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什么？假的？”綠樓留置室內，黃強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楊志文將一小厚本檢驗報告遞了過去，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黃強的面色：“這是省公安廳物證鑒定中心文件檢驗科給出的結論，那幅傅抱石老先生的人物畫，用的是化工合成顏料，而且印泥的成分也存在問題，另外，紙張存在明顯的做舊痕跡，基于以上幾點，百分之百可以判斷，這是一幅假畫！”

黃強一臉難以置信，他自顧自地翻開報告，一頁一頁，逐行逐句地查看。

很顯然，他對楊志文的話并不相信，而是篤信自己眼見為實的結果。

大部分貪官的自信心都是極為膨脹的，不是這樣，他們又怎么會認為自己鋌而走險的舉動，永遠不會露餡呢？

黃強發現，這份報告中所包含的，不光有密密麻麻的檢驗數據，還有被檢樣本的全貌照、重點照、細目照以及顯微照等等。

如此翔實的報告，讓黃強百分之百可以肯定，報告中的這幅畫，就是自己視若珍寶的那幅，并沒有被人調包的可能。

頹然合上報告，黃強朝后一靠，神色有些愣怔，嘴里喃喃道：“假的好，假的好……”

“假的也不妨礙定罪，畢竟你收禮的時候，是當作真品收的。售賣假貨時，已銷售的侵權產品的價值，按照實際銷售的價格計算?！睏钪疚钠届o地起身，把報告收了回來，“這方面你可討不了什么好。不過，你倒是可以說說看，這幅畫是誰送給你的？”

“說了對我有什么好處？”黃強聽出什么了，抬頭死死盯住楊志文。

后者微微一笑：“你是聰明人，這個時候，幫我們，就等于幫你自己?！?/p>

…………

一周后，省公安廳刑警總隊九科會議室。

“通過這些天的調查，我們基本把這條線索落了地！”畢佳剛打開投影，一張樹形的思維導圖顯現在幕布上，圖中第一行是落馬書記黃強的照片，再往下是數張照片。

他指著“金字塔尖”介紹道：“據黃強供述，他平時就喜歡收藏古玩字畫，第一次看見這幅傅抱石老先生的人物畫，是在一家名為雅藏軒的書畫店中，黃強稱，他在這家店中拿過不少東西，所以他和店老板相當熟悉?！?/p>

順著思維導圖，畢佳剛的手滑向了下一張照片：“雅藏軒的老板名叫陸良海，男，五十九歲，本地人，常年經營書畫生意，對書畫有一定的研究。他的弟弟陸良冰，正是落馬書記黃強的貼身駕駛員。有這層關系，黃強對陸良海極其信任。每次一有好東西，陸良海就會邀請黃強到店內喝茶，而這個時候，黃強就會約上有求于自己的老板，這些人，在他們的黑話里叫‘貨主’。在喝茶期間，陸良海會說最近收了一幅好作品，希望黃書記掌眼，一般這個時候，黃強都不會拒絕。而在掌眼時，黃強就會流露出極為贊賞之色。等一壺茶喝完，有眼色的‘貨主’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們接下來便會私下與陸良海商議價格，而后轉手送給黃強。

“實際上，書畫大概值多少錢，黃強事先都知道，他會根據對方的‘經濟實力’及‘事大事小’來挑選兜底貨主。不論書畫最終成交的價格是多少，陸良海始終會保證自己有百分之十的利潤?！?/p>

說到這里，畢佳剛抬手又指向大屏上閃現的畫作：“就拿這幅傅抱石老先生的人物畫來說，當時陸良海的拿貨價是三百五十萬，最終以四百萬的價格成交，從中賺了五十萬利潤，去掉他應得的百分之十，剩下的四十五萬，他會如數交給黃強。”

“那如果，陸良海獅子大開口，黃強豈不是賺得更多？”一名組員問。

畢佳剛搖搖頭：“你以為那些求黃強辦事的貨主都是傻子？他們心里能不清楚這是在演雙簧？能跟市委書記私下一起喝茶的，有哪位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憑借他們的社會關系，問出一幅畫作值多少錢，絕對不是難事。這就好比在車站買礦泉水，站外小賣部賣兩元，站內標價三元，大家也能接受。如果獅子大開口，一瓶水標價三十元，非但賣不出去，反而會引來記者曝光。不懂規矩，在做生意的時候，往往是更要命的事。所以，凡事都要講究個平衡……”

給手下的年輕干警上了一課后，畢佳剛又拐上正題：“審訊陸良海時，他供述，畫是從我們省‘武德拍賣行’，一名叫孫軍的鑒定師手中購得的?！?/p>

孫軍的照片隨之顯示在大屏上，這是一個看起來儒雅而氣質不凡的老年男子。

“孫軍，男，六十二歲，從事書畫鑒定多年，百度百科也能搜索到關于他的詞條，此人在書畫鑒定圈里的名聲一直很好，且對近代名家書畫有十分精準的鑒識度，我們暫時還未發現他曾出售過假畫，所以，關于這件事，我們猜想有兩種可能。”

畢佳剛說：“一是，連他都沒有認出真偽；二是，這條售假的利益鏈條，他也參與其中?！?/p>

一名組員皺眉道：“孫軍這人我了解過，他的鑒定費用可不低，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幾百萬毀了自己的名聲?！?/p>

“沒錯！”畢佳剛道，“以孫軍的知名度，就算他坐在家里喝茶，每年找上門的生意也有好幾百萬。像他這種鑒定大家，犯不上跟賣假畫的同流合污?？扇绻f是他看走了眼，恐怕也講不過去，這幅畫作完成不久，他雖然沒有檢驗儀器，但他多年浸淫此道，憑借手觸、鼻聞還是可能發現問題的。至少，以我的水準，在沒有檢驗設備的前提下，多花些時間，也還是能找到疏漏的。”

“莫非，他們中間有故事？”

“你們還記得前幾年GZ省破獲的那起涉案金額上億的假字畫案嗎？”畢佳剛答非所問。

“記得。”一名組員點頭如搗蒜，“央視都報道過，這起案子當時在全國都引起了轟動。兩家全國知名的拍賣行被牽扯其中。其中一家還是上市企業旗下的品牌?！?/p>

“沒錯！”畢佳剛道，“其中一名嫌疑人供述，他模仿李可染先生的寫意風格，精心繪制了一幅名為《桂林山水》的山水畫。據調查，嫌疑人是一名繪畫高手，他不僅可以繪制出李可染先生的意境，甚至連齊白石、徐悲鴻等名家也不在話下。為了畫好這幅《桂林山水》，他費了不少力氣，甚至請來專業裝裱師，將此畫裱出了年代感，為使這幅畫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他還用了這樣一招：請李可染的直系親屬出具了鑒定意見，并與畫作合影。也正是因為這一系列的造假操作，這幅無中生有的假畫才騙過了諸多鑒定專家，最終拍出了五千萬的高價。”

“畢隊，你是說孫軍看走眼，也可能是因為其中有人誤導？”

“正是！”畢佳剛點點頭，“孫軍人在國外，暫時沒有調查他，也是怕會打草驚蛇。但通過查詢他的資金流水，并沒有發現他有大額資金進賬，也就是說，陸良海買畫的這筆錢沒進他的口袋，他可能僅僅是介紹人。不過好在買畫的貨主長了個心眼。他交給陸良海的都是從銀行取的連號新鈔，且鈔票上的號碼，貨主那里有拍照備份。經偵總隊根據我提供的線索，找到了最終的存款人?！?/p>

畢佳剛用手指在連接投影儀的電腦上單擊，畫面上很快出現了五張人像，每張照片下，都有詳細的身份信息。緊接著，由人像引出的線段，集中到了一張圖片上，那是一張像素較為模糊的公司大門照，門口牌匾上寫著“GC省嘉浩德有限公司”。

見組員們都看清了投影上的內容，身為組長的畢佳剛嚴肅地說道：“購畫的錢被分多次，存入了不同的賬號。但通過經偵總隊資金分析師的研判，這些錢最終都進入了這個名叫嘉浩德的公司賬戶。巧合的是，這家公司的主要經營范圍，就是文化藝術品交易，而鑒定專家孫軍與這家公司無任何資金往來，表面上看，沒任何聯系。

“但通過逐級分析孫軍的收款賬戶，我們發現，聘請過他的機構，繞個大彎，都與這家公司沾邊掛拐?！?/p>

在座的組員，都是全省打擊假書畫犯罪的“排頭兵”，利用“假書畫”進行詐騙、洗錢的情形，他們可沒少見，所以各種復雜的資金流水圖，他們都能很快從中看出端倪。

如果是正規生意，資金流水大多有據可循，不會出現雜亂無章、毫無規律可言的情況。憑借辦案經驗，僅僅看著這張亂線頭一般的圖，便不難判斷，這樣的披著合法外衣的公司，私底下極可能存在著不法交易。資金流水圖之所以雜亂，大多情況下，正是因為有第三方洗錢公司介入。

其中究竟藏著什么貓膩？

此時此刻，畢佳剛帶領下的“九科”，已經做好了刨根尋底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