華。
江南的梅雨季總教人想起青瓷開片的韻律。潮濕的苔痕爬上粉墻,銅鎖生出綠銹,可推開吱呀的木窗,卻見鄰家阿婆在雨簾中侍弄新植的素心蘭。她說蘭花最懂時序流轉(zhuǎn),酷暑里斂著幽香,待秋雨浸潤方吐露芳華。這讓我想起沈周《夜坐圖》里那句“天地有盈虛,人事有代謝”,原來萬物都在盈虧中尋找平衡的支點。
曾路過城西古剎,見銀杏樹下掃葉的僧人。金箔般的落葉覆滿石徑,他掃得從容,任秋風(fēng)卷走剛聚攏的葉堆也不惱。“掃與不掃皆是圓滿”,這話讓我怔忡良久。想起《五燈會元》記載的禪宗公案,南泉普愿禪師斬貓并非冷血,而是要斬斷世人非此即彼的執(zhí)著。
暮色漫過茶案時,茶湯已轉(zhuǎn)作琥珀色。杯底的茶葉靜靜沉淀,仿佛參透了浮沉的玄機。我們何嘗不是命運長河中的一葉輕舟?遇激流則順勢而下,逢平湖便且駐且歌。就像蘇子泛舟赤壁時的頓悟,看清風(fēng)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原來真正的永恒,藏在這份與無常共舞的從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