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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弒兄

  • 權謀女帝
  • 小饞
  • 13568字
  • 2025-07-11 15:57:23

她恨透了自己這張臉。厭惡的扯起嘴角,因為同他長得一模一樣,看見自己,就不能不看見他。

長眉,薄唇,連丹鳳眼上挑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可他們的命批是,二主存一。

他活了,她就不能活。

他們必須爭奪養分,互相殘殺,至死方休。

承平三年,她和謝清河還只是一雙在鄉下農莊中玩耍的孩童。

謝清河比她長得高,跑得比她快,撲蝶捉蟲掏鳥蛋都是一把好手,他們在田野中追逐嬉戲,形影不離的長大。

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晚上笑嘻嘻地望著對方傻樂,抵足而眠,坐在一起曬太陽,像兩只一模一樣的瓷娃娃。

照顧他們的阿松說她像只小母雞,整日跟在謝清河身后,“哥哥,哥哥。”

他們本是一母同胞。

近幾年來,這個叫人幾乎遺忘了的事實。

從什么時候開始忘記的呢。

大抵是他們第一次坐上馬車,離開他們住的地方。

突然來人一句話沒說,將她和謝清河抱上馬車。

這樣的情況并不陌生,他們常被藏在各種地方逃難,從菜簍子到泔水桶,顛簸幾日才得見光明。

這是第一次能坐馬車。

一路上沒人同他們搭話,她緊緊攥著謝清河的手,謝清河繃直后背,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他們藏在那些狹小逼仄、臭氣熏天的空間里時,總是這樣靠得很近,雙手緊握,額頭貼近,仿佛回到娘胎里一般。

見光后也不代表能過安生日子,時刻都要提防著有人殺來。

有時方才安頓下,突然便有人殺進院中,破空而來的利刃削去奶娘的整塊頭皮和半只耳朵,奶娘甚至來不及呼疼,抱起他們便逃難。

奶娘血淋淋的頭皮貼著她的臉,很黏。她往回看,盯上一只殘肢,那掌心有道很深的肉色疤痕,是廚房的寧叔,他捏的貓耳朵湯最好吃。

她總是認不全身邊的人。

她和謝清河相扶著,戰戰兢兢地下了馬車,但這次,沒有驚心動魄的刀林劍雨,也沒有兇神惡煞的追兵,每一個宮人臉上都掛著和善的笑容在迎接他們。

謝清宴后來才知道,這是因為他們的父親成了皇帝,她成了元靖公主,謝清河成了皇長子。

他們多了一個身份尊貴的嫡母,她姓霍。

他們住在偌大的宮殿里,宮殿那么空曠,只有他們兩個人住。

她很害怕,夜夜驚醒,只有確認謝清河在身旁,枕著他的手臂,聽他一句一句喚著“阿宴,阿宴……”她才能平靜下來。

他們穿得愈來愈精細,身上綴滿玉石首飾,被宮人牽著坐到眾人面前。

她悄悄地問謝清河,“我們是在演傀儡戲嗎?”

謝清河也悄悄回答她,“對,所以你要聽話,不然下面的人就看不成戲了。”

有個古怪的和尚瞧見他們,嘰里咕嚕地對父皇說了幾句話,父皇望向他們的眼神,就變了。

謝清宴很久后才知道,那個古怪的和尚是天下知名的高僧豫林。

高僧豫林給她和謝清河的命批是:二主存一。

謝清宴是恨這個命批的。

這四個字,讓父親不再是父親,讓兄長不再是兄長,讓她不再是她。

從那天起,父皇收起了他所有的慈愛。

父皇吩咐人將他們搬到不同的宮殿,無論她和謝清河怎樣哭鬧,父皇都絕不心軟。

她夜里驚悸醒來時,再也找不到謝清河了。

父皇沒有將他們交給翰林院的學士,而是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謝清河比她聽話懂事,父皇會親自抱著謝清河坐在龍椅上,執著謝清河的手在奏折上寫下朱批,仿佛惡鬼低語般在謝清河耳畔道:

“吾兒,體會到了嗎?這便是生殺予奪。”

她看見謝清河眼里膨脹起酒醉般的權欲。

只要謝清河想要,她就肯讓。

在父皇的刻意縱容中,宮人對他們的區別對待愈來愈大,趨炎附勢、拜高踩低這八個字,謝清宴是在宮人的嘴臉里認識的。

漏雨的冬夜,她縮在冷硬的床板上瑟瑟發抖之際,父皇來了。

他帶來蓬松柔軟的錦被,熱氣騰騰的飯菜,還將欺負她的宮人們都綁了來。

他們跪在她面前瑟瑟發抖,嘴里不住地喊著公主饒命。

父皇端著一碗香氣撲鼻的小餛飩,蹲在她床前,近乎蠱惑地說。

“阿宴,只要你肯爭,這些都是你的。那把椅子,父皇其實更屬意于你。”

父皇的眼神篤定,似乎確認,她一定不會拒絕。

但謝清宴沉默片刻,便決絕地扭頭拒絕。

父皇站起身來,將慈愛收回,冷冷地揮手,那幾個被綁著的宮人便似蒼蠅般被放回這座宮殿。

從那以后,父皇吩咐御膳房,只能供給她和謝清河一份飯食。

父皇說,他們必須要搶,因為只能有一個人可以吃飽。

她不愿意,謝清河也不愿意,他們寧愿兩個人分一份。

于是父皇吩咐滿宮,誰也不許再供給他們飯食。

父皇面容模糊,高高在上,“要么,一起餓死,要么,動手。你們自己選吧。”

三天。

聽說人在死前會想起一生,她忽然不覺得胃里饑火焦灼。

身子特別輕,像兒時農莊里偶然飄過的白云,往下看碧綠柔軟的草地,微風拂過她和謝清河的臉頰。

他和她都飄在風里。

她瞅見那年,謝清河帶著她一面躲避追殺,一面想方設法的活下去。

隆冬流浪到盛夏,腳底的凍瘡擦破又流膿,疤在腳底結了厚厚一層。

他們當過乞丐,和野狗搶過食,混在流民中討過飯。

有次實在餓得不行,搶了鋪子,被人追出來,謝清河懷里死死抱著那塊餅子,被打的再狠也沒松手,最后鼻青臉腫地舉到她嘴邊。

她掰過一半塞在他嘴里,小聲地對他說,“哥哥,生辰快樂。”

謝清河含著半塊餅子,咽不下去,嘴角帶血,還笑著,“阿宴也快樂。”

兵荒馬亂,沒人會知道七月的某個艷陽天是墻角兩個小乞丐的生日。

但她永遠知道,謝清河也永遠知道。

他們是彼此在這世上的一體兩面。

忽然有人抱住她。

謝清宴回到人間。

饑餓還在,死亡如禿鷲等待收割獵物,翅膀遮天蔽日,籠住兩個無力反抗的孩子。

她喃喃道:“哥哥……”

謝清河抱她更緊,像要用盡殘存生機,那么近那么近,皮貼著皮,肉挨著肉。

這曾在兩具母體中擁抱的身體。

他們又回到那個不分彼此的歲月,世界只彼此懷抱那么大。

求生的本能,他咬破了她的手指,急切地吮吸著她指尖的血。

溫暖而黏稠的感覺沖上太陽穴,謝清宴的意識變得愈加模糊,但她覺得這樣很好。

他們如此來到這世上,也如此擁抱離開。

從生到死。

謝清河的手臂卻松了。

謝清宴愕然,看見他搖搖晃晃爬起來,掙扎著想和謝清河一起站起來,謝清河卻突然回頭,用她從未見過的兇狠表情吼道,“別跟著我!”

她不信,伸手去拽謝清河的衣角,被謝清河撥開。

她一次次伸手去拽,謝清河就一次次的撥開。

終于,謝清河所有的耐心耗盡,結結實實給了她一拳。

“我說了,別跟著我。”

謝清河搖搖晃晃地走到飯食面前,顫顫巍巍地握住筷子,大快朵頤,吃到淚流滿面。

父皇極是滿意,他說,“記住了,往后你們便不再是兄妹,是你死我活的敵人。”

待謝清河吃飽后,父皇才吩咐道,“將剩下的這些,端給公主。”

她還是不愿同謝清河爭。

她還是執拗地叫他哥哥。

無論謝清河怎么冷臉對她,她還是執拗地跟在他身后,一聲聲地喚,“哥哥。”

哪怕謝清河將她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地揍她,“不許再叫我哥哥。”

鮮血模糊了她的眼睛,但她仿佛生來就有一股倔勁,謝清河打她打得再重,她還是咬死叫他“哥哥”。

謝清河曾憤怒地吼她,“那是以前了,謝清宴,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以前!”

她不懂,在她心里,哥哥就是哥哥,永遠都是。

她不會同謝清河搶任何東西。

謝清河可以打她,但她不會還手。

那個漫長的雪天。

她還是不肯跟謝清河動手,被父皇罰跪在勤政殿外,雪下的又疾又密,她身著單衣跪進雪里,幾乎要凍麻木的時候,謝清河開門出來了。

他撐著傘,迎著風雪向她走來,那張面孔,和她一模一樣。

他撩袍跪在她身旁。

她凍得哆哆嗦嗦,剛要開口叫“哥哥”時,被謝清河冷漠的眼神嚇清醒了。

“謝清宴,你憑什么讓著我。”謝清河眸色淡漠,“你是覺得我會贏不過你,還是你覺得我們之中死的人,會是我?”

“父皇說,我不過是個需要女娘退讓的廢物。”

他勾唇冷笑,“讓我陪你一起罰跪在這里,你滿意了?”

謝清河跪在她旁邊,唇瓣翕合,說出的話像檐下冰錐,錐錐見血,冰冷刺骨。

謝清宴看著他,只覺眼前這張臉龐好陌生,刻進骨血的兩個字哽在喉嚨,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了。

謝清宴張嘴想說什么,還沒開口,眼淚便簌簌落下。

她忽然就不哭了,因為她清晰地看見謝清河的眼中沒有憐惜,只有厭惡。

“如此軟弱,怎配作我謝清河的妹妹。”

“阿娘既生下了我,自然不需要你,你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所有的溫情從眼眶流出,凝成寸寸冰淚,謝清宴眼中的光亮一點點熄滅,黑眸映出千里冰封,她忽而暴起,狠狠給了謝清河一拳。

這一拳極重,又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謝清河被打得身子歪了半邊。

大半年的營養不良導致謝清宴身量比謝清河纖小許多,她如同一只怒極的小獸,撲向謝清河。

她臉上涕淚橫流,絕望的嗚咽出聲,張嘴就狠狠咬在謝清河脖頸上。

謝清河吃痛,反手給了她一巴掌,但無論謝清河怎么打,她都不松口。

兄妹倆在雪地里廝打成一團。

孝元帝站在勤政殿前,目睹著這一切。

侍從欲要制止,被孝元帝攔住。

作為帝國的掌權人,他靜靜看著階下自己一手促成的廝殺,眼神不悲不喜。

直至背過人群,才陡然多了一絲父親的隱痛。

后宮為霍氏所把持,他此生只得二子,一手逼成如今這般模樣,豈是他心中所愿?

只怪造化弄人,天命并非人力所能抵抗。

他不是沒有想過兄妹倆感情甚篤,是豫林判錯了,但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數。

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為王朝留下合格的繼承人。

他眼中映出謝清宴一瘸一拐爬上金階的身影,她左腿被謝清河打斷,挪得艱難,但她眼神有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狠勁。

謝清宴拖著一條斷腿,生生爬到了他面前。

他一直知道,清宴比清河天資更高,由她接過皇位,他才能放心,她肯爭就好。

血親相殺而已,縱使現在難受,往后總會好的。

這是帝王的必經之路。

孝元帝眼里終于流露出一絲滿意,接過侍從手中貂裘,披至謝清宴身上。

這是給勝利者的獎賞。

當她表現出比謝清河高出許多的天賦后,孝元帝越來越偏重于她,毫不掩飾對她的贊賞與肯定,漸漸將她帶在身旁,教給她越來越多的為君之道。

謝清河成了那枚棄子。

她從御書房中出來,碰到罰跪在外的謝清河。

“阿宴。”

他叫住她,他朝她挑一挑眉,好似極認真地問,“你為什么不去死啊。”

謝清宴不答話,漠然離開。

一母同胞的兄妹,走至如今這不死不休的地步,實在諷刺。

但謝清宴不明白,哪怕再恨她這個妹妹,他怎能去親近霍家,去親近霍皇后?

明明他們阿娘的死,和霍家有著千絲萬縷脫不清的干系。

他和霍家越走越近。

頹靡漸漸染上謝清河的神態,他眼中清澈不再,為陰鷙所取代。

他總在笑,那笑卻叫人毛骨悚然。

他越來越瘦,手腳在空蕩蕩的袖袍中晃蕩。

她震驚于謝清河的變化。

她闖入謝清河的寢殿,寢殿中一股子溺死人的甜香,幾個赤裸的美人匍匐在謝清河身邊,他正枕著一條雪白的手臂,仰頭去接美人喂食,極為沉醉。

長劍破空而至,美貌侍女手捧的琺瑯小瓶四分五裂,侍女驚慌而逃,粉塵飛濺一地,有異香。

她嗅到,嗆得咳嗽,慘痛質問:

“你怎么能碰這種東西!”

謝清河倚在美人榻上,眼神茫茫,面孔轉向她,忽地笑,站起身來,“這是誰家的小美人,孤竟沒見過,來,香一個。”

他伸手想碰謝清宴的臉頰,謝清宴反手給了他一巴掌,“你瘋了。”

“與霍家,與這些東西混在一起,你就不嫌自己臟嗎?”

謝清河驀地嘴角抽動,笑了,“哦,是阿宴啊。”

謝清宴這巴掌仿佛很重,謝清河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他想站起來,偏滑下去,半倚著美人榻歪在地上,看不清她,下意識瞇著眼,支著額頭,神情頑皮,手掌張開,粉塵四散,朦朧中兩人對望。

“阿宴,你看,花開了。”

謝清宴慢慢走近,蹲下來,甚至不消她動,謝清河便似一條蛇般蠕動過來,臉貼上她的掌心,眼神懵懂如孩童。

他迫切地需要人的溫度。

他瘦了好些。臉龐輪廓嶙峋得硌著謝清宴的手。

這樣妖麗的臉。

謝清宴控制不住地用力,謝清河卻有點享受地仰起頭來,笑肌緊繃,笑不出來,像盛放到極致的山茶,花瓣兒焉萎到花蒂。

開至荼蘼。

爛掉了。

她的哥哥就這么爛掉了。

謝清宴突然說,“謝清河,別爭了。我可以不要皇位,我實在見不得你這副樣子,我們不爭了。你別因為皇位去靠近霍家。”

謝清河散掉的神情慢慢聚焦,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不,阿宴,我們要爭,我們生下來就是要斗個你死我活的。”

他靠近謝清宴的耳垂,仿佛他們還是最親近的兄妹,“往后別說這種傻話,蠢的緊。”

暑往寒來,倏忽三載已過。

不知何時,孝元帝看似強盛的身體內里已然土崩瓦解,太醫再三叩頭請罪后,孝元帝擺了擺手,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清楚,沒打算遷怒他人。

謝清宴抱劍倚在一旁,問道,“都沒幾日可活了,準備何時將黑甲衛傳給我?”

即將十七歲的少女身姿如抽條的柳枝,窈窕纖細,眉間卻滿是桀驁,眼神如野狼般雪亮鋒利,鮮活得不似這宮中人。

孝元帝瞧著她這副樣子,冷哼一聲,“孽女,就盼著朕早點死。”

“兒臣坐穩這個皇位自要六親斷絕,這不恰是父皇對兒臣的期許嗎?兒臣一直謹遵父皇教誨,哪里錯了嗎?”

“說得好啊,我天啟的帝位,就從來不是一個兄友弟恭的仁德胚子能坐得穩的。”孝元帝冷笑,“那你打算何時處置你兄弟?”

謝清宴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的箭袖,“父皇,不著急,新帝登基,總是要流血的,沒有謝清河存在,兒臣怎么能知道朝中有多少別有用心之人。”

“你可不要養虎為患。”孝元帝提醒她,“過幾日便是你的十七歲生辰了,朕病著,也不能給你操辦什么,就在乾元殿辦罷,離朕近些,聽個熱鬧。”

乾元殿是文武百官上朝議事的地方,孝元帝授意謝清宴在此處辦生辰宴,是在向百官昭示有以謝清宴為儲之心了。

“那些只是形式,父皇將黑甲衛傳給兒臣,便是最好的生辰禮。”謝清宴把玩著劍穗,漫不經心地道。

黑甲衛,天啟圣祖所創,以一敵十的精兵,直接聽命于皇帝。

“你何時殺了謝清河,黑甲衛便何時為你所掌握。”孝元帝笑了一聲,“只要你能下得去手,正好將他生辰忌辰合在一日,省一道香火錢。”

“有父皇多年言傳身教,兒臣怎會下不去手,您需得知道,歹竹里長不出好筍,就像父皇嘴里吐不出象牙……”謝清宴冷笑著譏諷。

“孽女。”

藥碗砸來,謝清宴早已身姿靈巧的躲開。

“朕看你是越長大越不像個樣子。朕沒幾天可活了,是時候請位先生,替朕管管你了。”

謝清宴歪頭,“連陛下都管不得我,這天底下還有誰不自量力來做我的先生?”

“那你不用管,滾吧。”孝元帝像是困極了,朝謝清宴揮了揮手。

謝清宴走出起居室時,隔著帷幕,見殿外正候著一人。

衣著打扮并不起眼,只是最尋常的一身青布長衫,看起來像個二十五六的尋常書生。

但能這般鎮定自若的立在勤政殿外,怎么看,都不尋常。

小黃門適時為她解惑,“這位是遼東侯,陛下密詔進京,今日剛抵。”

孝元帝在回宮稱帝前有過一段江湖恣意歲月,結交的人中下有江湖草莽,下有侯門貴胄。

曾騙得一涉世未深的侯門公子與他推心置腹,成了拜把子兄弟。

等他回京登基后,卻翻臉無情地把人趕出了京城。

說的大概就是眼前這位了。

謝清宴在心中覺得好笑,難不成父皇指望著這么一個文弱書生能管教得了她?

“取我的弓來。”

謝清宴決心要給這位先生一個下馬威。

她想射中他的腳背,叫他知難而退,讓他明白元靖公主的先生不是這么好當的,卻不想他看起來像個柔弱書生,反應卻著實的快。

她的白羽箭,百步穿楊,不見鮮血決不會停,箭風破空而至時,他不但極敏銳地閃開,甚至徒手逼停了她的箭。

他將雪亮的箭頭折斷,握在手心,含笑地,看向她的方向。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便笑著朝謝清宴點了點頭,“公主贈臣的見面禮,臣收下了。”

謝清宴陡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徐圖南。

曾是她與謝清河,兩個人的老師。

一聲急促而尖銳的笑傳來,“老師,好久不見。”

謝清河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卻披了件黑色大氅,他更瘦了些,像只裹著黑羽的寒鴉,攬盡暮氣,仿佛將死之人。

謝清宴一見到他那張臉,便厭惡地別過頭去。

謝清河笑,微微朝徐圖南躬下身子,“皇妹長大了,愈發沒有規矩,孤代她向老師賠罪。”

徐圖南笑著退后半步,并不受謝清河的禮,“微臣怎當得皇長子一聲老師,昔年之事不過機緣巧合,萬不可放在心上。”

徐圖南被孝元帝趕出京城那一年,并沒有回遼東封地,而是被秘密派去尋找謝清宴謝清河兄妹下落,找到后傳授他們文治武功。

徐圖南那時還是年輕氣盛的青年,授課時也總是想到哪說到哪,好在兄妹倆也沒嫌棄,半路出家的師生倒也相處愉快。

他們的文治武功皆承自徐圖南。

后來他們被接回宮,徐圖南也啟程回遼東,接管父輩封地。

這些年他手掌十萬遼東鐵騎,鎮守邊疆,威震北境,表面的溫文儒雅不過是平易近人的偽裝罷。

方才他回眸那一瞬,謝清宴從中讀出了潛藏的殺伐氣息,心知此人絕非等閑。

孝元帝這個敏感節點召回一位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其中含義實在是意味深長。

“老師學淵古今,不必過謙。”

“孤與皇妹得先生指點一二方不至貽笑大方,與老師一別數年,遙遙一見,只覺老師風姿愈發出眾了。”

“殿下謬贊。”徐圖南淡笑回應。

“那么,”謝清河忽然話鋒一轉,“老師覺得,別后重逢,孤與皇妹,誰長得更好些,誰才是那個老師期待中的學生?”

謝清河眼光攝住徐圖南,步步緊逼,竟是要他立刻站隊的意思。

“皇兄莫不是聽不懂人話?”謝清宴譏諷道,“遼東侯不是說了,當年不過機緣巧合,并無師生名分,你這般步步緊逼卻是為何?”

眼見局勢劍拔弩張,徐圖南笑著告辭,“臣還未覲見陛下,先告退了。臣在京中時日還甚長久,若有旁的話,大可下次再說。”

就因為徐圖南這一句話,謝清河連著給他下了十多天的帖子,邀他過府一敘。

孤本古籍、金銀財寶,一車一車的禮物送往徐圖南在京的遼東侯府。

朝中誰都知道,奪嫡到了現在的地步,徐圖南就是最后一塊砝碼,他偏向誰,王位的天秤自然偏向誰。

自有偏向謝清宴的朝臣,勸她也像謝清河般爭取一番徐圖南的支持,但她每次都只是說,“再等等,時機未到。”

什么時候是時機呢。

謝清宴又一次從勤政殿出來后,決定當晚夜探遼東侯府。

時機到了。

徐圖南安頓在齊風居,窗外種滿翠竹,月光裹挾竹影入室時,侍從進來勸他,“侯爺勞累一天了,早些睡吧。”

徐圖南手持書卷,不急不緩地又翻過一頁,“好,你將蠟燭熄掉罷。”

侍從聽命將蠟燭熄掉后,正準備去關窗,被徐圖南制止,“今夜月色甚好,關窗豈不辜負。你下去吧。”

侍從便輕輕帶上門后退了出去。

一室寂靜,月色溶溶,徐圖南合上書卷,卻并未著急去睡,而是在原地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陣清風掠過,徐圖南睜開了眼睛。

“先生知我今晚要來。”

“算算時日,殿下該來了。”徐圖南起身沏茶,“這些天殿下還真是沉得住氣。”

謝清宴氣定神閑,“自然,我一早知道先生選的是我,為何沉不住氣?”

徐圖南沏茶的手一頓,笑了,“臣為陛下驅使,教授皇長子課業,何時選中了公主,臣倒真是糊涂了。”

謝清宴眼神看向徐圖南放在桌上的箭頭,“從先生不知不覺教我更多開始。”

徐圖南惋惜道,“那時不過是可憐你幼女弱小,教你防身罷了,卻不想竟叫你生出這許多妄念來。”

“先生,我才是那個能實現你心中所想的人。”

徐圖南輕笑,“我心中想的什么。”

“海清河晏,盛世天啟。”謝清宴直視他的眼睛道。

徐圖南不置可否。

“先生慧眼,難道辨不出此刻的形勢嗎?”

他當然知道。

天啟為外戚專政多年,養出霍家這樣枝繁葉茂的世族,權力之大甚至可以干預皇室。

孝元帝登基后苦心經營多年才撕開一個口子,自身卻也傷于他們的陰詭手段,天命之年便油盡燈枯。

誰都知道,孝元帝就是這兩日的事情了,朝內外都虎視眈眈的盯著,一旦得知孝元帝遺詔內容,政權必將四分五裂,黎明百姓陷入流亡之中。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他更知道他從遼東帶來的五萬人馬,能夠直接決定皇權歸屬。

“但亂世之中,我只需固守遼東,便能稱霸一方,為何要替你一個尚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女子賣命?”

徐圖南反問。

謝清宴沉默一會,站起身來,冷聲道。

“先生自比管仲樂毅,當是以蒼生為己任,但如今天下即將大亂,皇權風雨飄搖,先生不奔走呼號,救黎明蒼生于水火,反倒要偏安一隅,稱霸一方。”

謝清宴扯起嘴角笑了一聲,“如若這是先生的真實想法,那只當是我看錯先生了。”

兩人對視良久,徐圖南終是無奈地笑了,嘆息一聲。

“小丫頭倒是愈發牙尖嘴利了,照你這么說,我若不肯幫你,豈不成了貪生怕死的小人?”

謝清宴鄭重一揖,“先生自是無雙國士。”

“那你準備何時動手。”

謝清宴答道,“今夜。”

“今夜?豈不倉促了些?”

謝清宴負手而立,雖是年紀尚輕,卻已隱隱有了王者霸氣,“此時動手,自是我為刀俎,他日動手,便只能為他人砧板魚肉了。”

徐圖南輕笑,將手背到背后,“殿下有沒有想過,就算此刻微臣肯站在您這一邊,也改變不了什么了。”

“公主,不好了,陛下薨了!皇長子與……與霍相,把宮城圍起來了,禁軍正四處找您的下落……”

門外忽然來人報信,聲音慌亂。

徐圖南負手而立,淡笑著看向謝清宴,顯然一切在他預料之中。

他想看到謝清宴慌亂的樣子,卻不想,她愈發鎮定了,雙眼亮如星子,站在門前,風灌進來,將她的墨發吹得漫天飛舞。

“先生,你敢同我賭這一場嗎?”

京城的平民百姓是最為敏銳的,他們生活在天子腳下,能從市井中的蛛絲馬跡中察覺出將要變天的征兆。

悶熱的密不透風的七月,往日最喧囂繁華的茶館酒樓都沒了聲音,京城的大街上開始有臉生的士兵巡邏,幾乎家家閉戶,生怕給自己惹上什么麻煩。

孝元帝病重的這幾日,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守在勤政殿。

得知噩耗,不論心中是何計較想法,面上都悲痛萬分,通家之好都湊在一起竊竊私談。

無外乎是談論誰將會是新帝。

孝元帝早已明里暗里透露出以謝清宴為帝的想法,但皇長子卻得了權傾朝野的霍家支持,禁衛軍更是霍相的女婿,謝清宴那小妮子早不知藏在何處去了。

哼,女人為帝,豈不笑話?

謝清河踏入勤政殿的一刻,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權傾朝野的霍相霍垡陪在他身后,鮮明的表明了立場。

宗族以期待的目光看著謝清河走入殿中,他們老早便不滿孝元帝專制獨裁,往后叫他們都在一個黃毛丫頭手底下討生活,怎么甘心!

謝清河目不斜視,徑直走上前,施施然坐上龍椅,寓意昭然若揭。

亦有忠心臣子站出,“陛下臨終前,反復叮囑眾臣,以元靖公主為帝,陛下若改了主意,還請殿下出示遺詔。”

謝清河淡淡笑了,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遺詔?哪位大人要看遺詔?”

他身后的禁衛軍,長劍出鞘。

眾臣心下惶然,全都低下頭,鼻觀眼眼觀心。

謝清河在上緩緩笑起,“看來諸位大人是沒有異議了,既如此……”

“慢!”

謝清宴身穿白底繡金紋蟠龍長袍,氣勢如虹地踏入殿中,她手中高舉一封明黃圣旨,“大行皇帝遺詔在此,孤才是天啟名正言順的新君。”

霍垡冷笑,“公主殿下當咱們都糊涂了不成,大行皇帝早已病重,意識模糊不清,才叫你這小女子哄的寫下遺詔,這天底下,豈有麟兒尚在,叫一外嫁女承繼家業的道理?”

謝清宴氣定神閑,“父皇寫下遺詔時,宗室皆在,是真是偽一驗便知。”

謝清宴眼利如刀,橫向宗室眾人,點了一人的名,“簡王叔,當時,您可就在父皇跟前,看得真真的。”

簡王是孝元帝最小的叔叔,歷經三朝,是宗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一輩,此時驟然被謝清宴點了名,他卻背起手來,頗為無賴道,“公主殿下何苦為難老臣,陛下病重,那是滿朝皆知的。”

言下之意,謝清宴這道遺旨,做不得數。

謝清宴氣極反笑,“簡王叔的意思是,您從未見到大行皇帝寫這道遺詔?”

簡王理直氣壯地道,“從未。老夫歷經三朝,從不做違心之言。”

他又朝后詢問同伴,“你們可曾見到先帝寫這道遺詔?”

宗族耆老皆搖頭晃腦,“不曾見過。”

霍垡狀似好心地勸道,“公主此刻跪下向新君請罪,大約陛下還能看在同胞兄妹的份上,寬恕了您。”

謝清宴卻是毫無征兆的笑了,“霍相不會以為,孤會毫無準備的來闖宮吧?”

“公主的準備,當不會,就是遼東侯吧?”

霍垡一揚手,勤政殿外響起山崩般的腳步聲,眾臣回頭,禁衛軍披堅執銳,已然將整個大殿團團圍住。

“他有五萬大軍又如何,待新帝登基,若不稱臣,他可就是謀反啊,殿下,難道您認為,遼東侯會為您反了天啟不成?”

“只是禁衛軍還不足以守住宣德門,讓孤猜猜,丞相還調來了西大營的一萬人馬。”謝清宴仍是笑,“好像,你們確實贏定了。”

“若不然,你當你還有翻盤的機會嗎?”

眾臣自動讓出一條道,叫謝清河走至人前來。

兄妹倆隔著人群對峙,恍惚間讓人覺得其間有一壁透明的鏡子,映照出兩端一模一樣的臉龐。

謝清宴目光堅定,霽月清風,光明磊落,站在那處,便有叫人想臣服的氣度,挺拔如白楊。

謝清河則恰好相反,他像是從最陰暗角落爬出的毒蛇,吐著蛇信,晃著身軀,陰鷙毒辣地盯住人,隨時準備撲上去給人致命一擊。

他們明爭暗斗多年,但像這樣一起站在人前的時候卻不多見,許多從前對謝清宴持反對態度的朝臣也不能不承認,論氣度,論風姿,無論如何,謝清宴才是勝出的那個。

謝清河淡漠的一揮手,禁軍包圍了謝清宴,“生死不論。”

“丞相,遼東侯他他他,攻進來了——”殿外忽然闖進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兵。

“胡扯!西大營一萬人馬,怎么可能這么快!”霍垡疑惑,小兵忽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直朝霍垡面門而去。

霍垡反應極快,迅速后撤,小兵不依不饒,搶上前,眾臣驚慌失措的后退。

殿中混亂一片,護衛都集中在霍垡跟前,謝清宴身姿靈巧,幾個翻轉到了謝清河面前,點了他的穴道,長劍架在他脖子上,朝大殿中厲喝,“都住手。”

霍垡大腦一片空白。

完了。

全完了,主君都讓人逮了,還造什么反啊。

謝清宴挾持著謝清河一步步走出大殿,無人敢輕舉妄動,他們一路走到宣德門,謝清宴命令道,“把宮門打開!”

守將無奈,只得大開城門。

徐圖南領著的遼東軍這才沖進宮城。

方才的小兵是謝清宴身邊的侍衛,用來擾亂霍垡視線,以便謝清宴擒賊先擒王罷了。

遼東軍一進城門,西大營便節節敗退,徐圖南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扭轉了局面。

城墻上,謝清宴仍挾持著謝清河,絲毫未曾放松。

“我說阿宴,你輕點兒啊,會疼的。”

謝清河忽然笑了一聲,漫不經心道,仿佛在撒嬌,似乎渾然不覺自己的性命正捏在謝清宴手中。

謝清宴輕聲呵斥道,“不用力點他們怎么會信。”

說話間,又把劍往謝清河脖子上架了架,朗聲道,“放下刀劍者,既往不咎,繼續作亂者,殺無赦!”

此話一出,愈來愈多的人棄械投降,局勢慢慢穩定下來。

“我家阿宴長大了,真有帝王的氣勢了。”

“謝清河!少發瘋。”謝清宴喝住他。

城墻上,眾人隔得遠,沒人瞧得見他們倆的具體神情,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雖然被眾人盯著,卻是他們最最放松的時刻。

謝清宴挾持著謝清河,長劍架在他脖頸上,身體緊貼在一起,這樣親密的姿態,若非不合時宜,簡直像在擁抱一般。

謝清宴深深呼出一口氣,神情流露出眷戀,“等將霍家處理干凈,我就給你換個身份,這樣,就再沒人會逼著我們互相殘殺了。”

謝清河卻笑,“都好,我現在,只是陰溝里發臭的一個爛人。死在哪里都不算委屈。”

“閉嘴!說什么胡話呢。”謝清宴低聲喝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只是為了扳倒霍家,我們不能不劍走偏鋒,一切都還來得及。”

孝元帝擔心她下不去手除掉謝清河倒是沒擔心錯,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殺謝清河。

謝清河也是如此。

孝元帝下狠手逼他們的那次,他們本想一同赴死,終究是謝清河反悔了,他舍不得她死。

謝清河打她的時候,用只能他們兩人聽到的聲音不停地說,“阿宴,你不能死,阿宴,我們都要活下去。”

縱然艱難,也要活下去。

天命昭昭,但他們總要賭一把,萬一就勝了呢。

他們在眾人的期待下決裂,謝清河以身為餌,深入霍家,與霍家人同流合污,博取霍家的信任,搜集霍家的罪證。

而謝清宴則一步步成長為天啟朝臣所期待的未來明君的模樣,他們一明一暗,籌謀六年,為的就是今日。

謝清宴找借口不殺謝清河,謝清河借著霍家勢力保護自己,他們萬般小心才拖到今日。

只要謝清宴上位,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遼東軍驍勇善戰,此刻已經在打掃戰場,御林軍統領上前來,“殿下,此處交給微臣吧。”

謝清宴朗聲回答,“不必,都退下。”

她慢慢放下抵在謝清河脖頸處的長劍,“哥哥,那些都不重要了,往后,我一定會做一個與他們不一樣的帝王。”

她從懷里取出一枚玉蟬,那玉質晶瑩透亮,溫潤柔和,謝清宴托在掌心,像獻寶一般捧到謝清河面前。

“生辰禮物。”謝清宴繼而反應過來,“你不會忘了吧!”

七月五日,正是他們兄妹倆的生辰。

謝清河接過玉蟬笑了笑,“這幾日兵荒馬亂的,沒想起來。”

謝清河將玉蟬舉到眼前,那蟬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頃刻便要振翅飛起。

謝清宴剛要說這玉蟬寓意,謝清河已經捏著它笑了,“用來陪葬倒是很合適。”

謝清宴惱得一腳踢在謝清河身上,“嘴里一點顧忌都沒有。”

說笑夠了,謝清河收斂神色,正色道,“宗室那群老東西,你準備怎么處理?你若真登基,想必他們能一頭碰死在金鑾殿上。”

“還能怎么處理,賞一批,罰一批,賞賜敲打并重,慢慢來吧。”謝清宴想起那些食古不化的老東西便一陣煩悶。

“他們拿捏著宗室長輩的名分,占著世俗的道理,若真一頭碰死在金鑾殿上,只怕你這皇位也坐不穩當。”

謝清河看得透徹,宗室耆老便如落灰的豆腐,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

“實在不行,便把他們都殺了。”

謝清宴眉間流出戾氣。

“我幫你處置吧。”

謝清河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句話,謝清宴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謝清河忽然退后一步,長劍直指她咽喉,厲聲喝道,“謝清宴!別拿孤當傻子,準備一匹快馬,讓孤走!”

城樓下聽到這番動靜,呼啦啦圍過來一圈遼東軍。

謝清宴懵了,“你在做什么?”

“都別過來!再過來孤就殺了她!”謝清河將劍抵攏一分,斬神劍削鐵如泥,殷紅的血從白嫩的脖頸上滾落,受制于謝清宴,遼東軍只得退下。

同時有人飛快去報與徐圖南知曉。

謝清宴急了,“你在做什么?你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謝清河未曾理睬她,高聲說道,“二主存一,孤與你,是必須要死一個的,你別想騙孤。”

“謝清河!你明知不是的,我們籌謀到今天,不就是為了都活下來嗎,謝清河!”

謝清河忽然與她對視,神情中閃過溫柔的、眷戀的、依依不舍的光芒,他輕聲說,“阿宴乖,這是最后一次做戲了,再配合我一次。”

謝清宴感到有什么在急劇流逝出她的生命里,她眼眶發紅,顫抖著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謝清河催促道,“阿宴,說啊,你快說啊。”

“不必顧念我!弓箭手準備!萬不可叫……”謝清宴哽了一瞬,“叫這個亂臣賊子脫逃了!”

得了吩咐,羽箭如林般對準了謝清河。

謝清河神情中流露出滿意,他左手一揮,“謝清宴,你要同歸于盡,孤可不愿,把人帶上來。”

謝清河最忠誠的護衛,推著被五花大綁的簡王,還有一群反對謝清宴登基里叫囂的最厲害的宗室,走到前面來。

這些護衛藏在徐圖南的遼東軍中,將霍相叛亂平息以后,便找準時機綁了這些人。

謝清河嘴角彎出一個邪惡的弧度,“不瞞你說,我早想綁了他們,讓他們好好看看,他們心心念念的明君,發起瘋來是個什么樣子。”

“這些老東西,拼命阻擋你登基,不過因為你是女兒身,今日我便替你料理了。”

謝清河陡然提高音量,“放孤走,否則孤屠盡宗室!”

徐圖南總算趕到,眼看此時場景,沉聲吩咐道,“備馬。”

宗室中有人見到徐圖南,喊著“遼東侯救我。”掙開束縛要逃,立時被一刀削去了腦袋,在地上彈跳時,嘴還張得大大的,舌頭露出一截,場面異常血腥。

簡王嚇得腿都軟了。

“讓孤走!”謝清河再次重復。

馬牽來了。

謝清河繞到謝清宴身后,劍抵住她的脖頸,在她耳邊悄悄說,“奪劍,救下那些老東西,從此以后,就沒有任何人膽敢再反對你。”

謝清宴閉眼,手握成拳,堅決不肯。

“快啊,阿宴,奪劍。”謝清河催道,“要來不及了。”

“你要我做的這一切都變成笑話是嗎!你要他們看見一個庸懦無能的主君是嗎!”

“謝清宴!”

謝清宴終于睜開眼,以迅雷之勢翻轉謝清河的手腕,骨骼發出清脆的聲音。

謝清宴順勢接過斬神劍,指著謝清河心口,厲聲喝道,“放了簡王!”

謝清河的護衛此刻是真聽話,立刻松開了對宗室的禁錮,遼東軍迅速上前接管,放開了宗族耆老,將護衛們管束起來。

謝清宴立時便要撤劍,謝清河比她快上許多,已經撲了上來。

謝清宴要退后一步,但這動作仿佛已經在謝清河腦海中排練了千百遍,他的速度比謝清宴要快得多。

血濺了她一臉。

謝清河身體軟軟地倒了下來。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簡王與宗室身上,除了徐圖南,沒人死死盯著城樓。

在他們看來,就是謝清河要跑,被女帝一劍斃命。

謝清宴環抱著謝清河的身體,癱在地上,徒勞地想用手去遮他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流。

“謝清河,你等等啊,我這就給你叫太醫,謝清河,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謝清河最后看了她一眼,微微勾唇笑了,再不是那般陰郁模樣,眼中映出浩瀚藍天,終于找回幾分從前明朗少年的感覺。

他沖著謝清宴笑,“阿宴,放我走罷,我這些年就是,太累了。”

“這大好河山,便做你的生辰禮……”

“阿宴,生辰快樂。”

天際漸漸吐露黎明,錦緞似的朝霞一寸一寸地鋪滿碧空,映照在狼藉一片的宮城,誰都知道,一個嶄新的朝代,開啟了。

謝清宴一個人,提著斬神劍,從城墻上走了下來。

她神情呆滯,一步一步機械地下著臺階。

斬神劍吸飽了血,此刻劍身殷紅,像條燒火棍般被她拖在地上,劃過還沉有積水的青石磚,帶起一路血花,污了鏡面般的雨水。

她半張臉上都是殷紅的血,血痕如朱筆,在她臉上勾出一朵妖艷的花,紅衣烈烈,站在明政殿最頂峰。

黑衣黑甲的士兵不知從何冒出,烏壓壓似一座沉寂的密林。

謝清宴忽然想起,孝元帝說過,謝清河死,他便將黑甲衛傳給她。

帝王業啊,真殘忍,謝清宴忽然覺得自己踩著的不是金階,是一層一層的尸骨,最上面一具,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哥哥。

她走下金階。

黑甲衛齊齊在她身前跪下,山呼萬歲。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清宴沒有理,她的魂像是飄去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劍光,兄長,血。

碎影和著血光攪得她頭腦生疼,她一刻都不愿去回想。

簡王被人救下,顫顫巍巍走到謝清宴跟前來,她停了下來,雙眸血紅凝視著簡王。

不知何故,簡王總覺得這一刻的謝清宴,十分嚇人,他哆嗦著失禁了。

但謝清宴笑了,笑的合乎一個帝王的儀范,她從內侍手中接過披風,親自抖開披到簡王身上,“王叔受驚了。”

簡王感動得涕泗橫流。

謝清宴卻無力再周旋,她一轉過身,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眼力見的內侍諂笑著想上前扶她,謝清宴無力地推開,嘴唇翕動,說了句話。

“把宮中的鏡子,都砸了。”

內侍對謝清宴這個吩咐摸不著頭腦,拿不準地望向徐圖南,徐圖南沉聲道,“陛下吩咐什么,你便自去做什么。”

內侍連忙答應著,一路小跑著去了。

史官記載:帝即位,砸盡宮鑒。每見容顏,似有深悔,常痛哭,太傅亦不能止。

尾聲:

人在瀕死前自己是有感覺的,孝元帝忽然從夢中驚醒,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清晰的念頭,他坐起身尖銳急促地叫道。

“拿紙筆來!”

掌事太監被他的急迫嚇到,連忙伺候筆墨,孝元帝筆走龍蛇地寫完了他在這世上最后一道旨意。

他無力地癱下,嘴角噙著滿意的笑。

明黃的絹帛上墨跡未干。

“……以徐圖南為太傅,聘作皇夫,于女帝雙十之年同行嘉禮。”

這是一道賜婚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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