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洛陽才俊衛仲道
書名: 紅顏知己蔡文姬作者名: 菊花一枝蒿本章字數: 16174字更新時間: 2025-06-02 05:00:13
建安七年的洛陽城,連灰塵里都仿佛浸透了脂粉香。
通往城南蔡府的長道,早已水泄不通。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而焦灼的滾動聲,一輛接一輛的香車、寶馬,鱗次櫛比,擠得密不透風,將寬闊的街道硬生生堵成了一條蠕動的長蟲。駿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噴出團團白氣,車廂簾子被一只只或白皙或急切的手掀開一角,露出里面年輕郎君們矜持又難掩好奇的臉龐。灼熱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和車頂,投向那道緊閉的朱漆大門——蔡府。
“嘖,這陣仗!”路邊茶肆的伙計踮著腳,伸長脖子張望,嘖嘖稱奇,“蔡中郎家的女公子擇婿,怕是把半個天下的才俊都招來了吧?嘖嘖,聽說連江東、巴蜀那邊都有人星夜兼程趕來呢!”
他身旁的老者捋著稀疏的胡須,渾濁的眼中透出幾分了然:“蔡邕公學究天人,膝下這位文姬小姐,更是傳聞中‘七歲辨琴音,十歲通詩賦’的奇女子。這般才貌,誰家兒郎不心動?”
議論聲嗡嗡地匯入車馬的喧囂里,像一層滾燙的油,浮在洛陽初夏燥熱的空氣上。
“小姐,小姐!”貼身侍女阿棠腳步輕快,帶著一股初夏花圃的清新氣息,穿過曲折的回廊,跑進臨水的小軒。軒內清涼,一爐幽香若有若無,我正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一卷攤開的竹簡。
“外面…外面…”阿棠喘著氣,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車馬都堵到三條街開外啦!全是來遞名帖、送詩文的!管家伯伯臉都笑僵了,收拜帖的案幾都堆滿三張了!”
我抬眼,窗外的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在我素白的裙裾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那鼎沸的人聲,即使隔著重門深院,依舊隱隱約約,如同潮汐拍岸,固執地涌來。擇婿?我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指尖拂過竹簡冰涼的棱角,這喧嚷背后,又有多少是真心慕才,多少是奔著父親那滿腹經綸、名動天下的藏書閣而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被我按了下去。
“慌什么,”我的聲音不高,帶著撫琴后特有的微啞,像指尖滑過上好絲弦的余韻,“取我的琴來。”
阿棠脆生生應了,很快捧來那具珍貴的焦尾琴,小心地置于窗前的琴案上。桐木溫潤,琴尾那處天然的焦痕如同歲月烙下的印記。
指尖落下,泠泠琴音自絲弦間流淌而出,是《鹿鳴》的雅調,清越悠揚,試圖驅散窗外那無孔不入的喧囂。琴聲在小軒里盤旋,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那些灼熱的、探詢的目光,那些馬車碾過青石的躁動,暫時隔絕在外。這里是屬于我的方寸天地,只有琴、書,和窗外一池將開未開的睡蓮。
然而,這寧靜并未持續太久。老管家蔡伯略帶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琴筑的安寧。他停在軒外,隔著珠簾,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鄭重:“小姐,有客至。”
琴音未絕,我的手指懸在弦上,余韻微微震顫。抬眼望去,珠簾縫隙間,蔡伯垂手侍立,神色恭謹,卻比平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
“哦?”我指尖輕輕一劃,帶出最后一個清越的尾音,“是哪家的車馬,竟讓伯父親自來報?”
蔡伯的頭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壓得極穩:“是…衛太傅府上的公子,衛仲道。奉…陛下口諭,代天家慰諭老大人,并…呈上太傅大人求親之意。”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車駕已在府門,老大人請小姐移步前廳敘茶。”
“奉旨慰諭”,“太傅求親”。這幾個字,沉甸甸地落下來,像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攪亂了方才用琴聲勉強維持的平靜。窗外那喧騰的市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按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衛氏,當朝太傅,權傾朝野。他的獨子衛仲道,更是洛陽城里無數閨閣女兒遙望不及的星辰。
指尖無意識地捻過冰涼的絲弦,留下一點細微的麻癢。我緩緩起身,素白的裙裾在光潔的地磚上無聲拂過:“更衣,見客。”
前廳里彌漫著清雅的茶香,上好的顧渚紫筍在青瓷盞中舒展沉浮。父親蔡邕坐在主位,一身半舊的深色儒袍,眉宇間是慣常的溫和與淵渟岳峙的沉靜,只是此刻,那沉靜之下似乎也壓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我踏入廳門時,目光便落在了客座首位的青年身上。
衛仲道。
他聞聲站起,動作從容優雅。一身裁剪合宜的月白云紋錦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烏發以玉冠束起,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唇線清晰。最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映著窗欞透入的光,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毫不掩飾其中的驚艷與審視。
那目光帶著溫度,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像帶著實質的重量。我垂眸斂衽,依禮道:“小女蔡琰,見過衛公子。”聲音清泠,聽不出情緒。
“文姬小姐。”他的聲音清朗悅耳,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從容氣度,唇邊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久聞洛陽蔡氏有女,才情冠絕,風華無雙。今日一見,方知傳聞猶不及小姐萬一。”他微微傾身,姿態謙和,目光卻依舊灼灼,“仲道奉家父與陛下之命前來,一則代天家慰諭蔡公,二則…”他頓了頓,笑意加深,目光鎖住我的眼睛,“特為小姐而來。”
父親在一旁溫言應對著場面話,言辭間是慣有的謹慎與客氣。我端坐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只覺那來自衛仲道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熾熱探究。這熾熱背后,是否真如他話語般純粹?當他說出“特為小姐而來”時,那眼神深處,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更復雜的、難以捕捉的東西,快得如同錯覺。
茶過兩盞,衛仲道起身,姿態依舊優雅,目光卻轉向廳外那片被精心打理過的花園,園中假山玲瓏,花木扶疏,一池碧水在陽光下泛著粼光。“久聞府上園景清幽,不知仲道可有幸,隨小姐移步一觀?”他的視線落回我臉上,笑意溫煦,帶著不容拒絕的邀請。
父親沉吟片刻,看向我。我微微頷首:“公子請。”
初夏的花園,草木蔥蘢,生機勃勃。衛仲道走在我身側半步之后,保持著得體的距離。陽光透過枝葉灑下,在他俊朗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談吐風雅,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從園中一株盛放的芍藥,能談到《詩經》中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言辭間既有世家公子的博學,又巧妙地糅合了含蓄的傾慕之意。
他的目光,卻總在不經意間,帶著一種隱秘的銳利,掃過我發髻上那支簡素的玉簪,掠過腰間系著的一枚小巧玉印——那是開啟蔡氏藏書閣的憑信之一。這目光細微如蛛絲,卻逃不過我刻意留心的觀察。心,在胸腔里沉了沉。
行至池畔水榭,微風拂過,帶來蓮葉的清香。他停下腳步,轉向我。水光瀲滟,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平添幾分惑人的情愫。
“文姬,”他忽然換了稱呼,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仿佛情人間的呢喃。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帶著薄繭,那是習字握劍留下的痕跡,緩緩地、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覆上我置于欄桿上的手背。他的掌心溫熱,甚至有些燙人,指腹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摩挲了一下我微涼的指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深情,目光灼灼,仿佛要將人吸進去,“自聞小姐之名,仲道心中,便再無片刻安寧。”
水榭里靜得能聽見池中魚兒躍起又落下的細微水聲。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袖傳來,帶著一種強勢的侵染力。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擦過肌膚的微癢,以及他目光中那份志在必得的篤定。他以為這《子衿》的吟誦,這深情的凝視,這親昵的觸碰,足以俘獲一個深閨才女的心。
我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隨即,唇邊綻開一個清淺得體的微笑。手腕以一種極其自然、仿佛只是拂去衣上塵埃的輕盈姿態,輕輕一旋,便從他的掌握中抽離出來。抽離的瞬間,修剪圓潤的指甲似有若無地、極其迅疾地在他溫熱的掌心內側飛快地劃過一道。
那感覺,像被最細的柳葉邊緣掃過,帶來一絲轉瞬即逝的、近乎錯覺的麻癢。
“公子過譽。”我的聲音如同水榭旁拂過蓮葉的微風,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與疏離,目光卻抬起,坦然地迎向他驟然加深的眸色,“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微微垂首,鬢邊一縷青絲滑落,恰到好處地半遮住臉頰,“文姬蒲柳之姿,粗陋之才,何敢當公子如此厚愛?”姿態婉約,言辭謙卑,眼神卻在低垂的瞬間,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那瞬間燃起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志得意滿的火光。
他定然以為,這“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的回響,是我被他的才情風度徹底折服、芳心暗許的回應。他微微前傾的身體,和瞬間亮得驚人的眼眸,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他的篤信。
水榭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帶著蓮葉清香的風也似乎停止了流動。衛仲道眼中的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那是一種獵人看到珍禽落入網中的興奮。我借口更衣,將那份被刻意營造出的曖昧與“情愫”留在身后,步履依舊平穩,裙裾拂過潔凈的石階,不疾不徐地走向琴室的方向。
琴室的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的一切聲響。方才水榭里那灼人的目光,那滾燙的掌心觸感,那帶著侵略性的氣息,仿佛還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我快步走到窗邊的琴案旁,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撫上冰冷的焦尾琴身。
心緒如亂麻,指尖無意識地在琴弦上劃過,帶出一串不成調的嘈切之音。目光焦灼地掃過琴案——玉軫、雁足、承露…每一處熟悉的細節都映入眼簾。方才衛仲道靠近時,那看似隨意卻極其精準地掃過這琴身的視線…那目光的落點,絕非僅僅為了欣賞古琴!
指尖猛地停住。心跳在那一刻驟然擂響,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耳膜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帶著某種預感的,指尖探向琴身下方,那靠近龍齦處、通常被琴穗遮擋的狹窄縫隙。
指尖觸到了一片冰冷而堅硬的異物!
我的呼吸瞬間凝滯。用指甲極其小心地摳住那物件的邊緣,一點一點,將它從狹窄的縫隙中抽離出來。當那東西完全暴露在窗欞透入的光線下時,一陣寒意猛地從腳底竄上脊背,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瞬間凍結。
那是一枚小小的、比指甲蓋略大的青銅令牌。
令牌樣式古樸,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圓潤,一面陰刻著一個極其繁復的古篆字,另一面則是一個清晰無比的獸頭徽記——猙獰的獬豸!這徽記…我曾在父親珍藏的前朝秘檔圖譜中見過!這是屬于一個早已湮滅于史冊、卻傳聞與當朝某些隱秘勢力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前朝秘衛組織的信物!
冰冷的青銅緊貼著掌心,那獬豸的紋路硌著肌膚,帶來尖銳的刺痛感。它不是孤證。令牌下方,還壓著一張折疊得極其細小的、幾乎與縫隙同色的薄絹!
指尖顫抖著,展開那薄如蟬翼的絹片。上面用極其細密的墨筆寫滿了蠅頭小楷,字跡是陌生的,卻力透紙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酷:
“…衛氏所求,非蔡女,乃邕公所藏前朝秘檔圖鑰。此鑰關乎廢帝遺脈,得之可挾制宗室,成不世之功。仲道此行,務必借婚約之名,近其身,探其秘。蔡邕老邁昏聵,其女縱有薄名,不過閨中弱質,以情動之,以勢壓之,鑰匙必得…若事有緩急,可動用‘獬豸令’調遣死士,除障務盡…”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眼底,刺入腦海!奉旨慰諭是假,求親是假,方才水榭中那深情款款的“青青子衿”,那滾燙的掌心觸碰,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全都是包裹著劇毒的蜜糖!他們想要的,是父親耗盡心血守護的那些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隱秘,是那把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甚至,為了得到它,不惜“除障務盡”!
衛仲道溫文爾雅的面具在我腦中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猙獰的獠牙。那水榭中的深情凝視,此刻想來,只余下冰冷的算計和赤裸裸的掠奪意味。
一股冰冷的火焰從心底猛地竄起,瞬間燒盡了方才所有的慌亂與寒意。我緊緊攥住那冰冷的令牌和薄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讓我更加清醒。
原來如此。原來這場轟動洛陽、引來無數艷羨目光的盛大“擇婿”,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掠奪陰謀。而我,蔡文姬,連同父親畢生守護的信念與秘密,都只是這棋盤上任人擺布、隨時可以碾碎的棋子。
想以婚約為鎖鏈?想以深情為利刃?想奪走父親視為生命的秘藏,甚至不惜以血染紅蔡府的門階?
冰冷的怒意在四肢百骸奔涌,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我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掌,將令牌和薄絹重新折好,塞回琴身下那個隱秘的縫隙。動作穩定,沒有一絲顫抖。
我走到妝鏡前,銅鏡映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指尖拂過冰涼的玉簪,將它穩穩地簪回發髻。鏡中人唇角緩緩勾起,那弧度冰冷而清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前的平靜。
“阿棠,”我揚聲喚道,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去回稟衛公子,就說…文姬于琴室備下清茶,邀公子再續方才未盡之談。”
窗外,暮色開始四合,為這錦繡洛陽城籠上了一層曖昧不明的暗紗。而琴室之內,風暴已在無聲中醞釀。
衛仲道踏入琴室時,臉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志得意滿與溫柔情意的笑容。他換了一身更顯矜貴的淺金色常服,步履輕快,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熱度。
“文姬相邀,仲道不勝欣喜。”他徑直走到琴案對面的席位坐下,姿態閑適,“方才園中匆匆一晤,心實念念。不知小姐特意相召,可是…”他拖長了尾音,目光灼灼,意有所指。
我并未看他,只是垂眸,指尖輕輕拂過焦尾琴的琴弦,帶起一聲低微如嘆息的嗡鳴。琴案之上,除了古琴,唯有一盞清茶,熱氣裊裊。
“公子方才吟誦《子衿》,情真意切,文姬心有所感。”我的聲音不高,平靜無波,目光依舊停留在琴弦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衛仲道臉上的笑容更深了,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捕捉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小姐心有戚戚焉?此心此情,天地可鑒!”
我依舊沒有抬眼,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緩緩移動,像是在尋找一個起始的音符。“公子深情厚意,文姬惶恐。”指尖終于選定了一根弦,輕輕按了下去,一個低沉而穩定的宮音響起,在靜謐的琴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只是,文姬心中所求,公子可知?”
琴音再次響起,幾個零散的音符,不成曲調,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牽引力。衛仲道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地反問。他收斂了些許外露的情意,眼神深處那抹屬于獵食者的銳利再次浮現:“小姐所求,仲道愿聞其詳。無論金玉珠璣,還是…名分地位,衛氏皆可傾力奉上。”他刻意加重了“名分地位”四個字,暗示著那唾手可得的、足以令洛陽無數貴女艷羨的衛氏少夫人之位。
琴音頓了頓。
我緩緩抬起眼,第一次,毫無遮掩地、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平靜,卻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帶著一絲探究和勢在必得的影子。
“公子可知,”我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方才水榭之中,公子執我之手,言‘青青子衿’之時,文姬心中所想為何?”
衛仲道臉上的笑容終于凝固了一瞬,他眼中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解,隨即又被更深的、屬于掌控者的從容覆蓋:“哦?仲道愿聞其詳。”他端起面前的茶盞,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仿佛在欣賞一場即將塵埃落定的好戲。
我的指尖猛地用力,在琴弦上重重一劃!
“錚——!”
一聲裂帛般的刺耳琴音驟然炸響!尖銳、突兀,帶著決絕的撕裂感,瞬間刺破了琴室中那層虛假的溫情面紗!
衛仲道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抖,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驚愕地抬眼望來,方才的從容徹底碎裂,眼中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震驚。
就在這裂帛琴音響起的剎那,我的另一只手如同潛伏已久的靈蛇,迅疾無比地探向琴身下方!指尖精準地探入那道熟悉的縫隙,猛地一勾!
冰冷的青銅令牌和那張折疊的薄絹,被我的手指死死攥住,如同攥著一條劇毒的蛇!我猛地將它們抽出,高高舉起在衛仲道驚駭的目光之下!
“文姬心中所想,”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每一個字都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狠狠劈向那張俊朗卻瞬間失血的臉,“是公子袖中暗藏的這枚‘獬豸令’,是這絹上所書‘借婚約之名,探秘藏之鑰,若事不諧,除障務盡’的殺機!”
衛仲道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他手中的茶盞“啪嚓”一聲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和青瓷碎片四濺開來,有幾片甚至濺到了他華貴的衣袍下擺上,留下深色的污漬。他猛地從席上站起,身體因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戳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而劇烈搖晃了一下。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瞪得極大,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被愚弄的狂怒,以及一絲被逼至絕境的兇狠殺機!
“你…你…”他的嘴唇哆嗦著,喉結上下滾動,卻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只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那精心構筑的溫雅面具徹底崩塌,露出底下蒼白而猙獰的底色。
“很意外么,衛公子?”我慢慢站起身,將令牌和薄絹重重拍在琴案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逼近一步,直視著他眼中翻騰的殺意,聲音冷得像數九寒冬屋檐下結的冰棱,“或者說,衛太傅安插在我府中的那位‘獬豸衛’,手腳還不夠干凈利落?”
“轟隆!”
衛仲道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身體猛地向后踉蹌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幾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臉上的震驚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絕望的恐懼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如同瀕死的野獸,驚駭欲絕:“你…你竟連這都…”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琴室里死寂一片,唯有他粗重而慌亂的呼吸聲,以及地上那灘茶水緩緩流淌的細微聲響。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劍拔弩張的硝煙味。
“現在,”我微微揚起下巴,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清晰地穿透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帶著你的人,離開蔡府。”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明日,我會在府中花宴,當眾焚毀你衛氏送來的婚書。公子若想體面,便請自重,勿要再踏足此地。”
衛仲道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驚駭、暴怒、被羞辱的狂躁,種種情緒在他眼中瘋狂交織、撕扯。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他胸膛劇烈起伏,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撲上來。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碰到琴案上那枚冰冷的獬豸令,以及我眼中那毫不退縮、如同冰封湖面的決絕時,那洶涌的殺意終究被一絲更深沉的忌憚硬生生壓了下去。他猛地一甩袖袍,帶起的風拂亂了琴案上裊裊的茶煙。他深深地、怨毒地看了我最后一眼,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入骨髓,然后猛地轉身,幾乎是撞開了琴室的門,帶著一股暴戾的旋風,大步沖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回廊盡頭。
門扇被他撞得來回晃蕩,發出空洞的呻吟。
我站在原地,緊繃的身體如同拉滿的弓弦,直到那充滿戾氣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遠處,才緩緩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內衫的背脊。
窗外,暮色四合,沉沉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潑灑下來,吞噬了最后一縷天光。巨大的、無形的網,已然收緊。
次日,蔡府花園。
一夜之間,昨日堵塞長街的盛況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抹去,只余下一種帶著窺探意味的、過分刻意的冷清。受邀前來的賓客稀稀落落,大多是些與父親交好的清流文士或城中耆老。他們三五成群,低聲交談著,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園子中央那片空闊的草地,那里已設好琴案,案上,焦尾琴默然靜臥。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連枝頭的鳥雀都噤了聲。
衛仲道沒有出現。但他無處不在。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如同隱形的絲線,從府墻之外、從賓客之中、甚至從頭頂的飛檐斗拱之后,無聲地投射過來,帶著審視、探究,還有冰冷的等待。
父親坐在主位,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凝重,他幾次看向我,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知曉昨夜琴室的對峙,卻無力阻止女兒走向這場孤注一擲的舞臺。
時辰到了。
我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初夏微醺的風中輕輕拂動,像一片隨時會被吹散的云。我一步步走向中央的琴案,步履平穩。四周的私語聲瞬間低了下去,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燈般投射過來。
指尖拂過焦尾琴冰涼的琴身,目光掃過案頭——那里靜靜躺著一個朱漆托盤,盤中,一卷系著金紅絲絳的華麗卷軸,正是衛氏送來的、代表著無上榮耀也代表著沉重枷鎖的婚書。
深吸一口氣,我并未落座撫琴。而是在所有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伸出雙手,穩穩地拿起了那卷婚書。
絲滑的錦緞卷軸入手沉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束縛感。我緩緩地、極其清晰地,在寂靜得只剩下風拂過樹葉聲的花園里,將它展開。
鮮紅的朱砂印,衛氏顯赫的家徽,還有那行刺目的“永締秦晉之好”……一一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每一張或驚愕、或不解、或隱隱興奮的臉龐。我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耳邊:
“昨日,衛公子執我之手,吟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捏住婚書卷軸兩端的手指,驟然發力!
“嗤啦——!”
一聲裂帛般的脆響,如同驚雷炸裂在寂靜的花園上空!那象征著聯姻、榮耀、以及衛氏龐大野心的華麗卷軸,在我手中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鮮紅的絲絳無力地垂落。
“啊!”人群中響起壓抑不住的驚呼,如同水濺入滾油。
我沒有停頓,指尖翻飛,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繼續撕扯!嗤啦!嗤啦!裂帛之聲不絕于耳!錦緞脆弱地呻吟著,朱砂印被無情地撕裂,衛氏的家徽在鋒利的邊緣下破碎不堪!華麗的碎片如同被狂風摧折的殘紅敗絮,紛紛揚揚,從我指間簌簌飄落,散在琴案前的地上,零落成一片刺目的狼藉。
整個花園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這驚世駭俗的一幕震得魂飛魄散,目瞪口呆,連呼吸都忘了。
我將手中僅剩的、被揉皺的一小片婚書殘骸,如同丟棄最骯臟的穢物般,輕輕拋落在腳下那堆破碎的錦繡之上。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穿透死寂的空氣,仿佛望向那無形的、無處不在的窺視者,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一字一句,清晰地鑿進所有人的耳膜,也鑿向那高墻之外的陰影:
“大人所求,不過蔡氏藏書閣鑰匙。”
“可惜——”
我的目光落在腳下那堆象征著陰謀與枷鎖的殘骸上,再緩緩抬起,迎向無數道驚駭欲絕的目光,迎向這沉沉壓頂的、吃人的棋局。
“文姬心中所求,是撕碎這吃人的棋局。”
話音落下,死寂的花園里只剩下風聲。碎裂的婚書殘片在風中微微顫動,如同垂死的蝶翼。那堆刺目的殘骸,那冰冷的聲音,像一把無形的巨斧,狠狠劈開了洛陽城精心粉飾的太平。
父親猛地閉上眼,蒼老的面容上刻滿痛楚與無力。賓客們噤若寒蟬,眼神復雜地在我與地上的碎片間游移,震驚、不解、隱隱的恐懼交織成一片低沉的暗流。
我挺直背脊,不再看任何人,轉身,素白的裙裾拂過冰冷的地面,一步步離開這片死寂的中心。
身后,那堆華麗的碎片在風中打著旋,幾片被吹起的紅綃,如同不甘消散的血跡,徒勞地追逐著我的裙角,卻終究無力地跌落塵埃!
撕碎的婚書如同猩紅的蝶翼,零落在初夏微醺的風里,也重重砸在每一個觀禮者的心上。死寂的花園里,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滯澀。父親蔡邕猛地閉上雙眼,深陷的眼窩微微顫動,那聲沉重的嘆息仿佛被扼在了喉嚨深處,只化作眉宇間一道深刻的溝壑。賓客們噤若寒蟬,目光在我決絕的背影與地上那堆刺目的殘骸間倉皇游移,震驚、駭然、以及一種對即將到來的風暴的恐懼,無聲地彌漫開來。
我沒有回頭。素白的裙裂拂過冰涼的石徑,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刀尖上。身后那無形的窺視感,如同跗骨之蛆,驟然變得滾燙而銳利,幾乎要刺穿我的背脊。衛仲道的暗衛,或者“獬豸衛”,他們就在那里,在墻影下,在樹冠中,在每一道屏息的縫隙里,等待著雷霆一擊的指令。
回到內院,父親已跟了上來。他的腳步失去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一種蒼老的踉蹌。書房厚重的木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世界驚疑不定的目光,卻關不住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危機感。
“琰兒!”父親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和痛楚,他幾步上前,雙手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你…你怎敢!那是衛太傅!那是奉了陛下口諭的!你這是在將整個蔡氏架在火上烤啊!”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混雜著恐懼、心疼與深深的無力,“那鑰匙…那秘檔…那是催命符!給他們!都給他們!只要我們父女平安…”
“平安?”我輕輕掙開父親的手,聲音平靜得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只有指尖在寬袖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父親以為,交出鑰匙,我們就能平安?”我走到書案旁,那里攤放著幾卷父親正在校注的古籍,墨香猶在,卻已沾染了末路的蕭瑟。“衛氏所求,是挾制宗室,染指神器!這等滔天野心,豈容知情人安然于世?‘除障務盡’四個字,父親難道忘了?”我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逼視著父親瞬間煞白的臉,“交出鑰匙之日,便是蔡氏滅門之時!那秘檔不僅是前朝遺禍,更是父親一生心血,是您視為比性命更重的道統!您真甘心讓它落入豺狼之手,成為禍亂天下的屠刀?”
父親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身后的太師椅上。他雙手捂著臉,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可…可我們如何抵擋?衛氏權傾朝野,爪牙遍布…你一個弱女子…”
“弱女子?”我走到父親面前,緩緩蹲下,握住他冰涼枯槁的手,那上面還沾染著經年累月的墨漬。“父親,文姬七歲辨琴,十歲通詩,所承非僅是辭章風雅,更是您一身傲骨與智謀!衛仲道以為用情網、用權勢便能輕易俘獲我,探得秘鑰,那是他瞎了眼!”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穿透力,“婚書已焚,退路已斷。如今之勢,非魚死,即網破。父親,您信我一次,可好?”
父親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女兒。那目光中有掙扎,有絕望,最終,一絲微弱卻無比堅定的光,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艱難地燃起。他反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老管家蔡伯的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驚惶傳來:“老爺,小姐…衛…衛公子他…又來了!已…已在府門外!說…說是要面見小姐,有…有要事相商!”那“要事”二字,被蔡伯說得如同淬了毒。
心,猛地沉入冰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咄咄逼人!撕毀婚書的余燼未冷,他便迫不及待地親自上門,這哪里是“相商”,分明是興師問罪,是圖窮匕見!
“知道了。”我站起身,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請衛公子…到藏書閣外的小院稍候。就說,文姬整理儀容,即刻便到。”我刻意點明了“藏書閣外”,這是最后的戰場,也是他真正的目標所在。
“琰兒!”父親驚恐地站起來。
“父親放心,”我回給他一個極其淺淡、卻蘊藏著無盡力量的笑容,“女兒自有分寸。您…留在此處,無論如何,不要出來。”說完,我不再看他眼中的驚濤駭浪,轉身,挺直了背脊,如同奔赴一場有死無生的決戰。
藏書閣位于府邸最深處,獨立成院,古木參天,環境清幽,此刻卻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肅殺。衛仲道負手立于院中那株百年銀杏樹下,背對著我。他換了一身玄色暗云紋錦袍,襯得身形愈發挺拔,卻也透出一股沉沉的陰鷙。夕陽的金輝穿過枝葉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如同碎裂的鎧甲。
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那張俊朗無儔的臉上,已尋不到半分昨日的溫潤深情,只剩下冰封般的森寒和一種被徹底激怒后的、毫不掩飾的戾氣。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鉤子,瞬間攫住了我,從頭到腳,一寸寸地刮過,帶著審視獵物的殘酷和一絲…被愚弄后的狂躁。
“蔡小姐,好手段。”他的聲音低沉,如同壓抑著雷霆的烏云,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冰冷的怒意,“當眾焚毀衛氏婚書,讓衛某、讓家父、甚至讓陛下顏面掃地!好一個‘撕碎吃人的棋局’!蔡文姬,我當真是小覷了你!”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其中。那股屬于上位者的強大壓迫感混合著男性侵略性的氣息,如同實質般碾壓過來。
我強壓下心頭翻涌的寒意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強迫自己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翻涌著暴風雪的眼睛。“衛公子言重了。”我的聲音竭力維持著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的疏離,“婚嫁之事,講究兩情相悅。公子所求非人,文姬所為,不過是及時止損,免誤公子終身,亦免誤蔡氏清名。何談‘手段’?”
“好一個‘兩情相悅’!好一個‘及時止損’!”衛仲道怒極反笑,那笑聲卻冰冷刺骨,毫無溫度。他猛地又向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已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倏地伸出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攫住了我的下巴!
“呃!”冰冷的指尖如同鐵鉗般死死扣住我的下頜骨,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骨頭捏碎!劇痛瞬間襲來,逼得我不得不仰起頭,被迫對上他近在咫尺、燃燒著熊熊怒火和某種近乎瘋狂占有欲的眼眸。
“看著我!”他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帶著灼熱的、幾乎噴到我臉上的氣息,“蔡文姬,收起你那套伶牙俐齒!你以為撕了婚書,就能擺脫我?就能保住你父親那點見不得光的秘密?”他的拇指帶著一種狎昵而殘忍的力道,重重地摩挲過我的下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眼神卻幽深如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情,是你先招惹的!如今想用一句‘非人’就撇清?”
他俯身,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唇上、頸側,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密和威脅:“你可知,這天下有多少女子做夢都想得到衛仲道的垂青?有多少家族愿意傾其所有將女兒送到我衛家?”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字字淬毒,“而你,蔡文姬,你竟敢將它踩在腳下,碾入塵埃!誰給你的膽子?!”
下巴的劇痛和這極具羞辱性的鉗制讓我渾身發冷,屈辱和憤怒如同巖漿般在血管里奔涌。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甜,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著顫抖,目光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從齒縫里擠出聲音:“衛公子…自重!情之一字,貴乎真心。公子心中…裝的是權柄,是秘藏,是獬豸衛的刀鋒!何曾…有過半分文姬?這等虛情假意,不撕毀…難道留著…污了這百年杏樹下的清風?”
“真心?”衛仲道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中戾氣更盛,攫住我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緊,痛得我眼前一陣發黑。“蔡文姬,你跟我談真心?你父親窩藏前朝逆黨秘檔,圖謀不軌!這便是你蔡氏的‘真心’?這便是你所謂的‘清風’?”他的聲音陡然拔
銀杏樹下,衛仲道的手指如冰冷的鐵鉗死死扣住我的下巴,幾乎要將那脆弱的骨頭捏碎。劇痛尖銳地刺穿每一根神經,逼得我不得不仰起臉,被迫直面他眼中翻滾的暴戾風暴。夕陽的余暉穿過茂密的枝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猙獰光影,那曾經溫潤含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徹底激怒后的、近乎噬人的寒光。
“真心?”他嗤笑一聲,那聲音低沉地從喉嚨深處滾出,裹挾著冰冷的嘲諷和毫不掩飾的怒意,噴在我被迫仰起的臉上,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親密。“蔡文姬,你跟我談真心?”他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毒針,“你父親窩藏前朝逆黨秘檔,圖謀不軌!這便是你蔡氏的‘真心’?這便是你所謂的‘清風’?”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在這方小小的、被古木和藏書閣包圍的肅殺庭院里炸開,驚得幾片金黃的銀杏葉簌簌飄落,像垂死的蝶,無聲地擦過我的臉頰和肩頭。
“放開我!”屈辱和憤怒如同滾燙的巖漿在我四肢百骸里奔涌,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我強忍著下巴傳來的碎裂般的劇痛,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抵抗,雙手徒勞地去掰他那只鐵腕。
我的掙扎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衛仲道眼中戾氣暴漲,那只攫住我下巴的手猛地用力向下一壓!天旋地轉間,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將我狠狠摜向身后那株虬結滄桑的百年銀杏樹干!
“唔——!”后背重重撞上堅硬粗糙的樹皮,五臟六腑都似被震得移了位,肺里的空氣被瞬間擠壓出去,化作一聲痛苦的悶哼。眼前金星亂迸,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逃?”他高大的身軀帶著山岳般的壓迫感猛地欺近,玄色錦袍的暗云紋在眼前急速放大,徹底將我禁錮在他與冰冷的樹干之間,再無半分退路。他另一只手臂猛地抬起,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在我耳側!堅硬的拳頭與粗糙的樹干撞擊,發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咚”一聲!細碎的木屑和樹皮碎渣濺落下來,幾片粘在我散亂的鬢發和素白的衣襟上,如同絕望的印記。
冰冷的樹皮透過薄薄的衣衫硌著脊骨,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后背的鈍痛。他灼熱而憤怒的氣息,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侵略意味,徹底將我籠罩。我像一只被釘在砧板上的蝶,翅膀徒勞地顫抖,卻掙不脫那穿透血肉的鋼針。
“蔡文姬,”他的臉俯得更低,鼻尖幾乎要貼上我的,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而蒼白的倒影,也清晰地燃燒著要將我吞噬殆盡的火焰。“你以為撕了那張廢紙,燒了那點虛情假意,就能逃?”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狠狠鑿進我的耳膜,“這天下,還沒人敢如此踐踏衛家的臉面!敢如此愚弄我衛仲道!”
他空閑的那只手猛地抬起,帶著凌厲的風聲,卻不是落向我。那只骨節分明、曾執筆揮毫、也曾握緊權柄的手,猛地攥住了我胸前素白衣衫的前襟!
“嘶啦——!”
裂帛之聲尖銳地撕裂了庭院里死寂的空氣!初夏微涼的風瞬間灌入,毫無遮攔地貼上驟然暴露在外的肌膚,激起一陣冰冷的戰栗。素白的衣料被他粗暴地撕開一道猙獰的口子,從鎖骨下方斜斜延伸,露出底下同樣素色的中衣邊緣,還有一片驟然暴露在夕照和空氣里的、因驚怒和寒冷而繃緊的肌膚。
“啊——!”這突如其來的、極致的羞辱感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靈魂上!恐懼和羞憤瞬間淹沒了所有痛楚,我發出一聲短促而破碎的驚叫,身體本能地蜷縮,雙手死死護住胸前被撕裂的地方,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砸落在被撕裂的衣襟上,洇開深色的濕痕。
“衛仲道!你……你禽獸不如!”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因為極致的屈辱和憤怒而劇烈顫抖,破碎不成調。
“禽獸?”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話,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悶笑。那只剛剛施暴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帶著一種狎昵而殘忍的力道,冰冷的手指沿著撕裂的衣襟邊緣,緩緩向上滑動,最終停在我因急促呼吸而劇烈起伏的鎖骨下方。指尖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黏膩。
“若我此刻就要了你呢?”他俯下身,灼燙的唇息如同烙鐵,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毫無遮攔地噴在我被迫裸露的頸側肌膚上,激起一片細小的顆粒。“就在這樹下,就在你蔡家列祖列宗藏書的眼皮底下……讓所有人看看,清高自詡的蔡氏才女,是如何在我身下承歡,如何為保全你那老父的性命而搖尾乞憐!”
他的話語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每一個字都帶著最惡毒的詛咒和最赤裸的羞辱,將我殘存的尊嚴徹底碾入泥沼。那只停留在鎖骨下方的手,帶著千鈞的威脅,只要再往下輕輕一探……我猛地閉上眼,牙齒深深陷入下唇,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不是因為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那滅頂的絕望和恨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此刻心魂被凌遲的萬分之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羞辱和絕望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的瞬間——
“住手!放開我女兒——!”
一聲嘶啞凄厲、如同瀕死困獸般的怒吼,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庭院門口!
我和衛仲道同時一震,猛地循聲望去。
藏書閣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不知何時已被撞開。父親蔡邕的身影出現在那里,他形容枯槁,白發散亂,寬大的儒袍在暮色晚風中凌亂地翻飛,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倒。然而此刻,他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光芒,刺得人眼睛發痛。
他枯瘦的雙手,死死抱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狹長的黑檀木匣,匣身刻滿古樸繁復的紋路,在漸暗的暮色里反射。
衛仲道的手指離開我頸間傷口的瞬間,仿佛也抽走了庭院里最后一絲凝滯的空氣。那點沾染在他指尖的、屬于我的血珠,在暮色里折射出微弱的、不祥的光。
他并未再看我,目光掃過那些如同石雕般靜立、弩箭依舊穩穩指向父親的獬豸衛,薄唇輕啟,吐出的字眼冰冷清晰,毫無轉圜余地:
“秘檔留下。人,帶走。”
“帶走”二字,如同冰錐,狠狠刺穿我最后一點僥幸。他要的不是匣子,是我!是那個膽敢當眾撕碎他臉面、又讓他流露出片刻異樣軟肋的我!
“不!”父親如同被烙鐵燙到,抱著木匣猛地后退一步,枯槁的臉上瞬間爬滿驚駭欲絕的紋路,“衛仲道!你答應過…你答應過放開她的!秘檔給你!都給你!放過我女兒!”他嘶喊著,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抱著匣子的雙臂劇烈顫抖,仿佛那不是秘檔,而是他女兒即將被奪走的魂魄。
“答應?”衛仲道終于緩緩轉過身,玄色的衣袍在漸濃的暮色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他臉上那絲奇異的專注已徹底褪去,重新覆上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森寒。他一步步走向庭院門口,走向那象征著生殺予奪權力的月洞門,聲音不高,卻帶著沉重的威壓,清晰地碾過每一寸青石地面,也碾過我和父親搖搖欲墜的心防。“蔡中郎,你何時見我衛仲道…對砧板上的魚肉,信守諾言?”
他走到父親面前幾步之遙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父親連同那黑檀木匣完全吞噬。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掂量著父親懷中那沉重的秘密,最終,那深不見底的寒眸轉向我,鎖住我因恐懼和憤怒而劇烈起伏的身影。
“帶走她。”他重復道,命令的對象卻是那些沉默的獬豸衛。
“住手!”我背脊死死抵著粗糙的樹干,破碎的衣襟在晚風中飄搖,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尖銳,“衛仲道!你要秘檔,我給你!但你以為,拿到這燙手的火炭,你衛家就能高枕無憂?”我死死盯著他驟然轉冷的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痛楚維持著搖搖欲墜的清醒,“‘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匣子一旦開啟,里面是前朝秘辛還是滔天罪證?是護身符還是催命符?衛公子智計無雙,難道算不清這其中的利害?你今日滅我蔡氏滿門奪走它,焉知明日,它不會成為你衛氏滿門抄斬的鐵證?!”
我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利箭,精準地射向他權力版圖中最脆弱的一環。空氣瞬間凝固。那些持弩的獬豸衛,覆在面具下的眼神似乎也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
衛仲道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鷹隼攫住獵物。他周身那股沉凝的殺意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層被戳中心事的、冰冷的暴怒。他猛地轉身,幾步便逼至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再次將我完全籠罩,帶著雷霆萬鈞的壓迫感。
“蔡文姬,”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頸邊嘶鳴,每一個字都裹挾著令人膽寒的戾氣,“你是在威脅我?”他倏然抬手,卻不是施暴,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那只因激動而微微抬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劇痛讓我悶哼一聲,被迫仰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眸。那里面,有被挑釁的狂怒,有被點破隱秘的忌憚,更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更加瘋狂熾烈的占有欲!
“威脅?”我強忍著腕骨碎裂般的痛楚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恐懼,迎著他噬人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其慘淡、卻異常清晰的弧度,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字字清晰,“衛公子可曾聽過,‘置之死地而后生’?蔡氏今日已是砧板魚肉,再無僥幸。但這秘檔一旦離了蔡氏,離了它唯一知曉如何開啟、如何解讀的主人……它就只是一塊能引來無數豺狼、最終將得主也一同撕碎的腐肉!”
我感受到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眼中風暴肆虐,似乎在衡量我話語中的虛實,在權衡那秘檔帶來的巨大誘惑與可能存在的致命陷阱。
時間在死寂中艱難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終于,他眼中翻涌的風暴似乎被強行壓下,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可怕的幽暗。他攥著我手腕的手指非但沒有松開,反而猛地用力一拽!
“呃!”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他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前踉蹌,幾乎撞進他懷里!冰冷的玄色錦袍瞬間貼上我裸露的、帶著傷痕的肌膚,激起一陣強烈的戰栗。
他順勢俯身,灼熱的氣息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狠狠灌入我的耳蝸:
“好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蔡文姬,你的膽子,真是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輪磨過心尖,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你以為,拋出這秘檔的兇險,就能嚇退我?就能換你蔡氏茍延殘喘?”他冰冷的唇幾乎擦過我的耳垂,吐出的字句卻比刀鋒更利,“你錯了!”
他猛地收緊手臂,將我禁錮在他堅硬如鐵的懷抱里,那姿態,如同巨龍攫住了它勢在必得的珍寶,帶著毀滅性的宣告:
“這秘檔,我要定了!”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鎖死我驚惶的雙眼,“而你——蔡文姬,你這顆七竅玲瓏心,你這身傲骨,你這能看透兇險、敢以命相搏的膽魄……”他頓了一頓,眼底燃燒起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火焰,“更是我的戰利品!婚書可撕,蔡府可傾,但你這人,你這輩子,注定要烙上我衛仲道的印記!你欠的‘真心’?呵……”他低沉的笑聲帶著令人心悸的寒意,“就用你的余生,在這滔天權柄與致命秘辛的漩渦中心,慢慢還給我!”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倏然松開禁錮我的手臂,力道之大讓我踉蹌著后退,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銀杏樹干。
“撤!”他頭也不回,對著庭院陰影厲聲喝道。
“咔噠!”整齊劃一的機括復位聲再次響起,冰冷的弩箭瞬間消失。鬼魅般的黑影無聲退入暮色,如同從未出現。
衛仲道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如淵,糅合著未消的怒意、冰冷的算計,以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勢在必得的占有。隨即,他決然轉身,玄色身影融入門外漸深的黑暗,腳步聲沉重而冷酷,每一步都踏在我和父親搖搖欲墜的命運之上。
庭院里死寂得只剩下晚風嗚咽。
“哐當!”
沉重的黑檀木匣終于從父親徹底脫力的、枯槁的雙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如同喪鐘。
我順著粗糙的樹干緩緩滑坐下去,破碎的衣襟無力地鋪陳開來。頸間那道被他撫過、又被他氣息灼燙的傷痕,此刻才傳來遲滯而清晰的刺痛。我抬起微顫的手,指尖觸到那蜿蜒的血痕,粘膩而冰冷。
遠處,父親佝僂的身影在暮色中凝固成一座絕望的雕像。
晚風卷起地上零落的銀杏葉,打著旋兒,像無數破碎的金色蝶翼,無聲地覆蓋上那靜靜躺著的、象征著無盡禍端與禁錮開端的神秘木匣。
指尖的血痕在暮色里洇開微光,那句“用余生慢慢還”如同跗骨之蛆,鉆入骨髓。遠處父親佝僂的剪影與地上靜臥的秘匣,在飄零的碎金蝶翼中凝成一副絕望的圖騰——原來噬心的猛獸,也會為獵物系上金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