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在青瓦上砸出萬千銀珠，蔡琰攥著半塊碎玉跌坐在屏風(fēng)殘骸中。曹植的手還護在她后腦，虎口被紫檀木劃破的血痕蜿蜒進袖口。

“文姬可曾傷著？“他呼吸間帶著雨水的腥氣，拇指無意識地摩挲她腕間紅痕。松垮的衣襟露出鎖骨處新鮮抓痕——是方才玉簪勾帶時她慌亂推拒的見證。

蔡琰別過臉，卻見父親收藏的《快雪時晴帖》正浸在雨水中。王右軍的“羲之頓首“漸漸暈成灰云，恰如那年曹植在書案旁握住她執(zhí)筆的手：“先生臨帖時腕骨太僵，要這樣懸著——“

“逆子！“蔡邕的怒吼驚碎回憶。曹植突然將她往梁柱后輕推，轉(zhuǎn)身時蹀躞帶金扣擦過她掌心：“晚輩這就去向司空請罪。“

他月白錦袍的下擺掃過她裙角，蔡琰忽然抓住那片潮濕的衣料。指尖陷入織錦暗紋的觸感讓她想起上月及笄禮，這人趁眾人醉酒，用狼毫在她掌心寫“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此去...“她喉嚨發(fā)緊，瞥見曹植腰間螭紋佩的裂痕，“怕是再難...“

雷聲吞沒了尾音。曹植突然俯身，染墨的食指按在她唇上。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他睫毛上的雨珠墜在她頸間：“今夜三更，廢觀銅鈴響過七聲時...“

“文姬！“父親的呼喚自廊下逼近。曹植退開的瞬間，蔡琰感覺耳垂掠過溫軟觸感——像春燕掠過洛水時，尾羽輕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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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更漏滴到戌時，蔡琰對鏡拆開發(fā)間玉簪。白日被勾散的青絲還纏著半截金線，那是曹植蹀躞帶上的裝飾。銅鏡忽映出窗外黑影，她還未轉(zhuǎn)身，就被帶著夜露的手臂環(huán)住腰身。

“先生說過子時不候。“曹植的下巴抵在她肩窩，玉冠不知遺落何處。他扯開自己衣領(lǐng)，露出心口朱砂痣：“父親用藤條抽了二十七道，說這處該刻'禮'字。“

蔡琰指尖發(fā)顫，銅鏡里映出他握住她的手按在滾燙肌膚上。燭火噼啪爆開燈花時，曹植突然含住她耳垂：“那年你說伯夷叔齊蠢，如今可知...“

“知什么？“她往后仰倒在他臂彎，看見他喉結(jié)滾動著《洛神賦》的殘句。

“知這世上最蠢的...“曹植的吻落在她突突跳動的頸脈，“是分明想帶人私奔，卻背了整夜《周禮》的懦夫。“

羅帶散開的窸窣聲驚動了守夜婢女。曹植抱著她滾進紗帳時，蔡琰咬住他肩頭吞下喘息。他悶笑著扯落床帳玉鉤：“好姑娘，當年你扯斷玉玨的狠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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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五更梆子響時，蔡琰在曹植背上抓出七道血痕。晨光透過窗紗照在他腰間舊疤上，那是去年獵場為護她被虎爪所傷。

“該走了。“她將褪色的青線系回他手腕，“父親的《漢書》續(xù)纂...“

曹植突然將她壓在尚有余溫的錦被間，從袖中掏出個沾血的香囊：“昨夜闖司空府取的。“他挑開系帶，掉出的杏仁酥碎屑拼成“文姬“字樣。

蔡琰撫過香囊內(nèi)側(cè)暗繡的螭紋，突然摸到硬物——半枚刻著“子建“的玉玨，與她那塊斷痕嚴絲合縫。

“當年你若是...“她話音未落，曹植以吻封緘。這個帶著血腥味的吻比洛水更洶涌，直到前院傳來董祀的提親禮樂。

“現(xiàn)在走。“曹植為她披衣的手在抖，“爪黃飛電就栓在后巷柳樹下。“

蔡琰卻將玉玨按進他掌心：“父親昨夜咳血了。“她系衣帶時摸到他塞進袖中的《洛神賦》殘稿，魚戲蓮葉的墨跡還未干透。

曹植退到窗邊突然輕笑：“先生總說我讀不懂《伯夷列傳》。“他揚起的袖口露出腕間青線，“卻不知有人早把'執(zhí)子之手'刻在竹簡夾層。“

晨光中墜落的玉佩砸碎在青磚上。蔡琰看著那道頎長身影消失在琉璃瓦間，突然讀懂十二歲那日他指尖劃過竹簡時，真正想說的是“死便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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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十年后的銅雀臺廢墟上，蔡琰摩挲著焦黑梁柱。當年曹植塞給她的血書終于顯現(xiàn)全貌：“三更銅鈴七聲響，不見文姬空斷腸。“

她將青絲纏繞的螭紋佩投入火盆，恍惚看見少年倚在紫藤架下拋來杏仁酥：“等先生及笄，我定...“風(fēng)卷著灰燼迷了眼，再睜眼時只剩塞外孤月照著褪色青線。

篝火突然爆出個玉玨，內(nèi)側(cè)新刻的“子建“泛著熒光。蔡琰將滾燙的玉貼在胸口舊疤上，聽見十二歲的自己正在檐下輕笑：“原來司馬公沒說錯

5

篝火將玉玨映得通透，蔡琰指腹摩挲著新刻的“子建“二字。塞外的風(fēng)裹著十年前銅雀臺的沉香屑，在她鬢邊旋成小小的渦。

“先生還是這般怕冷。“

恍惚間有人解下大氅裹住她，帶著龍腦香的體溫貼在后背。蔡琰猛地轉(zhuǎn)身，羊皮水囊砸在沙地上濺出清泉，卻見曹植的幻影正用當年扯落的金線，系住她被風(fēng)吹散的發(fā)梢。

“你腕上的青線...“她伸手去碰那抹幽藍，指尖卻穿過虛影陷入虛空。曹植的幻象笑著舉起酒樽，琥珀光里浮著他們初遇時的青銅風(fēng)鈴：“文姬可知，那日竹簡里藏著的不是《禮記》，是司馬相如的《鳳求凰》。“

夜鸮啼叫聲撕裂幻境，蔡琰攥著玉玨跌坐在胡床上。氈帳外傳來董祀醉醺醺的吟哦，這個她名義上的夫君又在用匈奴調(diào)子唱《子衿》——自那年端午發(fā)現(xiàn)香囊里的斷甲，他便夜夜這般自虐似的提醒她心有所屬。

帳簾突然被掀開，帶著雪砂的風(fēng)卷進個玄色身影。蔡琰尚未驚呼，來人已擒住她手腕按在羊氈上，蒙面布滑落時露出曹植眼尾新添的刀疤：“司空薨了。“

他指節(jié)上的白玉扳指硌得她生疼，那是曹丕慣用的款式。蔡琰嗅到他衣襟間若有似無的杏仁香，突然發(fā)狠咬住他喉結(jié)：“弒兄之徒也配用他的物件？“

曹植悶哼著任她撕咬，直到血腥味彌漫才啞聲道：“二哥臨終前說...說當年玉玨本該是一對。“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半枚染血的玉佩，與蔡琰手中的嚴絲合縫拼成完璧，“建安二十四年白露，我本備好了《卻婚書》。“

蔡琰忽然想起那日滿城飄灑的銀杏葉，董祀的迎親車隊經(jīng)過司空府時，她看見西角門閃過月白衣袂。原來不是幻覺，那聲被喜樂淹沒的“文姬“當真混著他的血淚。

“為什么現(xiàn)在才...“質(zhì)問被吞進帶著鐵銹味的吻里，曹植的指尖比她這個操琴之人還要粗糙，摩挲頸間舊疤時卻溫柔得像在拂拭焦尾琴弦。

帳外傳來胡笳聲，曹植突然扯開她左衽，心口那點朱砂痣在月光下艷得驚心：“當年你說要在此處刺'禮'字，如今...“他抽出匕首劃向自己胸膛，鮮血順著肌肉紋理滲入她衣襟，“我補全這個'禮'字可好？“

蔡琰的淚砸在他滲血的傷口上，混著十年前銅雀臺未干的雨。曹植突然抱起她走向帳外，拴在枯楊下的爪黃飛電發(fā)出嘶鳴，馬鞍上赫然搭著件嫁衣——正是建安十八年他派人送往塞外卻被匈奴劫走的那襲鮫綃霞帔。

“抱緊。“曹植咬開酒囊澆在傷口上，烈酒混著血滴進她衣領(lǐng)，“這次便是追到碧落黃泉...“他突然劇烈咳嗽，暗紅血跡從指縫溢出，染紅了嫁衣上的金線鴛鴦。

蔡琰撫上他凹陷的頰，觸到滿手冰涼。原來這場私奔遲到了二十年，他的體溫早已被五石散和相思噬盡。遠處傳來追兵的火把光，她突然笑著解開發(fā)間青繩，將兩人手腕系成死結(jié)：“子建可還記得《上邪》？“

馬匹沖下沙丘的瞬間，曹植將下頜抵在她發(fā)頂哼起舊曲。蔡琰看見十二歲的自己正在鄴城屋檐下踮腳夠風(fēng)鈴，曹植突然從梁上翻下，把寫著“死生契闊“的竹簡塞進她袖中。

“原來...是這般滋味...“曹植的聲音漸漸散在風(fēng)里。蔡琰感覺后心貼上他不再起伏的胸膛，腕間青繩突然斷裂，那枚染血的玉玨墜入流沙，如同建安三年的雨滴回歸天際。

6

建初七年的洛水畔，蔡琰將焦尾琴浸入春波。水面忽然浮現(xiàn)曹植的面容，他仍穿著月白錦袍，指尖繞著那截褪色青線：“先生欠我的《胡笳十八拍》，該續(xù)上第十九拍了。“

她撥開漣漪輕笑：“第十九拍當譜什么？“

水中幻影突然伸手將她拽入深淵，溫暖的窒息感裹住全身。曹植的唇貼著她耳際哼出旋律，無數(shù)記憶碎片隨波涌動：十二歲沾著杏仁屑的指尖，暴雨夜屏風(fēng)上的抓痕，銅雀臺廢墟里糾纏的青絲...

“譜你我未竟的...“他的聲音溶進水草間，蔡琰看見年少時的他們并肩沉向河底。青銅風(fēng)鈴在礁石間叮咚作響，刻著“死便埋我“的竹簡隨波舒展，終于顯出背面的“與子成說“。

水面上的董祀只撈到半幅鮫綃，血色的“禮“字在霞帔上怒放如蓮。對岸有牧童笛聲嗚咽，吹的正是那夜私奔時曹植未唱完的調(diào)子。殘陽將洛水染成胭脂色時，河底浮起兩枚玉玨，在卵石間磕出清越的響，如同十二歲那年初遇時節(jié)，青銅風(fēng)鈴撞碎的第一縷春光。

7

篝火將玉玨映得通透，蔡琰指腹摩挲著新刻的“子建“二字。塞外的風(fēng)裹著十年前銅雀臺的沉香屑，在她鬢邊旋成小小的渦。

“先生還是這般怕冷。“

羊皮大氅帶著龍腦香的體溫突然裹住后背，蔡琰渾身僵住。那只替她系帶的手背上有道新鮮刀痕，指節(jié)處還沾著鄴城特制的松煙墨——與建安十八年他在屏風(fēng)后握住她臨帖時染的墨漬如出一轍。

“你的腕傷...“她轉(zhuǎn)身時金步搖勾住對方玉冠垂纓，曹植低笑著任發(fā)絲纏繞珠翠，“文姬可知這青線浸過孔雀膽？“他抬起手腕，褪色的絲線已勒入皮肉，“每思念一次便深一分，如今倒成了件護身甲。“

蔡琰的指尖觸到他腕間凹凸，那些深淺不一的勒痕竟拼成《洛神賦》的筆勢。曹植突然扣住她的手按向心口，單薄中衣下，當年她抓出的血痕已化作朱砂色的“禮“字。

“司空府的刺青匠手藝如何？“他帶著她的手撫過滾燙肌膚，那道疤在心跳中微微起伏，“父親說既學(xué)不會《周禮》，便刻在身上時時警醒。“

遠處傳來胡笳聲，蔡琰驚覺掌心已沾滿他的冷汗。曹植的呼吸帶著五石散的苦杏味，頸側(cè)青紫血管在月光下如裂釉瓷紋：“那年你說銅雀鈴能響徹三更...“他忽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的血珠墜在她裙裾，綻成臘月紅梅。

“別說話。“蔡琰扯斷衣帶為他包扎，卻被他擒住手腕按在沙地。曹植的吻混著血腥味壓下來，這個吻比建安十五年的暴雨更兇猛，她嘗到他舌尖殘留的《登臺賦》墨香。

“你看...“他喘息著指向夜空，銀河竟扭曲成青銅風(fēng)鈴的輪廓，“那年我躲在書房梁上，看見你偷偷在《女誡》旁批注《鳳求凰》。“冰涼的手指探入她衣襟，觸到心口那顆朱砂痣，“文姬的'禮'字，原是在這里。“

追兵的火把光驟然逼近，曹植抱著她滾入殘碑陰影。他脊背撞上碑文“魏“字缺筆處，悶哼聲驚起夜鸮。蔡琰忽然咬破舌尖，就著血在他掌心寫“生當復(fù)來歸“，卻被他反手扣住后頸加深這個吻。

“當年你說伯夷叔齊蠢...“曹植的唇游移至她耳際，咬住那枚銀杏耳墜，“如今可懂了？餓死首陽山算什么...“他忽然撕開前襟，心口“禮“字在月光下滲血，“最痛的是把心上人刻在傷疤里，夜夜用思念澆灌。“

蔡琰的淚滑入他鎖骨凹陷，那里還留著端午夜被她玉簪劃破的舊傷。曹植突然輕笑，帶著她摸向腰間蹀躞帶——金扣已換成她當年斷弦的冰蠶絲：“那日你說匈奴戰(zhàn)馬配不得漢家絲弦，如今...“

“小心！“破空聲擦過耳際，曹植旋身將她護在懷里。箭矢沒入后背的悶響中，他竟笑著握住她的手按向傷口：“文姬你看...這次流的血...終于溫?zé)崃?..“

追兵的馬蹄震落殘碑積雪，蔡琰在漫天飛白中看清碑文——竟是當年他塞給她的紫檀屏風(fēng)殘片，陰刻著“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曹植的手漸漸冰涼，仍固執(zhí)地與她十指緊扣，腕間青線在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抓住他們！“匈奴語呼喝迫近時，蔡琰突然扯開衣領(lǐng)。心口朱砂痣在雪光中艷如紅豆，她握住曹植的手按在那處：“子建可還記得...你說要在此處...“

利箭穿透胸膛的瞬間，她終于聽見十二歲那年的青銅風(fēng)鈴在耳畔清響。曹植染血的手指拂過她睫上霜花，在雪地寫下最后一個“禮“字，橫折鉤的盡頭，兩顆朱砂痣漸漸融成洛水畔的并蒂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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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血珠順著曹植指尖滴落，在雪地上凝成半闕《洛神賦》。蔡琰的耳墜在顛簸中碎裂，銀杏葉形狀的琉璃片扎進他肩胛，與十年前屏風(fēng)倒塌時濺入肌理的紫檀木刺重疊成同個位置。

“文姬的耳墜...“曹植染血的唇擦過她耳廓，“還是這般愛往人心里扎釘子。“他握著她的手按向自己頸側(cè)，脈搏在逐漸冰冷的皮膚下艱難跳動，“當年你說要剜了這顆痣...“

蔡琰的牙齒深深陷入他肩頭，咸腥味混著舊日沉香漫進口腔。她忽然記起建安十二年的驚蟄，曹植偷來曹丕新得的西域胭脂，在她頸側(cè)畫出蜿蜒的赤蛇。那抹紅痕三日未褪，被父親罰抄《女誡》時，少年就蹲在窗外杏樹上，隔著宣紙吻她顫抖的指尖。

“別睡！“她撕開襦裙下擺纏住他肋間箭傷，絹帛觸到傷口瞬間便被浸透。曹植低笑著咳出粉紅血沫，手指插進她散亂的發(fā)間：“那年你教我結(jié)發(fā)...用的可是冰蠶弦...“

追兵馬蹄踏碎冰層的聲音近在咫尺，蔡琰突然扯開他的蹀躞帶。冰蠶絲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她將絲線繞過兩人交握的手腕，齒尖咬斷時嘗到孔雀膽的苦澀：“子建可知匈奴人的婚俗？“

曹植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沾血的手撫上她裸露的肩——那里有董祀醉酒時燙出的新月形疤痕。“要...要系三匝...“他的喘息帶著破敗風(fēng)箱般的雜音，卻固執(zhí)地將冰蠶絲在彼此腕間繞出《上邪》的平仄。

當?shù)谌z線嵌入舊傷時，蔡琰忽然俯身咬住他喉結(jié)。血腥味在唇齒間炸開的瞬間，她感覺曹植的手猛然扣住自己后腰，力度大到幾乎要捏碎骨節(jié)。十二歲那年被他扯落的青銅風(fēng)鈴碎片，此刻正在她懷中燙得驚人。

“當年...在書房...“曹植的指甲掐進她脊背傷痕，“你撿竹簡時...衣領(lǐng)里...落進片銀杏葉...“他的手指突然痙攣著揪住她頭發(fā)，“我藏在《左傳》夾層...十年了...“

蔡琰的淚混著他傷口的血滲入沙地，在月光下凝成細小的琥珀。她摸索著解開他腰間錦囊，褪色的杏葉與新鮮的血痂黏在一起，背面竟用針尖刻著“文姬“二字，字痕里填滿經(jīng)年的銅銹。

追兵的箭雨突然轉(zhuǎn)向夜空，匈奴語的驚呼聲中，蔡琰看見曹植袖中滾出個鎏金竹筒。塞子崩開的剎那，建安十五年的梅雨氣息撲面而來——那是他們私奔未遂那夜，她在司空府角門埋下的杏仁酥碎屑，混著被淚水泡發(fā)的《卻婚書》。

“...原來你找到了...“她將發(fā)霉的碎屑含進口中，甜苦交織的味道刺得舌尖發(fā)麻。曹植的瞳孔開始擴散，卻仍固執(zhí)地用手指在她掌心勾畫：“那年你說...鄴城往北三十里...“

劇烈的咳嗽打斷未盡之言。蔡琰突然扯開自己心衣，握著曹植的手按在朱砂痣上：“現(xiàn)在走...“她拽起他癱軟的身子，“現(xiàn)在去...“

曹植的重量突然消失。蔡琰踉蹌著回頭，看見月光穿透他逐漸透明的身軀，腕間冰蠶絲卻仍牢牢系在自己傷口上。十二道青銅風(fēng)鈴的幻影在夜空浮現(xiàn)，鈴聲竟是曹植少年時的嗓音在誦《鳳求凰》。

“文姬...“虛影撫上她扭曲的指節(jié)，“你總說我讀不懂《伯夷列傳》...“他的指尖開始化作流螢，“其實那日摔碎的竹簡里...我塞了...“

匈奴人的火把照亮整片沙丘時，蔡琰懷中只剩半幅浸血的《快雪時晴帖》。王羲之的“羲“字恰好被血污吞沒，殘存的“之頓首“在風(fēng)沙中簌簌作響。她將臉埋進沾滿五石散氣味的空衣袍，突然咬破指尖在帖上續(xù)寫——

殘破的“之“字旁，新鮮血痕蜿蜒成“子建頓首“。火把光逼近的剎那，整幅絹帛突然自燃，青焰中浮現(xiàn)出曹植十二歲的面容。他笑著將寫著“死生契闊“的竹簡塞進虛空，轉(zhuǎn)身時月白錦袍的下擺掃過十年后她滿是淚痕的臉。

9

當?shù)谝恢Ъ┩讣珉螘r，蔡琰竟笑出聲來。箭頭卡在骨縫的痛楚，恰如那年曹植的玉冠金線纏住她發(fā)簪的力度。她踉蹌著撲向殘碑，碑文“魏“字缺筆處突然滲出朱砂，在雪地上漫成當年未繡完的并蒂蓮。

“抓住漢女！“匈奴語嘶吼著逼近。蔡琰拔下金步搖刺入碑文裂隙，孔雀石鑲的尾羽刮過石面，發(fā)出青銅風(fēng)鈴般的清響。曹植當年系在廢觀檐角的銅鈴?fù)蝗辉谀X海中震響，七聲鈴音穿透十年光陰，此刻竟與眼前碑文的震顫頻率重合。

碑體轟然開裂的瞬間，蔡琰墜入溫暖的黑暗。無數(shù)青銅風(fēng)鈴在虛空搖晃，每聲鈴響都綻開一段記憶：十五歲被他扯落的荷包，十八歲暴雨夜交纏的指尖，二十二歲銅雀臺火場里熔化的玉玨...

“文姬。“

少年嗓音自背后響起，蔡琰轉(zhuǎn)身時撞翻整架竹簡。十二歲的曹植趴在案幾上，正用她描眉的螺子黛在《禮記》扉頁畫烏龜。窗外蟬鳴震耳欲聾，他鬢角還粘著爬樹時蹭到的蒼耳。

“給你。“小曹植突然將個溫?zé)岬奈锛M她掌心。那是個鎏金竹蟬，翅膀上刻著歪扭的“子建“，腹腔里藏著半塊杏仁酥。

蔡琰的淚滴在竹蟬復(fù)眼上，霎時泛起虹光。少年身影突然開始燃燒，建安三年的書房在火焰中扭曲成銅雀臺廢墟。成年的曹植自灰燼中走出，心口的“禮“字正在龜裂，露出內(nèi)里鎏金的“亂“。

“現(xiàn)在懂了么？“他扯開衣襟，無數(shù)竹簡碎片從傷口涌出，“所謂禮法...“滾燙的簡牘貼著她脖頸滑入衣領(lǐng)，“不過是掌權(quán)者

“所謂禮法...”曹植的聲音嘶啞如枯木摩擦，他猛地扯開衣襟，無數(shù)刻著經(jīng)文的竹簡碎片如同噴涌的黑色血液，從他心口那道龜裂的“禮”字傷口中傾瀉而出，碎片邊緣閃爍著不祥的、如同竹蟬復(fù)眼般的虹光。

滾燙的簡牘噼啪作響，帶著灼人的氣息，緊貼著蔡琰的脖頸滑入她的衣領(lǐng)。那溫度并非火焰的炙熱，而是千年禮教凝固成的、冰冷刺骨的燙，仿佛要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烙印刻進她的骨髓。碎片鋒利的棱角劃破了她的肌膚，細微的刺痛瞬間被那深入骨髓的“禮”之灼痛淹沒。

“不過是掌權(quán)者...”曹植慘笑著，身體因痛苦和某種扭曲的快意而劇烈顫抖。他心口那個巨大的“亂”字在虹光映照下，流淌出粘稠的、如同融化的鎏金般的光澤，散發(fā)出腐敗的甜腥氣。“...禁錮靈魂、粉飾野心、吞噬血肉的金粉囚籠罷了！你看這銅雀高臺，哪一塊磚石不是蘸著‘禮法’的血漿砌成？”

他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每一個字都扎在蔡琰心上。掌中那鎏金竹蟬復(fù)眼上的虹光驟然熾盛，仿佛被曹植心口涌出的“亂”與“金”所引燃。蔡琰低頭，看著那曾寄托少年純真心意的信物，它腹中的半塊杏仁酥早已化作齏粉，混著竹簡的碎屑，從她顫抖的指縫簌簌落下，如同祭奠一個被徹底碾碎的、名為“建安三年”的幻夢。銅雀臺的廢墟在扭曲的光影中無聲咆哮，蟬鳴依舊震耳，卻再也不是窗外樹梢的生機，而是萬千魂靈在這金粉囚籠里永恒的、絕望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