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的蟬鳴比往年更燥，蔡琰跪坐在藏書閣的竹簾后，耳畔的玉墜子被穿堂風撩得發燙。她第無數次望向庭院西角的月洞門，手中正在修補的《楚辭》卷軸第三次被朱砂筆洇出紅痕。
“女郎又在等那位偷書賊？“侍女阿桐捧著新曬的簡牘進來，笑得促狹。話音未落，檐下青銅風鈴突然急響，月白錦袍挾著夏風卷進室內，驚起案頭未干的松煙墨香。
蔡琰慌忙用素紗遮住正在謄抄的《九歌》，卻見青玉鎮紙下壓著的帛書已被抽走。“『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昭姬覺得太史公若讀《楚辭》，可還會守著那些禮法規矩？“
曹植的氣息帶著城外馬場的草木腥氣，袖口金線繡的蟠螭紋擦過她手背。十七歲的少年郎身形已如翠竹拔節，唯獨那雙眼睛仍噙著五年前的笑意，此刻正倒映著她緋紅的耳尖。
“子建公子若再偷拿祭酒大人的文書...“蔡琰伸手去奪帛書，指尖猝不及防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韁繩磨出的印記，此刻正微微發燙，驚得她袖中藏著的玉連環叮咚作響。
突然一聲裂帛，曹植故意將帛書舉過頭頂，蔡琰踉蹌著撞進他懷里。少年胸膛震動出的輕笑驚飛了梁間燕，她聞到他襟前沾染的杜若香混著汗水的味道，聽見自己發間步搖的珠串亂成一片驟雨。
“昭姬可知陳留郡的流民如何說？“曹植突然壓低聲音，呼吸拂過她發頂的并蒂蓮紋銀簪，“他們說當朝蔡中郎藏了顆夜明珠在藏書閣，本王今日倒要看看...“
“放肆！“蔡琰猛地后退，后腰卻撞上堆滿竹簡的柏木架。眼看就要帶倒整排《樂府詩集》，曹植箭步上前攬住她的腰。天青紗衣與月白錦袍糾纏著跌坐在蒲團上，震落的塵埃在斜照里化作細碎的金粉。
蟬鳴忽然靜了。
蔡琰的掌心抵著少年劇烈起伏的胸口，隔著衣料也能觸到鮮活的心跳。曹植的手仍環在她腰間，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素錦腰帶上的云雷紋。他垂眸看她時，長睫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翳，喉結隨著吞咽輕輕滾動。
“比《洛神賦》更灼人。“他忽然沒頭沒尾地低語，松開手時指尖掠過她垂落的發絲，“明日申時，我在北闕的馬市等你。“
蔡琰整夜都在數更漏。寅時三刻，她終于從檀木箱底翻出那對翡翠耳珰——去年上巳節曹植隔著屏風扔進來的，說是撿了她落在馬場的玉連環。菱花鏡里映出少女將耳墜貼上臉頰的癡態，冰涼的玉石竟漸漸染了體溫。
北闕馬市的喧囂聲里，曹植的白馬踏著碎金般的陽光而來。他今日著了玄色騎裝，腰間蹀躞帶懸著的不是玉佩，而是半枚虎符。
“昭姬可會騎馬？“他不由分說將她拽上馬鞍，雙臂從她身側穿過握住韁繩。蔡琰的后背貼著他滾燙的胸膛，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喉結的震動：“抱緊些，當心被西涼軍的探子瞧見。“
馬蹄聲掠過十二道坊門，最終停在一處荒廢的烽燧臺。暮色中曹植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蔡琰認出那是父親上月修訂的《熹平石經》注疏。
“董卓要焚毀洛陽所有私藏典籍。“他指尖撫過帛書邊緣焦痕，“今晨中書令周毖的血，濺在了蘭臺的石階上。“
蔡琰突然明白他腰間虎符的含義。晚風卷起少年散落的發絲，有幾縷拂過她頸側，癢得像是那日藏書閣跌落的塵埃。她伸手想幫他理好鬢發，卻被他捉住手腕按在殘破的城墻磚上。
“跟我走。“曹植的唇幾乎貼上她耳垂，“去鄴城，去許昌，去所有暴火燒不到的地方。“他的拇指在她腕間紫玉鐲上打轉，那是及笄禮時他托長兄曹昂送來的賀禮。
烽火臺下的野芍藥開得正艷，蔡琰卻想起昨日在父親書房瞥見的討董檄文。她垂眸望著兩人交疊的衣袂，玄色與天青色在暮色中融成化不開的濃墨。
“子建可知《越人歌》的下半闕？“她輕輕抽回手，將被他揉皺的袖口撫平，“山有木兮木有枝...“
殘陽如血時，曹植突然嗤笑出聲。他解下蹀躞帶上的虎符塞進她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她生疼。“那就等我砍盡洛陽城的桃樹，看昭姬還拿什么'心悅君兮'作借口。“
歸途的月色格外凄清。蔡琰在府門前摸到袖袋里多出的物件——半塊虎符裹著《洛神賦》的殘稿，縑帛上還沾著少年掌心的汗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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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指尖的《洛神賦》殘稿浸透了月色。帛上“翩若驚鴻“四字暈著暗紅痕跡，她湊近細嗅，竟是摻了朱砂的松墨——這是曹植十二歲時發明的把戲，說要用血的顏色記錄真心。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聲，前院突然傳來青銅編鐘墜地的巨響。蔡琰將虎符藏進妝奩夾層時，窗欞被輕叩三下。曹植倒掛在檐角，玄色衣擺滲著可疑的暗漬，手中卻穩穩托著個青瓷食盒。
“昭姬的及笄簪。“他翻身躍進閨閣，帶著夜露的食指勾起她發間玉簪，“換成這個可好？“食盒里躺著支鎏金點翠步搖，鳳尾處缺了片羽毛，正是三日前太尉楊彪夫人頭上那支。
蔡琰攥緊袖中玉簪退到屏風后，卻見曹植漫不經心扯開染血的護腕。燭光下他小臂新添的刀傷猙獰如蜈蚣，血珠正滴在繡著蘭草的錦帕上——那是她去年上巳節遺失的。
“蘭臺燒了。“曹植突然說。他指尖沾著血，在妝臺上畫出洛陽城的輪廓，“寅時二刻，第一支火箭射中了石經閣。“鮮血繪制的城池中央，他重重點出蔡府的位置。
蔡琰的羅襪踩過滿地月光。當她顫抖著將金瘡藥按上傷口時，曹植倒抽冷氣的聲音像極了那年撞翻竹簡時的痛呼。少年肌肉驟然繃緊，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任由她將素帕纏成歪扭的蝴蝶結。
“疼就喊出來。“她話音未落，曹植突然攥住她拭汗的衣袖。染血的《洛神賦》殘稿飄落在地，映著少年眼底跳動的燭火：“昭姬可知我今日斬了多少西涼兵？每殺一人，我就數一遍你教我的《離騷》。“
他帶著薄繭的指腹按上她唇珠，止住即將出口的驚呼。血腥味在唇齒間漫開，蔡琰看見他喉結上沾著不知誰的血，隨吞咽的動作緩緩下滑：“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現在你聞起來，當真帶著菊花的苦香。“
五更鼓響如催命符。曹植臨走前將染血的錦帕塞進她中衣，體溫透過絲帛灼著心口。他翻上屋檐時頓了頓，回身扔下一支斷箭：“若聽見門前槐樹作響，就把這個插在東南角墻頭。“
蔡琰在晨光中看清箭桿刻著的“袁“字時，父親正捧著斷成兩截的玉帶鉤沖進庭院。向來端方的蔡邕此刻幞頭歪斜，手中殘玉卻閃著詭異的光——分明是她妝奩里虎符的另一半。
蔡邕手中的殘玉泛著幽藍冷光，與妝奩夾層里的虎符裂口嚴絲合縫。蔡琰倒退著撞上博古架，青瓷膽瓶墜地迸裂的脆響里，她摸到袖中曹植留下的斷箭。
“袁本初的箭怎會在你房中？“父親的聲音像是從水中傳來。蔡琰盯著他腰間晃動的金魚袋，想起五日前曹植醉酒時說的話——那袋子里裝著董卓賞的鴆毒。
她突然攥緊箭桿的刻痕：“女兒昨日去白馬寺祈福...“話音未落，箭鏃突然彈出寸許，露出中空管腔里卷著的素絹。血腥氣混著杜若香撲面而來，正是曹植昨夜的氣息。
蔡邕劈手奪過時，蔡琰趁機將虎符塞進裂開的瓷片堆。素絹上潦草畫著洛陽地下水脈圖，朱雀門旁朱筆圈出的位置，赫然是她常去喂鯉魚的曲江池。
“荒唐！“蔡邕將素絹擲入香爐，火舌竄起的瞬間，蔡琰看清父親袖口沾染的墨跡——與曹植血繪地圖上的“石經閣“字跡如出一轍。
三日后的大雨來得蹊蹺。蔡琰跪在祠堂描摹《女誡》，腕間紫玉鐲突然滾燙如烙鐵。她借口更衣溜進后院，發現東南角墻頭的斷箭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系著紅繩的青銅風鈴。
雨幕中伸來冰涼的手，曹植濕透的鎧甲貼著她后背。他唇色蒼白如紙，卻笑著往她掌心塞了枚帶血的桃核：“西市最后一棵桃樹，給你砍來了。“
蔡琰摸到他肋下滲血的繃帶，金瘡藥的味道混著鐵銹氣。曹植將下頜抵在她發頂輕蹭：“三日后子夜，帶著虎符去曲江池畔的第五棵柳樹。“他說話時胸腔震動，雨水順著鎖骨流進她衣領。
更漏聲里，曹植突然咬住她耳垂悶哼：“那支步搖...“話音被破空而來的羽箭截斷。蔡琰轉身時只抓到半截斷裂的箭尾，曹植已消失在雨霧中，唯有她掌心桃核上的血痕艷如紅豆。
五更天，蔡琰在妝奩底層發現鎏金步搖的玄機——缺失的翠羽夾層里，薄如蟬翼的絲帛繪著鄴城街市圖，曹植的字跡在“銅雀臺“三字旁暈開墨團：“藏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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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琰將桃核浸在玫瑰膏子里，血痕化開時顯出一行小篆。暮色漫過窗欞，她借著最后的天光辨認出“芒種“二字，耳畔忽聞前院傳來董卓義子牛輔的狂笑。
銅鏡里映出侍女阿桐驚恐的臉：“女郎快逃！他們抓了祭酒大人...“話音未落，雕花門已被重斧劈裂。蔡琰反手打翻燭臺，火舌卷著紗帳竄上房梁，濃煙中她摸到妝奩里的虎符，冰涼觸感讓人想起曹植染血的指尖。
朱雀門外殺聲震天。蔡琰扮作燒火婢女混在流民中，腕間紫玉鐲突然被攥住。曹植戴著青銅儺面，玄鐵甲胄上凝著層層血痂，掌心卻溫熱如初：“閉眼數到三十，聞到槐花香就朝北跑。“
他說話時喉間帶著血腥氣，拇指在她虎口重重一按。蔡琰轉身瞬間，聽見利刃破空的嗡鳴，曹植的悶哼與重物倒地聲同時響起。她不敢回頭，懷中的虎符硌著心口發燙，像揣著塊燒紅的炭。
曲江池畔第五棵垂柳下，蔡琰摳開樹皮找到個油布包。染血的《洛神賦》全卷裹著半塊兵符，縑帛間夾著朵干枯的杜若花。她突然被拽進蘆葦叢，曹植滾燙的唇碾過她顫抖的眼睫：“昭姬的步搖呢？“
暗夜中響起馬蹄聲，曹植解下她束發的青繩，將兩人的頭發結在一處。他傷口滲出的血染紅她半邊羅裙，氣息卻帶著笑意：“這樣就算被射成刺猬，黃泉路上也能找到你。“
對岸突然亮起火把，曹植反手將她推入池中。蔡琰在冰冷的水波間浮沉，看見他立在舟頭挽弓的身影，箭囊里插著七支白翎箭——正是父親書房失竊的御賜之物。
“抓住那個戴紫玉鐲的女人！“追兵的吼聲驚起夜鷺。曹植突然折箭為誓，箭鏃劃破掌心，血珠墜入她衣襟：“若我明日辰時未歸...“他頓了頓，突然俯身咬開她頸間盤扣，將虎符塞進溫熱的溝壑，“就去銅雀臺找穿綠羅裙的賣花婦。“
蔡琰在刺骨池水中潛游，虎符貼著肌膚灼出紅痕。對岸火光將水面染成血沼，她聽見曹植的白翎箭接連洞穿三個追兵的咽喉，破風聲里混著他沙啞的《離騷》調子。
銅雀臺的晨霧沾濕綠羅裙。賣花婦掀開斗笠，露出阿桐驚惶的臉：“姑娘快隨我來！“地道入口藏在芍藥花叢下，蔡琰彎腰時，懷中《洛神賦》突然飄落一頁。染血的“凌波微步“四字正落在阿桐鞋尖，侍女袖中寒光乍現。
劍鋒刺來的瞬間，蔡琰用虎符擋住心口。金屬相擊的脆響驚動檐角銅鈴，曹植帶著滿身血腥氣破窗而入，劍刃穿透他右肩時，他竟笑著將蔡琰的手按在自己傷口：“昭姬摸摸看，這里跳動的可是你的名字。“
阿桐的尸身倒伏在《洛神賦》上，蔡琰這才看清侍女后頸的黥印——竟是西涼軍死士的標記。曹植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唇色因失血泛青，卻仍將下巴擱在她肩窩喘息：“鄴城三月雨，可淋不濕我們昭姬的嫁衣。“
地道盡頭傳來馬蹄聲，曹植突然將蔡琰推進密室。石門閉合前，他塞來半枚玉璜：“若聞到焦糊味，就把這個塞進東南角獸首的嘴里。“他染血的手掌在石門留下五道指痕，“記得教過你的《上林賦》嗎？'色授魂與，心愉一側'...“
爆炸聲震落簌簌塵土。蔡琰蜷縮在黑暗中，玉璜棱角刺破掌心。她對著曹植留下的血跡呢喃后半句：“...慕藺豈同于好龍。“這是建安五年他偷換她書簡時夾的私箋，彼時少年用朱砂筆在“龍“字旁畫了只齜牙的幼虎。
五更時分，蔡琰循著鴉啼爬出廢墟。焦土中斜插著曹植的斷劍，劍穗上系著的青銅鈴舌刻著“昭“字。她踉蹌著跌進尚存余溫的灰燼里，忽見東南殘垣上插著支綠萼梅——那是她及笄那年，曹植翻墻折來的第一枝春色。
蔡琰折斷綠萼梅的枝條，斷口處滲出琥珀色汁液。她突然想起曹植曾說鄴城梅蕊可作密寫藥水，顫抖著將梅枝按在玉璜表面。焦土殘陽里，漸漸顯出幅以血為墨的地圖，標注著“辰時三刻，白狼渡“。
子夜暴雨傾盆而至。蔡琰裹著流民的破麻布摸到渡口，蘆葦蕩中突然伸出滾燙的手。曹植僅著單衣泡在血水中，左肩箭傷已潰爛生蛆，右手卻緊攥著半塊與她相配的玉璜。
“昭姬的嫁衣...“他神志不清地呢喃，齒間咬著截斷箭，“...要繡金線朱雀紋...“蔡琰撕開裙擺為他包扎時，發覺他脊背密密麻麻刻滿反寫的《洛神賦》，最新一道傷口還滲著血珠。
對岸火把如鬼魅游蕩。曹植突然翻身將她壓在泥濘中，唇舌帶著血腥氣封住她的驚呼。這個吻比箭矢更鋒利，蔡琰嘗到他齒間彌漫的腐草味——那是重傷高熱的征兆。
“上船。“曹植咬破她耳垂取血，在船板畫了朵芍藥。木舟離岸剎那，追兵的火箭擦過他脖頸，點燃了蔡琰的半截衣袖。曹植撕開浸血的里衣撲火，露出心口處猙獰的舊疤——正是虎符的形狀。
五更梆子敲響時，蔡琰在船艙底發現個青銅匣。曹植昏沉中仍死死扣著她手腕：“別碰...裝了建安三年的蟬...“話音未落，匣中突然射出銀針，擦著蔡琰鬢角釘入船板，針尾系著的絲帛寫著“誅曹“。
白狼渡的晨霧彌漫著尸臭。曹植將玉璜拼合塞進石獅口中，機關啟動的轟鳴聲里，他忽然將蔡琰推入暗河：“記住，我贈你的第一件聘禮是那支摔碎的青銅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