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墊在地上的足有床那么寬大,壓在身上的像床厚實被子。
那些怨倀個個眼睛射出磷火幽光;
個頭比現在看見的要大三倍不止;
刺毛根根振簌,發著紅亮光芒;
吐出來的舌頭像蛇信子一樣,嘶嘶的。
本來她就傷著,元氣虧損嚴重,凝起的一掌噬魂忘川水拍過去,只消滅了大半。
剩余的修為被打散,躲進了骷髏架里。
“你在此這么久,可看見一個人了?”想到上岸時看到的另一情境,蒔柳問。
張卻:“人?什么人?”
“跟你一樣的活人。”
“活人?!”
聽起來真是格外親切的一個詞。
不過他在夢里過兩年了都,哪里看見什么人?
真看見人,還不得拉人家一起坐著閑聊?
一個人在這種鬼氣森森的地方多難熬啊!
要真有跟他一樣的活人陪著,他至于腦子休眠,差點被這什么怨倀的惡心東西蠱殺?
“沒見著啊。”張卻說,反問,“干嘛這么問,你看見啦?”
“嗯。看見一個影子。追上去就不見了。如果沒想錯的話,是他幫我拉住的因緣線。”
“……”張卻聽了這話,啞口無言。
心里頓時慚愧上了:要是沒有那個人,是不是蒔柳就回不來了?
囁囁嚅嚅,他找了個理由為自己的過失找補:
“你要早跟我說忘川河邊有怨倀這種怪物,我就能多長個心眼,就不會被它蠱惑了。”
“早的時候有鬼來問我名字我都咬死了沒說,誰知道這倒霉玩意竟然讓我寫名字!”
轉小聲說:“我寫名字還是因為你。”
蒔柳倒不生氣:“以前跟我的人都沒遇到過怨倀,不知道會找上你。”
“沒遇上過怨倀……那就是遇上過別的咯?”
也不知是不是精神過于緊繃,張卻腦子意外的反應比平時快。
蒔柳沒回答,傷痕累累的手撐著污濁腥黑的土站起。
抻了抻衣袖,轉身走了。
活人入死地,能一點狀況都不出的少之又少。
此前跟過她的九個人里,只有兩三個做到了。
六界之中靠各種物質修煉成氣候的精怪數不勝數,她也不是樣樣都聽過、見過。
所以每一次來忘川打撈過往,對她和她的“腿”來說都是極其危險的挑戰。
幸運的是,每次因緣線的另一端出現狀況,
以為自己就將迷失在忘川水茫茫過往里的時候,
都有人拉了她一下,
讓她得以化險為夷。
且似乎每次都是那個人——一追上去就消失無蹤的人。
憑她神力在身,竟一絲他的氣味也捕捉不到。
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人。
倘若不是塵世中人,是拉不了因緣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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蒔柳一直不舍得使用神力,為的就是攢盡量多的靈力來忘川河走這一遭。
萬憝寒潭中的是各種詭譎怪誕的迷魂陣,每一樣都與闖入者相關,驚險程度三言兩語無法說明。
但是每一個陣里都沉睡著自己遺失的記憶。
明知危險也悍然而往。
“那你找回自己的記憶了嗎?”
被怨倀折磨得腿還不時抖的張卻攙著神形委頓的蒔柳往回走。
面具是找到戴上了,魂卻丟了一半。
“大部分找回了。”蒔柳說。
“你弄成這樣子,就找回大部分!”張卻驚嘆,“是太難了是嗎?”
“不是。可能是天地傾覆的時候忘川也被波及了,往前的痕跡被毀了吧。”
“那找不回來的那段記憶對你來說重要嗎?”張卻又問。
轉而傻呵呵自答:“都不知道那段記憶承托的是什么,也無所謂重不重要對吧?”
蒔柳說:“挺重要的。”
張卻:“……”
怎么不跟他一個思路!
“如果不是重要的經歷,我不會幾萬年都舍不得忘。”
“忘川水沒能幫我記住,我的神識隱約還記得一點點。”
“只是當年元神碎得太過徹底,修復好了之后記憶便零零散散的不完整。”
“三萬年不是三千年,更不是三百年,即便是神,想要在腦海還原久遠的記憶也不太可能。”
“沒有其他力量幫助加深印象,任憑心里有多想回憶過去也不能夠。”
蒔柳獨自想著,沒把這些心底的思想展露給跑腿的知道。
他們的關系還沒到那份上。
甚至與她相識了五千年的炎契,她都沒做到掏心掏肺。
不是無情冷血。
只是感覺情這個東西好像被遺落在了漫長的時間里,已經找不回來了。
炎契將忘川河懸返回冥空,飄追上來:
“接下來準備去哪里?”
懸忘川水是冥界一千年前改進的治理機制,是為防止那些不愿輪回的怨魂投河散去靈識,最后飄入萬憝寒潭,增長萬憝寒潭的怨力,增加管理難度。
蒔柳說:“你要去?”
炎契訕訕:“陰靈入陽界,輕則傷元神,重則喪命。”
張卻插一嘴:“鬼帝姐姐這樣法力高強的也不能來去自由?”
炎契說:“弟弟你就不知道了吧,越是像姐姐這樣陰壽長的,亂跑人界去受到的反噬就越嚴重。”
“不然你們以為人間鬧鬼為什么都是剛死的新鬼,而沒有我這樣的老鬼?”
“好像有點道理。”
“是吧。我倒想像你一樣跟著小魔魚滿六界跑,奈何命它不同意。”
“我們要滿六界跑?”張卻轉頭問蒔柳。
“看情況。”蒔柳說。
“那其他地方會比這里恐怖嗎?”張卻小聲問。
蒔柳遲疑了一瞬:“不會。”
張卻站原地想了想,覺得應該也不會——人的天敵是死亡,鬼是死亡代指,所以人更怕的是鬼。
鬼窩里走一遭,還能有他怕的?
沒有。
理解能力滿分。
等他想明白,炎契勾搭著蒔柳已然走遠。
“這回是不是又比上回辛苦?傷這么重!看見你都變出真身了。”炎契擁著蒔柳的肩往大殿方向飄移。
“多水靈靈的臉兒,還沒給我先好瞧一眼就搞成這狼狽樣。”
尖利漆亮的黑指甲朝蒔柳蒼白的容顏靠近。
蒔柳不客氣地拍開:
“你拿走渡靈嬰的眼睛多少年了,不知道還人家,想看我何須這樣麻煩,一起去不更好。”
鬼帝笑笑,撥著耳朵上掛著的眼珠子:
“你不知道,哪里是我想要它的眼珠子,是它自己受不住這雙招子的魔力,給我保管的。”
“我跟沒跟你說過,渡靈嬰的眼睛不但可以看見一個人的生生世世死去的時刻,還可以看見極夜魔塹里的一切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