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千日元的人生
- (日)原田比香
- 3915字
- 2025-05-21 12:24:20
第1章
三千日元的用法


奶奶說,人這一輩子怎么過,取決于三千日元[1]的用法。
啊?三千日元?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當年還在上初中的御廚美帆放下正在看的書,抬頭問道:
“奶奶,這話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意思啊。人的一生就是由用三千日元這樣的小錢買的東西、選的東西、做的事情組成的。”
美帆來了離家不遠的奶奶家,正抱著膝蓋坐在房間的角落里看《小島上的安妮》[2]。奶奶則坐在餐桌旁喝茶。
見美帆一臉茫然,一副沒聽明白的樣子,奶奶哈哈大笑。
“打個比方吧,你那本書是什么時候買的?”
“用您給的壓歲錢買的呀。”
過年的時候,奶奶給了三千日元壓歲錢。美帆跟朋友一起吃了幾頓麥當勞,又買了這本書以后,壓歲錢便見了底,可她并不后悔。在麥當勞談天說地別提有多開心了,書也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一點都不膩,所以美帆并不覺得自己在亂花錢。可是不知為何,錢總是花得特別快。每月的零花錢也是如此。
“美帆啊,你有記賬的習慣嗎?”
“我也沒那么多零花錢,用得著記嗎……”
家里每月給她五百塊零花錢。跟朋友吃吃麥當勞、買買書就沒了。不夠用了,便找爸爸媽媽再要一點。
奶奶搖了搖頭,仿佛在說:沒毛病,這孩子就這脾氣。
“那真帆把今年的壓歲錢花在哪兒了?”
“嗯……她買了什么來著?好像是讓媽媽帶著去百貨店買了個粉紅色的漆皮錢包。三千日元不太夠,她還添了點平時攢的零花錢呢。”
美帆有個上高中的姐姐。奶奶給姐姐的壓歲錢也是三千日元。新買的粉紅色錢包還挺好看的,是那種成熟優雅的款式。姐姐滿懷期待地說,要帶著它去春游。
“美帆吃了麥當勞,買了書。真帆買了粉紅色的錢包。壓歲錢的用法不是能明顯體現出你們姐妹倆的性格嘛。”
“那只能說明我喜歡書,姐姐喜歡好看的東西,跟性格是兩回事呀。”
美帆如此反駁。奶奶卻只是喃喃道:“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美帆聽了個云里霧里,也不太服氣。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完全無法預見一個個小小的選擇會如何改寫自己的人生。
“您怎么跟瑪麗拉[3]似的……”
“啊?”
“沒什么。”
不知為何,美帆突然想起了跟奶奶討論那個話題的景象。
此時此刻,她正站在擺滿茶壺的雜貨店貨架跟前。“呀!”她驚呼一聲,手里的茶壺險些落地。
搬出來自己住已經有大半年了,可家里一直都沒有茶壺,只能喝袋泡茶,不然就是上班路上去便利店買瓶裝茶。
她在店里逛了逛,打算買個款式簡約的玻璃壺。正正好好三千日元。如此一來,泡花草茶的時候就能看到茶湯的顏色和各式各樣的香草了。而且她家的家具擺設都是白色系的,放著也不突兀。泡綠茶肯定也好看。
大她五歲,早已結婚生子的姐姐真帆用的又是什么樣的茶壺呢?美帆試著回憶了一下。好像是個煮咖啡用的琺瑯壺,還能當燒水的小水壺用。姐姐說,她是在一個分享省錢妙招的網紅主婦發的照片里看到的,一眼就相中了。價錢有點小貴,她省吃儉用了好久才攢夠了錢。美帆還記得姐姐洗琺瑯壺的時候是多么小心翼翼,生怕磕著碰著。姐姐總說它貴,其實也就三千九百八十塊。
美帆的媽媽用的則是閨密送的生日禮物,一個北歐牌子的茶壺。媽媽和那位阿姨上大學的時候就是好朋友了。也許是因為在泡沫經濟時代度過了青春年華吧,媽媽會定期翻看女性雜志,對潮流和美食毫無抵抗力。
奶奶用的西式茶壺是皇家哥本哈根[4]的白底藍花瓷壺,日式茶壺則是某次旅游時買的名家之作。兩個茶壺都貴得很,定價遠不止三千。但奶奶都用了好些年了,用天數除一除,一年下來大概是不到三千的。每次想起奶奶,美帆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她用那兩個茶壺泡茶的模樣,可見它們早已融入了奶奶的日常生活。
奶奶說得有道理啊……錢的用法還真能體現出一個人的性情。
美帆把手里的玻璃茶壺放回貨架。一想到“買回家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寫照”,她就不太確定那個茶壺合不合適了。
畢竟,那是一個晶瑩剔透、一摔就碎的玻璃茶壺。
順順利利拿到大學畢業證,找到工作搬出來住——這就是美帆這些年為之奮斗的目標。
她入職了一家位于西新宿的中型IT(信息技術)公司。在這個行業,壓榨員工屬于常態,她所在的這家公司也良心不到哪兒去。直屬領導的思想還算開明,可高層的社長和董事個個爹味十足。公司成立之初是某電信集團子公司的子公司,約莫十年前才獨立出來,名字也改了。但來自政府部門和公益組織的訂單并沒有斷,業務還是很穩定的。上大學時,美帆向往過各種各樣的行業,也有過搖擺不定的時期。不過她對現在這家公司還是很滿意的,因為職場洋溢著IT行業特有的活力,各項福利制度也很健全。
上了一年班以后,美帆在祐天寺租了一套房子。
搬出來自己住是美帆的夙愿。父母家在東十條,毗鄰十條銀座,離十條站就十分鐘路程,所以她一直都想找個機會住住看東京西部。
美帆很中意這套房子,用“鬧中取靜”來形容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騎自行車到中目黑只要五分鐘,附近還有網紅店“藍瓶咖啡”。月租加物業費總共九萬八。雖然有點貴,但東京西部基本都要這個價,而且這種相對較新的十帖[5]一室一廚公寓并不好找,想想都覺得自己可能干了。
換句話說,美帆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她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每一個夢想也都圓滿實現了。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找到了不錯的工作……
直到小田街繪慘遭裁員。
街繪姐今年四十四歲,是美帆剛入職時的帶教老師。
她聰明能干,心地善良。工作能力強的人往往比較強勢,她卻溫文爾雅,好似文靜的少女原封不動長成了大人。
街繪姐的出身也確實很好。她和母親同住的老宅在杉并區,高墻環繞,綠樹成蔭。
有一次,美帆應邀上門做客。“嘟——”按響古舊的門鈴后,街繪姐和身材嬌小的伯母一起迎了出來。
伯母年事已高,因為她過了三十五歲才生下了街繪姐,這在當年是罕見的。
“東西都舊了,愁死人啦。”
美帆由衷贊嘆“你家的房子可真有味道”時,街繪姐如此回答。看神情,她倒不是在謙虛,而是真的愁。那天她穿著棕色的格紋上衣,搭配棕色的開衫和棕色的裙子。她上班時也經常這么穿。開會或接待訪客時,她會再套一件深藍色的外套。聽說街繪姐入職以后一直都是這樣的穿搭風格,與時尚潮流毫不沾邊。
“我是獨生女,爸爸走了好些年了。”
美帆一看便知,街繪姐和伯母在這棟房子里攜手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街繪姐將她帶去了客廳。客廳里的沙發套著白色的罩子。
“媽,這是美帆帶的伴手禮。”
“哎呀,你太客氣啦。”
廚房傳來母女倆的低語,應該是在討論美帆從中目黑買來的芝士蛋糕。美帆不由得想,街繪姐確實是好人家的大小姐呀。
“照理說是不該用你送的東西招待你的,不過機會難得,要不就切了吃吧?”
“別客氣,盡管吃吧!”美帆下意識地喊道。住十條的時候,她也經常上別人家做客。她覺得主人家客氣的時候,她就該回一句“別客氣”,這樣才不至于失了禮數。只是這回沒控制好音量,反倒顯得唐突了,怪難為情的。
母女倆輕笑著端來茶點。印著小朵玫瑰的國產老茶杯邊上擺著美帆買來的蛋糕,外加一碟年糕片。
“這是我媽媽親手做的。”
街繪姐的臉頰微微泛紅。
“就是用過年供神的年糕炸的啦,”伯母也紅著臉解釋道,“我們常去的一家日式糕點鋪每年都會送一塊很大的年糕,我跟街繪根本吃不完,可又不好意思讓人家做小一點。”
“畢竟是老交情了……”街繪姐補充道,“所以就拿來做零嘴了。”
“和你送的東西一比,我都不好意思啦。”
“您太客氣了,這年糕片好好吃啊!”
美帆還是頭一回吃撒著糖粉的年糕片,那絲絲甜味卻讓人倍感懷念。明明是油炸的,卻一點都不膩,想必是用上好的油精心烹制的。
“我也真是不像話,每次都用這種東西招呼客人……”
“我奶奶很擅長腌白菜,也是逮著機會就送人呢。”
“哎喲,羨慕死我了。腌菜我是一點都不會做。”
見母女倆再次相視而笑,美帆真恨不得用扦子把公司里那群八卦“街繪姐是不是處女”的男同事都扎個對穿。街繪姐在公司廣受信賴和愛戴,卻也受盡了這樣的揶揄。
今年春天,街繪姐因輕度腦梗死病倒了。幸好她發病時剛好在家,送醫及時,經過一個多月的住院和康復治療就回來上班了。起初她走路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好在幾個月后就幾乎看不出來了。但她剛回來的時候還是享受到了“不用加班”的特權。領導、同事和美帆都囑咐她好好休息。她也心懷感激,繼續接受康復治療。
我們公司可真好,同事們也都是大好人……美帆感動不已,心里暖洋洋的,慶幸自己當年沒看走眼。
誰知公司在那年秋天大舉裁員,名單上的第一個人就是街繪姐。沒過幾天,她就辦了離職手續。
街繪姐走后,美帆總覺得哪里不對。
工作的時候,吃午飯的時候,開會的時候……她總會突然想起有街繪姐的一幕幕。
想起她的言行舉止和諄諄教導,想起她的一顰一笑。
不知她和優雅的伯母在老房子里過得可好……每每想及此處,美帆心里都空落落的。
街繪姐之所以被裁掉,主要是因為她病了一場,工作時間不如原來長了,考評自然也拿不了高分。而且她未婚未育,家里又有大房子(雖然房子登記在伯母名下,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住杉并區的大小姐),在公司看來比較容易“下刀”。再加上她職位不高,但好歹有大學文憑,工齡又長,所以工資比較高……
然而,人真的有“好不好裁”之分嗎?
去街繪姐家做客時,伯母還很硬朗。可她畢竟年事已高,說不定哪天就需要人貼身照顧了。而且街繪姐都四十好幾歲了,是個人都知道這個年紀不好找下家。
在街繪姐離職的第二天,美帆看著自己對面那張空蕩蕩的辦公桌,只覺得搖搖欲墜,仿佛自信和安全感的基石都被抽走了,前途叵測。
科長、股長和其他同事照樣嘻嘻哈哈,午休時還練起了高爾夫的揮桿動作。美帆不由得想,他們一切如常,根本沒把街繪姐的事情放在心上。
我都快郁悶死了!
可要是有人問“你能為街繪姐做些什么”,美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街繪姐被列入裁員名單時,美帆實在沒有勇氣挺身而出,說“留下她,裁我吧”。她明明知道自己還年輕,就算不能立刻找到下家,再就業的難度也比街繪姐小多了。
所以她恨透了讓自己陷入這種心境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