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就是天意。天意必以民心而昭示,以民心而推進,以民心而實現。
漢獻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懷有野心的董卓弒殺少帝,立劉協為帝。朝政大權被董卓控制。董卓的大逆之舉,引起了各地實力派的不滿,中原諸侯矯詔而起,以討逆為旗幟,名為“義兵”。從而直接導致了長達二十年的諸侯混戰。
動蕩由此開始,帝國陷入長期的戰亂。
義,在中國的民眾心中具有強大的號召力,深深地融入民族的血脈之中。凡有重大舉措,必有義在。無義則不會得到響應,就沒有支持的力量。只有在義的旗幟下,才會聚集到人心。講義氣的人,心中都必然懷有一種正義感。在他們的心中,以伸張正義為己任,為了義氣,激情澎湃。國民對于關羽的崇拜,也就在于一個“義”字。只要樹起“忠義”的大旗,以“力扶社稷”為理由,英雄們就會從天下各個角落,競相奔投,一時間便能聚起數千人馬。“應募之士,如雨駢集。”可見這個義字是如何深入人心。
有人馬,就有了實力,就要舉行征討了。征討,就得有名,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那么,就得有口號,就得有檄文,從而使自己理由充分,使自己師出有名,使自己的行為顯得正義。于是,“作檄文以達諸郡。”檄文寫道:“曹操等謹以大義布告天下:董卓欺天罔地,滅國弒君;穢亂宮禁,殘害生靈;狼戾不仁,罪惡充積!今奉天子密詔,大集義兵,誓欲掃清華夏,剿戮群兇。望興義師,共泄公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本來各地的實權派早已按捺不住,雄心高漲,只是沒有借口。現在持有檄文,實在是一拍即合。他們誰都知道這是矯詔討逆,之所以說是矯詔,因為皇帝被董卓控制了,怎么可能發出討伐的詔書呢?但是他們心照不宣,配合默契,根本就不愿有所質疑,何況這是多么及時的一個理由。發展自己,擁兵自重。于是“各鎮諸侯皆起兵相應”。這其中有后將軍南陽太守袁術,冀州刺史韓馥,豫州刺史孔伷,兗州刺史劉岱,河內郡太守王匡,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喬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北海太守孔融,廣陵太守張超,徐州刺史陶謙,西涼太守馬騰,北平太守公孫瓚,上黨太守張楊,烏程侯長沙太守孫堅,祁鄉侯勃海太守袁紹。“各路軍馬,多少不等,有三萬人的,有一二萬人的,各領文官武將,向洛陽會聚而來。”耀武揚威,各顯其勢。
且不論戰斗力如何,這些響當當的名字,就令人感到振聾發聵。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是跺跺腳就可以讓一方震動的重量級人物。
這群不甘平庸的實力派人士,煥發出了雄心,既有力扶社稷的美名,又有擴張權勢的實際利益,更有名垂千古的機遇,自然踴躍。
按常理推測,數十路大軍,會聚一處,聲勢必然浩大。如果齊心協力,那么區區一董卓哪里能夠抵擋得了。
但是,且慢,讓我們拭目以待。歷史需要事實書寫。
也正因為他們都太威風八面,也就各懷打算,所以,其實質也只是貌合神離的烏合之眾,誰都想著得利,可是誰也不愿第一個沖鋒陷陣。因為他們誰也不愿負責任。他們都是為了分紅而來,并不真心是扶危濟困。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分肥的理由。
看看這些名字,就可以相象得出他們能夠成就多大的事業。這是一群機會主義者,而機會主義者在任何時代都存在,只是所叫的名字不同而已。他們根本就不具備管理天下的德能。
真正的英雄是務實的,務求實效,務求對國家、對民眾有切實的責任,而不是趁機撈取實利,更不在乎虛名。當然,林子大了,就有鷹隼棲落;江海深處,必然潛藏蛟龍;深山密林之中,必有臥虎;人群廣眾,必有真豪杰。
事實也正是如此。北平太守公孫瓚,路經德州平原縣。在城外桑樹叢中,遇見等候迎接的劉備兄弟。知關、張“乃同破黃巾者”,感嘆說:“如此可謂埋沒英雄!今董卓作亂,天下諸侯共往誅之。賢弟可棄此卑官,一同討賊,力扶漢室,若何?”三兄弟同心說:“愿往。”于是,玄德、關羽、張飛便跟隨公孫瓚共赴國難。眾諸侯會聚,各自安營扎寨,連接二百余里。乃宰牛殺馬,會盟商議進兵之策。
這群所謂的英雄,只是在英雄的盛名之下,占據著實際的利益,當國家真正需要他們時,他們只是虛張聲勢,起起哄而已。
這世間,資源很緊缺。但是,哪里都不缺少沽名釣譽、華而不實之徒。浪得虛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徒有虛名,占有名位,然而每臨大事,卻無任何良策。真正的豪杰之士,卻每每被淹沒,不得而出。
當然,不論懷有什么目的,他們畢竟行動起來了。只是蛇無頭不行,群龍無首也無益于舉大事。羊群無論多大,都有一個頭羊領路。何況人馬會聚,就不能沒有帶頭的首領大哥。于是,按照他們那種自以為是的架勢,以勢利的眼睛和狹隘的見識,群起而附和著,推舉袁紹為盟主。理由是:“袁本初(袁紹字本初)四世三公,門多故吏,漢朝名相之裔,可為盟主。”這位出身豪門的子弟,只是假意推辭一番,然后就欣欣然登壇盟誓了。盟誓說:“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虐流百姓。紹等懼社稷淪喪,糾合義兵,并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戮力,以致臣節,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讀畢歃血。雖然盟約的誓詞語意鏗鏘,字句慷慨,令人涕泗橫流,但是盛舉之下,事實將會怎樣,還需要時間和事實的驗證,也只能拭目以待。
但是在這個環境和語境之下,至少群情是激憤的,是高漲的,令人熱血沸騰,令人勇于仗劍而前。
既然已經誓師,戰爭即將展開,那么由誰第一個發起攻擊,承擔突擊的使命呢?長沙太守孫堅畢竟是一位血性男兒,他愿意作為先鋒。袁紹說:“文臺勇烈,可當此任。”孫堅當即帶領本部人馬奔襲汜水關。
面對天下諸侯,董卓震恐,急聚所屬將領商議。呂布挺身而出,說:“父親勿慮。關外諸侯,布視之如草芥;愿提虎狼之師,盡斬其首,懸于都門。”董卓自然非常高興,說:“吾有奉先,高枕無憂!”此時,呂布后面一人高聲說:“割雞焉用牛刀?不勞溫侯親往。吾斬眾諸侯首級,如探囊取物耳!”正是關西人華雄。他身長九尺,虎體狼腰,豹頭猿臂,威風凜凜。董卓嘉其勇氣,于是升任為驍騎校尉。統領五百萬馬步軍,前往迎戰。
急功近利之徒無處不在。濟北相鮑信,只怕別人奪了頭功,于是私自調遣所屬兵馬,取捷徑搶先進攻關防。華雄率領五百鐵騎,如飛般沖鋒,氣勢震天,鮑信之弟鮑忠倉促不及招架,就被華雄一聲大喝嚇得失了魂魄,被斬于馬下。
這個聯盟其實是脆弱的,因為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軍事行動綱領,也沒有一個全局的戰略計劃,人多勢眾時,爭名奪利;遇挫臨難時,則退避三舍,作壁上觀,以便見風使舵。這些人既無大德,也全無軍事才能,臨陣交鋒,諸侯所部各自為戰,又各自保存實力,袖手而觀,不肯同心合力共進共退。看似兵多勢強,實為烏合之眾。
歷來聯軍少有協力同心作戰的。戰爭還沒有展開,往往就已心懷異志。更在勝敗沒有任何端倪之時,就已互相掣肘。事實也正是如此,廝殺在即,卻已有小人在搬弄是非了。有人游說袁術:“孫堅是江東猛虎。如果打破洛陽,殺了董卓,正是除狼而得虎。如今不給予糧草,他的軍隊就無法堅持,必然潰散。”心胸狹隘的袁術聽信并采納了這個讒言,不發糧草,導致孫堅軍隊補給斷絕,軍心動搖。心胸決定著一個人一生事業的成就。袁術以害人始而終累己,這是必然的規律。這是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宵小。所有的事業就這樣被葬送。
李肅與華雄設謀:“分兩隊乘夜協同行動,一隊從小路奔襲孫堅側后,將軍率軍正面沖擊,就可立即擒獲孫堅。”
在這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陰謀在夜月的美麗面紗下悄悄展開了。然而,困處前線的將士們卻根本沒有任何警惕。營壘靜靜地沉睡在夜空的星月之下,或許已有美夢回到家鄉。因為已是半夜,白天征戰的鼓聲已歇,戰刀上的血漬已經拭去,呼喊暫時停息,爭戰的雙方都該緩口氣了。
突然,喊殺聲驟起,滾滾如潮的鐵蹄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孫堅倉皇不及整軍抵御,華雄已舉刀砍來。軍營內四處火起,喊殺之聲響徹夜空。饑疲無措之軍,如何抵擋飽食精銳之師。兵無斗志,四散逃竄。孫堅慌忙招架數回合,在祖茂的護持下,突圍而走。
華雄卻不愿讓他這樣輕松地逃跑,從后面緊追不舍。得勝之時,誰也不會給你逃遁的機會。沒有人會對失敗者心慈手軟。因為當殺人成為賺得榮譽的合理理由時,人們就只想用他人的鮮血,書寫并澆鑄自己的豐碑。所以,誰也不會輕易放棄。除非天意為你留一條活路。
孫堅取箭連射,借以阻止華雄的追擊,也謀求一箭射中,求得翻盤取勝的僥幸,但是兩箭皆被華雄機警地躲過。情急之下,第三箭因用力太猛,拽斷了弓,只得棄弓縱馬奔逃。祖茂急切地說:“主公頭上赤幘射目,為賊所識認。可脫幘給我引開敵人。”孫堅換上祖茂的頭盔,分路而走。孫堅從小路得以逃脫。祖茂則被華雄一刀砍殺,孫堅的赤幘作為戰利品被繳獲。
孫堅損兵折將,傷感不已,星夜派遣人員報告戰況。袁紹大驚:“不想孫文臺敗于華雄之手!”便聚眾諸侯商議,卻并不追究導致失敗的緣由。公孫瓚帶著劉備三兄弟最后到達。袁紹說:“前日鮑將軍之弟不遵調遣,擅自進兵,殺身喪命;現在孫文臺又敗于華雄,挫動銳氣,怎么辦?”諸侯面面相覷,默然無語。未戰輕敵,小挫即懼,狼顧不前,懷私自保。正如呂布所言,空有虛名,實如草芥,實不足以成大事。
由此可以看出,這群所謂的英雄們能夠成就多大的事業。太過勇烈的孫堅,已然遭人忌憚,受到暗傷。而天下諸侯在這里已經受制于袁氏兄弟,他們的命運已經成為一個問題。其實,誰都心知肚明,都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都得留在這里以表明自己對于帝國的態度,免得成為被遷怒的對象。因為,帝國豢養的這群勢利走狗們,他們咬狼不行,但是咬狗卻都是好手,所以,要避免自家的毛被咬掉。因而面臨失敗的同類,只能默然面對。
袁紹舉目遍視,無人置言。忽然看見公孫瓚背后立著三人,容貌異常,冷然而笑。
英雄不得志時,往往屈處人后,被人輕視。那些堂堂坐于前排的所謂的位尊名高之人,卻不識英雄于低微之時,實為不足為謀的草芥之徒。
只因為覺得別人的冷笑太令人不舒服,于是袁紹發問:“公孫太守背后是什么人?”公孫瓚介紹說:“是我自幼同舍兄弟,平原令劉備。”曹操說:“是不是破黃巾軍的劉玄德?”公孫瓚說:“是。”并將劉備及其兄弟的功勞,扼要述說。袁紹請劉備坐,劉備謙遜致謝。袁紹說:“我并非敬重你的官職,我只是尊重你是帝室后裔。”意思是說,你別不識抬舉,以為我把你當什么菜。
什么叫勢利,已經不需要我再闡釋。
短視勢利之人,時刻不忘自己出身的高貴,以顯示自己顯赫的門第。也只有這一點是他唯一可以自恃的,才能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一點支持。
劉備坐于末位,關羽、張飛于兩側侍立。忽然通信兵報告說:“華雄引鐵騎出關,用長竿挑著孫太守赤幘,前來挑戰。”袁紹說:“誰敢迎戰?”有驍將俞涉說:“小將愿往。”但是,俞涉與華雄交戰不到三回合,被華雄斬了。太守韓馥說:“我有上將潘鳳,可斬華雄。”袁紹急令出戰。潘鳳手提大斧,結果又被華雄斬了。眾人聞言失色。袁紹自語:“可惜我上將顏良、文丑不在這里!如果有一人在,何必懼怕華雄!”自抬門面,自高身價,往往是內心虛弱之徒的慣用伎倆。
他還未說完,一人厲聲說:“小將愿往斬華雄的頭,獻于帳下!”眾人驚視,其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聲如巨鐘,立于帳前。公孫瓚說:“這位就是劉玄德結拜兄弟關羽。”袁紹問是什么職務。回答說:“跟隨劉玄德充任馬弓手。”當然,一介縣令手下,馬弓手是他所能給予的最高職位了。袁術大喝道:“在你的眼中以為我們諸侯沒有大將嗎?量一位小小弓手,安敢亂言!給我趕出去!”
你可以平庸,但是你不可以超出他們以顯出他們的無能。因為你平庸,他們就會覺得高高在上,就會覺得安全,就會自以為威風八面,于是你也就可以平安。如果你有所不同,那么就會讓他們覺得不安,于是,你將被擠壓,或者被“亂棍打出”。
曹操急忙說:“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果他不能取勝,那時責罰也不遲。”雖然有理,其實也等同于廢話。在以性命相搏的戰場,如果不能取勝,就意味著殞命疆場,何以責罰?又哪里用得著你來責罰?袁紹說:“讓一弓手出戰,必被華雄所笑。”曹操說:“此人儀表不俗,華雄又哪里知道他是弓手?”關羽說:“如果不能戰勝,請斬下我的頭來。”曹操即斟熱酒一杯,請關公飲,以壯聲威。此舉也算是實實在在的支持,令人心暖。關公說:“酒且斟下,我去去就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帳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裂,岳撼山崩,眾皆失驚。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一顆滴著新鮮血液的人頭,擲于地上。
杯酒尚溫。
曹操極為敬佩。這時,張飛高聲大叫:“俺哥哥斬了華雄,還不立即殺入關去,活捉董卓,更待何時!”袁術大怒,喝道:“俺大臣尚自謙讓,量一縣令手下小卒,安敢在此耀武揚威!都給我趕出帳去!”
他們始終不忘自己的身份,也必然時時處處提醒著別人不要忽視了各自的身份,誰也不能藐視他們的存在。誰如膽敢藐視他們,必然露出本相,呲著牙要咬人了,要將你們都趕出去了,免得讓他心里不是味。他們總是覺得身份就是他們的一切,不容別人動搖。因而也容不得身份低的人在他們的面前說話。他們總想壟斷一切。就是這種人毀了這個帝國。
曹操說:“得功者賞,何計貴賤?”袁術說:“既然你們只尊重一位小小的縣令,我當告退。”這就是典型的無賴。曹操說:“怎么可以因為言辭而耽誤國家大事呢?”眾人盡皆默然而散,誰也不愿說出一句話。因為他們誰都明白:沉默是金。沉默就會顯得高深莫測,就顯得高明,就顯得不同凡俗,也是對自己身份的最有力的保護,也意味著對于威脅著自己身份的人的否定。同樣,沉默所顯示的態度即是支持也是否定,既可以是對你也可以是對他,可以讓自己從容轉舵。
營帳中,人們都保持著沉默,沉默中透出一種徹骨的冰冷,充滿著不屑與敵意。
只有曹操讓人送來牛肉和酒漿撫慰劉備兄弟三人。其實一杯酒就已經足夠。
關羽并沒有因為殺敵而立功,也沒有因為解救了危難而受到尊敬,更沒有因為力挽狂瀾而受到應有的封賞,反而幾乎被亂棍打出。這就是世道。
英雄總是埋沒在壟畝之間,總難有用武之地。因為那群徒有虛名的勢利小人在當道,因此,空懷報國之志的壯士,總也無法進入報國之門。
一個人是不是英雄,主要在于他有什么事跡,而不是看他的父親是誰,更不在于他的祖宗有什么功績、是不是貴族。但是,世道卻并不如此簡單。
諸侯震驚
在汜水關前的鏖戰廝殺中,關羽斬殺了威懾諸侯的驍將華雄,挫敗了敵方銳氣,穩定了戰局態勢,為這群英雄們爭得了喘息的機會。同樣,對于那些恃勇無謀之輩來說,形成了新的震懾。汜水關守將李肅以緊急軍情公文報急,董卓惶恐不安。
任何人都有朋友。同樣,無論罪惡多么深重的敗壞之徒,也必有幫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