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居的露臺浮在薄暮里。

晚霞最后的金紅透過水晶窗欞，在橡木長餐桌上流淌。

空氣里有著某種香薰的味道。

達克推開門時，葉羅正將最后一只碗碟放在他慣常坐的位置前。

她沒回頭，精靈尖耳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擺弄銀刀叉的手指停頓了半秒。

達克身上那股味道——實驗室消毒水的冷冽底下，纏著一絲極淡的、屬于另一個精靈女性的氣息，像月光曬透的銀桑葉，清冷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堅韌。

是蒂娜·露。

葉羅其實有些自卑。

作為邊境出生長大的精靈，根本不敢和蒂娜·露比。

哪怕現在和達克結婚后，作為達克的妻子本身也算是貴婦。

但還是深居簡出。

葉羅垂著眼，將達克面前那副刀叉的間距，悄悄調回了絕對精準的十五厘米。

什么也沒問。

說了有什么用呢？

自取其辱？

搖籃在角落，洛薇爾·凈水蜷在柔軟的星光絨里，睡得小臉泛紅。

搖籃邊懸浮著幾顆水珠，緩緩旋轉，散發出純凈柔和的水系魔力波動。

葉羅用最溫和的方式滋養著女兒吸收魔力。

她不知道該怎么做……或許能做的就只有好好的照顧孩子了吧。

達克的目光掠過女兒恬靜的睡顏，在搖籃邊緣那細微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黑魔力］符文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

孩子年紀太小，想要徹底消化水精帝·波爾梅爾的記憶，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

這個過程一旦太快……呃……出現的就是一個自認為水精帝·波爾梅爾的小屁孩了吧？

小孩子就算有了水精帝·波爾梅爾的全部記憶，也不會是水精帝·波爾梅爾。

更別說這份記憶還被達克調整過。

“前線壓力很大？”葉羅將盛滿乳白濃湯的碗推到達克面前。

達克拿起勺子，金屬勺柄微涼：“嗯……一點七億立方米以上的污染，像塊毒瘤長在精靈族身上。議會吵了一天，也沒拔出根的辦法。”

他舀起一勺湯，熱氣氤氳了他的鏡片，“只能先壓著了。”

“壓？”葉羅纖細的眉毛輕輕蹙起，“我見過荒石鎮傳回的最后影像……那些墨綠色的東西，像活著的腐爛傷口。”

她曾是荒石鎮的傭兵獵人，和達克一起離開的時候親眼目睹過蟲災最初的猙獰，“它們不會停的，對嗎？除非徹底吃掉一切？”

“……”達克咀嚼著湯里軟糯的月見草根，那清苦的味道在舌根蔓延。

吃光？

達克咽下食物，聲音平穩得像在念實驗報告：“物理清除杯水車薪，能量轟炸又怕加速結界崩潰。現在……只能緩緩了。”

“緩緩？”葉羅抬起眼，純凈的碧綠瞳孔映著達克沒什么表情的臉。

大人物們到底怎么想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蟲群這種以生育能力為主的物種，想要滅絕就應該越早越好。

現在該做的是趁早壓上全族，一波干掉蟲群！

“用次聲波。”達克放下勺子，手指沾了些湯汁在桌布上劃了一下，模擬著無形的波，“像牧羊人的鞭子，抽打它們，讓它們難受，逼它們離開核心水域，往……人少的地方去。”

他沒提獸人荒原，也沒提虹流水道預設的“安全”通道。

“……”葉羅沉默了。

她看著達克鏡片后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那里有她熟悉的、屬于人類丈夫的一面。

也有她越來越看不懂的一面。

引導災難？

這念頭讓她心頭發沉。

她想起那些被菌毯吞噬的精靈哨站，想起死寂的荒石鎮廢墟。

那些東西，真的能被“引導”嗎？

“代價呢？”葉羅輕聲問，目光掃過搖籃里一無所覺的女兒，“讓它們去別處生根，啃噬別的土地？精靈族的災難，變成整個大陸的毒瘡？”

就連她一個普通的女性精靈都能想到的事兒。

上面的大人物會想不到？

甚至，所有人都能看懂到底發生了什么。

大家都能看出目的。

達克端起水杯，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壓下心頭一絲莫名的滯澀。

他避開了葉羅的目光，看向窗外。

懸浮水都的燈火次第亮起，在漸濃的夜色里像一串串易碎的珍珠，倒映在下方那片已經不再純凈的、暗沉沉的水面上。

整個城市由于能量不足，已經暗淡了許多。

水面下的陰影如同吞噬種群的深淵。

“代價……”達克重復著這個詞，手指輕輕敲著杯壁，發出極輕的脆響，在安靜的餐廳里格外清晰，“是活下去的代價，葉羅。”

“至少現在，凈水湖，水都，還有洛薇爾……”達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需要這個時間差。”

如果不去計算他是幕后黑手這個隱藏立場。

那么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如此。

精靈族不可能壓上全族的籌碼去和蟲群死磕。

如果真的把全族壓上去，就算打贏消滅蟲群，對于精靈族來說也是沒有任何好處的，甚至還會受到重創。

站在精靈族整體的立場上，確實讓蟲群擴散開來，強制整個世界的其他所有種族一起加入戰爭才是最優解。

這也算是囚徒困境的一種形式吧？

個體所需要的最優解，不是集體的最優解。

集體的最優解，不是世界的最優解。

因為整個世界是由無數分散的個體組成的。

單獨的個體是不會想要被犧牲的。

這和蟲群不一樣。

蟲群是沒有自我的。

下級蟲群理所當然的，會被上級蟲群所犧牲。

這就是機體結構問題。

格式塔意識，也被稱為蜂巢思維，這種理論上的文明設定。

其特點是眾多微小且獨立的單元連接在一起，能同時感知和記憶，個體之間分工協作，信息在群體中傳播。

優勢是能統一文明個體的思維方向，提升行動效率，避免內部沖突和資源消耗，使文明社會運作更穩定。

弊端是主腦的可靠性至關重要，若主腦出現故障或被惡意操控，可能導致整個文明陷入混亂或崩潰。

基于這個思路。

達克其實已經有了下一步的計劃。

他需要進一步的撕裂精靈族內部的社會共識，所以需要新時代的精靈文化來對沖那些老東西。

比如扭轉精靈科技的發展方向，開始制造小型無人機械。

畢竟精靈族已經有ai技術了。

搖籃邊，一滴旋轉的水珠無聲破裂，純凈的水元素溫柔地滲入洛薇爾小小的身體。

她無意識地咂了咂嘴，仿佛在夢中嘗到了甘泉。

達克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那平靜無波的眼底深處，冰冷如機械的算計，在無人窺見的角落，無聲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