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當他堪堪舒緩下來的視線對上近身人的面貌的一瞬間,呼吸忽然凝凍了。
他眼前顯現的,是一張皺紋如溝壑,血唇豁齒的老太婆臉。
毫無預備,那臉鬼森森霍然掙扎著就塞擠向眼睛而來。
張卻心態一下崩了。
緊接著又是“哇”一聲慘叫,眼前又黑下。
正將失力癱化,纖秀將指緩緩點觸他眉心,瑩亮一道銀藍的光瞬即自蒔柳指腹滲進張卻皮下,與骨血相融。
立時他又醒了。
“是我。”
蒔柳摘下太婆面具,露出瑩潤剔透的臉。
間雜著一縷銀藍的烏黑的長發如常披垂,清麗中隱含桀驁,并一絲淡淡的鄙夷。
漠然一副面孔映進二少的眼,竟是無比親切。
想起剛才凌空下墜一幕,人味匱乏的蒔柳對他來說簡直是困時暖被,冷時熱火。
他好想熊抱住她,肆意宣泄如雷劈而未死的激動情緒。
“這是哪兒?”張卻看著蒔柳背后黑黢黢突兀的石群,問道。
“冥界。”
“冥……冥……冥……”張卻舌頭打絆,話卡在喉嚨。
磕磕巴巴半天:“是我想的那個冥界嗎?”
蒔柳乏力地瞧了瞧他憨癡的樣,把秦童臉子丟他懷里:
“別再丟了。臉在魂在。魂在命在。”
張卻仍茫茫然:“不是,現在是什么情況啊,你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也不跟我講講清楚先,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跟你講?怎么講?講的明白?”
“好像是。可是,可是……”
可是不出所以然。
最后只能問為什么他剛才腳下是空的,不動時候還好好的,一動就往掉下?
蒔柳說,六合之間六界各據,看似不能交集的六類生靈,在特定的情況下卻有著微妙關聯。
比如陰陽兩界。
一般,陰與陽絕對分隔,人未死不能進入幽寒陰暗的冥界,鬼不轉生則不能游走朗朗天光下。
但是,每當三光交輝,日月輪替,天地處于昏茫狀態的黃昏時分,且只能是日輝月華相錯的一剎那,多一瞬少一瞬都不能,人類的血肉之軀是可以踏進冥界的。
同時黃昏過后轉為暗夜的人間,幽冥界的魑魅魍魎一樣能自由行蕩。
而由于鬼是人類肉身終結的不滅的靈識,屬于人類所產物,它們熟悉人間形態,應對可謂自如。
活人不一樣。
活人的認知只在一界之內,甚至還不全,所以一旦踏入陰界,不論是有預而來還是無心闖入,都會被超出認知的情景嚇到。
以及被無能應對的超自然力量傷害。
總之人若是進入了冥界,不是失魂,就是喪命。
失魂現象一般只會發生在身入幽都,見到了內心無法承受的事物之后。
喪命卻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陰與陽本就是性質殊異的兩個世界,每一個轉念牽連悲喜,每一步行差相關生死。
張卻剛才站的地方屬于陰陽兩界的交匯處,腳下是無間淵,是人離身陽界將踏足陰界的第一道關。
最易送命的一大陷阱。
冥界有兩無間:無間淵和無間獄。
無間獄在冥界的中心,而無間淵則處冥界的最外圍。
無間獄是懲罰惡鬼的煉獄,無間淵是隔絕外界一切聲息的屏障。
兩者非為一物。
無間淵無山無水,無風無雨,上不接天下不合地,無東南西北向,亦無定處。
可理解為將冥界托浮于六合間的一處所在。
心無雜念者,不論人神妖魔皆可在無間淵之上如履平地。
一旦心神亂,就會往下掉。
尤其是像張卻剛才那樣鬼哭狼嚎心要跳出喉嚨的,墜落的速度是最快的。
前面說了,無間淵上不接天下不壤地,是以人如果墜入無間淵,不會落到某處,而是會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那是怎樣一種情況?”張卻一顆膽還在打顫。
蒔柳飛身救他上來時,他手里那截可在虛無里連接兩人生息的生命枝早不知落哪里去了。
眼下他腳踩到了實處,生命枝也就沒什么用了,蒔柳乏去過問。
此刻他們腳下是陰濕漆黑的巖石狀物,橫亙在冥界大門與無間淵之間的地域,位于剛才張卻所站位置的遙遠的斜下方。
大概是現代所說兩百米的距離。
兩者色調相近,不踏上不能知其中玄奇。
前方幽綠森黑巍峨欲傾的,是冥界入口之一的幽都山。
山險石利,一條似有若無虛幻縹緲的黑巖石階向上延伸,直抵半山肅穆莊嚴的冥府大門。
是此行將經過的地方。
其實,她原可拉住他的手踏進冥界的,牽樹枝是多余,但她不想。
跑腿的手,男人臭味,嫌棄。
可憐凡夫俗子張二少不僅摸不清神的想法,還知識面缺乏。
因為不知小小一根樹枝是個什么法寶,弄丟了挺自責的。
他瑟瑟縮縮跟在蒔柳身后,手指小心翼翼拈住女孩飄逸的衣角。
她穿的改良款藏青色明制開衫,內搭白色衣褲,整體寬寬松松,拉住不影響她活動。
距離也能保持恰當。
不過這點小動作哪能逃過蒔柳感知神識。
凡胎肉骨,她無奈接受而已。
“天地開而四時誕,日月精華,云霞塵泥,風息水霧,一切都運轉于時間之內,時間促就萬物變化,循環往復。”
蒔柳高深縹緲地說。
“但這世上就是有很多事物不在常理,譬如你方才所在的無間淵。那是時間的裂縫,是司時之神管不到的地方,他界生靈更無法逗留。”
“既不受時間管控,墜入之物是一瞬消亡還是三日化滅,誰知道呢。”
“為什么是三日,不是三百日?”年輕人問題是真多。
蒔柳步子一頓,神思忽然有點滯:“有個人告訴我的。”
“人?”
“神。”
“誰?”
“時間太久,記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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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慣以光陰流水逝來形容時間不歇止,那也只限于人間罷了。”
鬼帝炎契妖聲鬼調,幽遠迷離。
余音猶在空闊大殿上空回蕩,文牘堆積如山的大案后忽然一道人形狀霧氣飄忽。
飄下七七四十九級臺階。
飄向站在廣闊殿宇中央的“老太婆”和她的“仆從”。
具人形,但身體周圍縈繞裊裊黑霧,教人看不真切其容貌。
雌雄莫辨。
透過秦童下歪上斜的眼睛,張卻眼睛直溜溜盯著出現眼前的一切“人”和物轉。
仿佛沒有了臉,他就能把自己的膽子外放;
仿佛換上了別人的臉,人類張卻的靈魂同時也被換掉了,敢做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