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中雜信
- 周作人作品集:書信集
- 周作人
- 7154字
- 2025-05-21 17:59:24
一
伏園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來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鄉(xiāng)城內(nèi)的臥龍山模樣,但在北京近郊,已經(jīng)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頗好,只是我還不曾到外邊去看過,因為須等醫(yī)生再來診察一次之后,才能決定可以怎樣行動,而且又是連日下雨,連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終日只是起臥屋內(nèi)罷了。大雨接連下了兩天,天氣也就頗冷了。般若堂里住著幾個和尚們,買了許多香椿干,攤在蘆席上晾著,這兩天的雨不但使他不能干燥,反使他更加潮濕。每從玻璃窗望去,看見廊下攤著濕漉漉的深綠的香椿干,總覺得對于這班和尚們心里很是抱歉似的,——雖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緣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課,但我覺得并不煩擾,而且于我似乎還有一種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黃昏時候的清澈的磬聲,仿佛催促我們無所信仰,無所歸依的人,揀定一條道路精進向前。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產(chǎn)主義與善種學(xué),耶佛孔老的教訓(xùn)與科學(xué)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里,真是鄉(xiāng)間的雜貨一料店了。——或者世間本來沒有思想上的“國道”,也未可知,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聽他們做功課,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們比較起來,好像上海許多有國籍的西商中間,夾著一個“無領(lǐng)事管束”的西人。至于無領(lǐng)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壞,我還想不明白。不知你以為何如?
寺內(nèi)的空氣并不比外間更為和平。我來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個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說他偷寺內(nèi)的法物,先打了一頓,然后捆送到城內(nèi)什么衙門去了。究竟偷東西沒有,是別一個問題,但是吊打恐總非佛家所宜。大約現(xiàn)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業(yè)”的三綱五常一樣,早已成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為棄物的波羅夷罪,并無妨礙,只要有權(quán)力,便可以處置別人,正如護持名教的人卻打他的老父,世間也一點都不以為奇。我們廚房的間壁,住著兩個賣汽水的人,也時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兩個少年的伙計,連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擺攤,所以更容易爭鬧起來。前天晚上,他們都不愿意燒飯,互相推諉,始而相罵,終于各執(zhí)灶上用的鐵通條,打仗兩次。我聽他們叱咤的聲音,令我想起《三國志》及《劫后英雄略》等書里所記的英雄戰(zhàn)斗或比武時的威勢,可是后來戰(zhàn)罷,他們兩個人一點都不受傷,更是不可思議了。從這兩件事看來,你大略可以知道這山上的戰(zhàn)氛罷。
因為病在右肋,執(zhí)筆不大方便,這封信也是分四次寫成的。以后再談罷。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二
近日天氣漸熱,到山里來住的人也漸多了。對面的那三間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約日內(nèi)就有人搬來。般若堂兩傍的廂房,本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掛在我的門口。但現(xiàn)在都已租給人住,以后有游方僧來,除了請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掛單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薩,失少了兩尊,方丈說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賣給游客了,于是又將他捆起來,打了一頓,但是這回不曾送官,因為次晨我又聽見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魚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經(jīng)出來,搬到別的寺里去了。)當時我正翻閱《諸經(jīng)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師在述意緣內(nèi)說道,“……豈容微有觸惱,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惡聲厲色,遂加杖木,結(jié)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叢林的規(guī)矩,方丈本來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總覺得有點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規(guī)矩辦起來,恐怕應(yīng)該挨打的卻還不是這個所謂偷賣小菩薩的和尚呢。
山中蒼蠅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飛,嗡嗡作聲,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雖然將風(fēng)門上糊了冷布,緊緊關(guān)閉,但是每一出入,總有幾個混進屋里來。各處棹上攤著蒼蠅紙,另外又用了棕絲制的蠅拍追著打,還是不能絕滅。英國詩人勃來克有《蒼蠅》一詩,將蠅來與無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我平常都很是愛念,但在實際上卻不能這樣的寬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個虱子,將他掐死固然可憐,要把他舍在門外,讓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1],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
《四分律》云,“時有老比丘拾虱棄地,佛言不應(yīng),聽以器盛若綿拾著中。若虱走出,應(yīng)作筒盛;若虱出筒,應(yīng)作蓋塞。隨其寒暑,加以膩食將養(yǎng)之?!币徊枋钦\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過用石榴喂他卻更妙了。這種殊勝的思想,我也很以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種矛盾,一面承認蒼蠅是與我同具生命的眾生之一,但一面又總當他是腳上帶著許多有害的細菌,在頭上面上爬的癢癢的,一種可惡的小蟲,心想除滅他。這個情與知的沖突,實在是無法調(diào)和,因為我篤信“賽老先生”的話,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壞詩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這一點上,大約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罷了。
對于時事的感想,非常紛亂,真是無從說起,倒還不如不說也罷。
六月二十三日。
三
我在第一信里,說寺內(nèi)戰(zhàn)氛很盛,但是現(xiàn)在情形卻又變了。賣汽水的一個戰(zhàn)士,已經(jīng)下山去了。這個緣因,說來很長。前兩回禮拜日游客很多,汽水賣了十多塊錢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們從形勢最好的那“水泉”旁邊撤退,讓他自己來賣。他們只準在荒涼的塔院下及門口去擺攤,生意便很清淡,掌柜的于是實行減政,只留下了一個人做幫手,——這個伙計本是做墨盒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這主從兩人雖然也有時爭論,但不至于開起仗來了。方丈似乎頗喜歡吊打他屬下的和尚,不過他的法庭離我這里很遠,所以并未直接受到影響。此外偶然和尚們喝醉了高粱,高聲抗辯,或者為了金錢勝負稍有糾葛,都是隨即平靜,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氣,近來很是長閑逸豫,令人平矜釋躁。這個情形可以意會,不易言傳,我如今舉出一件瑣事來做個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們院子里,有一群雞,共五六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這是和尚們共同養(yǎng)的呢,還是一個人的私產(chǎn),我都不知道。他們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間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像是裝香油用的藤簍里面。這簍子似乎是沒有蓋的,我每天總看見他在柏樹下仰天張著口放著。夜里酉戌之交,和尚們擂鼓既罷,各去休息,簍里的雞便怪聲怪氣的叫起來。于是禪房里和尚們的“唆,唆——”之聲,相繼而作。這樣以后,簍里與禪房里便復(fù)寂然,直到天明,更沒有什么驚動。問是什么事呢?答說有黃鼠狼來咬雞。其實這小口大腹的簍子里,黃鼠狼是不會進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逃也出不來了。大約他總是未能忘情,所以常來窺探,不過聊以快意罷了。倘若簍子上加上一個蓋,——雖然如上文所說,即使無蓋,本來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窺探。但和尚們永遠不加蓋,黃鼠狼也便永遠要來窺探,以致“三日兩頭”的引起夜中簍里與禪房里的驅(qū)逐。這便是我所說的長閑逸豫的所在。我希望這一節(jié)故事,或者能夠比那四個抽象的字說明的更多一點。
但是我在這里不能一樣的長閑逸豫,在一日里總有一個陰郁的時候,這便是下午清華園的郵差送報來后的半點鐘。我的神經(jīng)衰弱,易于激動,病后更甚,對于略略重大的問題,稍加思索,便很煩躁起來,幾乎是發(fā)熱狀態(tài),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報里,總是充滿著不愉快的事情,見了不免要起煩惱?;蛘哒f,既然如此,不看豈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傷的人,明知觸著是很痛的,但有時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劇痛,保留他受傷的意識。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趕緊丟開,去尋求別的慰解。我此時放下報紙,努力將我的思想遣發(fā)到平常所走的舊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書上的大乘菩薩布施忍辱等六度難行,凈土及地獄的意義,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們(特別注意于方丈)的軼事。我也不愿再說不愉快的事,下次還不如仍同你講他們的事情罷。
六月二十九日。
四
近日因為神經(jīng)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面都刻著乾隆御制的律詩和絕句。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贊嘆他說“天命乃有移,英風(fēng)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lián)想到那塾師給冷于冰看的草稿,將我的創(chuàng)作熱減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發(fā)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xiàn)在還不曾動手。不然,豈不將使《饃饃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應(yīng)告訴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游客,一總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于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北阌謫?,“這柏樹呢?”至于答案,自然仍舊是“說不上來”了。或者不問柏樹的,也要問槐樹,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下,豈不一舉兩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于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于養(yǎng)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guān)在籠里,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tài)的殘忍的心理。賢首于《梵網(wǎng)戒疏》盜戒下注云,“善見云,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準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兵B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豈是那些提鳥籠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網(wǎng)經(jīng)》里還有幾句話,我覺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獢啻蟠缺苑N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庇衷疲耙磺心凶邮俏腋?,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fēng),是我本體?!蔽覀儸F(xiàn)在雖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輪回之說,然而對于這普親觀平等觀的思想,仍然覺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國勃來克的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撕掉腦里的一枝神經(jīng);
云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們?yōu)樽约吼B(yǎng)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yīng)該免避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并不貪他的鮮味,只為能夠?qū)牖畹奈r夾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里嘗得勝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冻繄蟆冯s感欄里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guān)系,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于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七月十四日。
五
近日天氣很熱,屋里下午的氣溫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間,般若堂里在院子里睡覺的人,總有三四人之多。他們的睡法很是奇妙,因為蚊子白蛉要來咬,于是便用棉被沒頭沒腦的蓋住。這樣一來,固然再也不怕蚊子們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覺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說是涼快,卻蒙著棉被;要說是通氣,卻將頭直鉆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熱而氣悶的屋里睡覺,還有什么區(qū)別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掛了一頂洋布的帳子,我以為是防蚊用的了,豈知四面都是懸空,蚊子們?nèi)缒茱w近地面一二尺,仍舊是可以進去的,他的帳子只能擋住從上邊掉下來的蚊子罷了。這些奧妙的辦法,似乎很有一種禪味,只是我了解不來。
我的行蹤,近來已經(jīng)推廣到東邊的“水泉”。這地方確是還好,我于每天清早,沒有游客的時候,去徜徉一會,賞鑒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凈,路上很多氣味,——因為陳列著許多《本草》上的所謂人中黃!我想中國真是一個奇妙的國,在那里人們不容易得到營養(yǎng)料,也沒有方法處置他們的排泄物。我想像軒轅太祖初入關(guān)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情形。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四千年之久了。難道這個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點不曾改么?
水泉四面的石階上,是天然療養(yǎng)院附屬的所謂洋廚房。門外生著一棵白楊樹,樹干很粗,大約直徑有六七寸,白皮斑駁,很是好看。他的葉在沒有什么大風(fēng)的時候,也瑟瑟的響,仿佛是有魔術(shù)似的。古詩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非看見過白楊樹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歐洲傳說云,耶穌釘死在白楊木的十字架上,所以這樹以后便永遠顫抖著?!艺龑χ讞钇鸱N種的空想,有一個七八歲的小西洋人跟著寧波的老媽子走進洋廚房來。那老媽子同廚子講著話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小廣東人,各舉起一只手來,接連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兩個小頰,立刻被批的通紅了,但他卻守著不抵抗主義,任憑他們打去。我的用人看不過意,把他們隔開兩回,但那兩位攘夷的勇士又沖過去,尋著要打嘴巴。被打的人雖然忍受下去了,但他們把我剛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膚的感到現(xiàn)實的痛?!劣谶@兩個小愛國者的行為,若由我批評,不免要有過激的話,所以我也不再說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順便恭讀乾隆的御制詩;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總要讀他兩首。讀之既久,便發(fā)生種種感想,其一是覺得語體詩發(fā)生的不得已與必要。御制詩中有這幾句,如“香山適才游白社,越嶺便以至碧云”,又“玉泉十丈瀑,誰識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這實在是舊詩的難做,怪不得皇帝。對偶呀,平仄呀,押韻呀,拘束得非常之嚴,所以便是奉天承運的真龍也掙扎他不過,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跡在石頭上面。倘若他生在此刻,拋了七絕五律不做,去做較為自由的新體詩,即使做的不好,也總不至于被人認為“哥罐聞焉嫂棒傷”的藍本罷。但我寫到這里,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幾種名著,又覺得我所說的也未必盡然。大約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話做來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種疑問,這便是語體詩的“萬應(yīng)”的問題了。
七月十七日。
六
好久不寫信了。這個原因,一半因為你的出京,一半因為我的無話可說。我的思想實在混亂極了,對于許多問題都要思索,卻又一樣的沒有歸結(jié),因此覺得要說的話雖多,但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現(xiàn)在決心放任,并不硬去統(tǒng)一,姑且看書消遣,這倒也還罷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兩趟,都是坐了四人轎去的。我們在家鄉(xiāng)的時候,知道四人轎是只有知縣坐的,現(xiàn)在自己卻坐了兩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的。我一個人叫他們四位扛著,似乎很有點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兩角多錢,在他們實在也不經(jīng)濟,不知道為什么不減作兩人呢?那轎杠是杉木的,走起來非常顛播。大約坐這轎的總非有候補道的那樣身材,是不大合宜的。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館,因為有兩個朋友耽閣在那里,其余各處都不曾去。什么的一處名勝,聽說是督辦夫人住著,不能去了。我說這是什么督辦,參戰(zhàn)和邊防的督辦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說是水災(zāi)督辦。我記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帶確曾有過一回水災(zāi),現(xiàn)在當然已經(jīng)干了,而且連旱災(zāi)都已鬧過了(雖然不在天津)。朋友說,中國的水災(zāi)是不會了的,黃河不是決口了么。這話的確不錯,水災(zāi)督辦誠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國的情形看來,恐怕還非加入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館買了一本《萬松野人言善錄》,這本書出了已經(jīng)好幾年,在我卻是初次看見。我老實說,對于英先生的議論未能完全贊同,但因此引起我陳年的感慨,覺得要一新中國的人心,基督教實在是很適宜的。極少數(shù)的人能夠以科學(xué)藝術(shù)或社會的運動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數(shù)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學(xué)的一神教把中國現(xiàn)在的野蠻殘忍的多神——其實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發(fā)達才有點希望。不過有兩大條件,要緊緊的守住:其一是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與舊的神的觀念去同化,以致變成一個西裝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閥,去妨害自由思想的發(fā)達。這第一第二的覆轍,在西洋歷史上實例已經(jīng)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牵覀兓鑱y的國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這新宗教的灌頂么?不為傳統(tǒng)所囚的大公無私的新宗教家,國內(nèi)有幾人呢?仔細想來,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將來主宰國民的心的,仍舊還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罷!
我的行蹤既然推廣到了寺外,寺內(nèi)各處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聽松濤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總只在御詩碑的左近或是彌勒佛前面的路上。這一段泥路來回可一百步,一面走著,一面聽著階下龍嘴里的潺湲的水聲,(這就是御制詩里的“清波繞砌湲”,)倒也很有興趣。不過這清波有時要不“湲”,其時很是令人掃興,因為后面有人把他截住了。這是誰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約總是有什么金魚池的闊人們罷。他們要放水到池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著,或是勞駕往水泉去,何況想聽水聲的呢!靠著這清波的一個朱門里,大約也是闊人,因為我看見他們搬來的前兩天,有許多窮朋友頭上頂了許多大安樂椅小安樂椅進去。以前一個繪畫的西洋人住著的時候,并沒有什么門禁,東北角的墻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對面的山景和在溪灘積水中洗衣的女人們?,F(xiàn)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墻從新筑起,將真山關(guān)出門外,卻在里面叫人堆上許多石頭,(抬這些石頭的人們,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絡(luò)繹的走過,)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彌勒佛左手的路上筑起一堵泥墻,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見,便是假山也輪不到看。那些闊人們似乎以為四周非有墻包圍著是不能住人的。我遠望香山上迤邐的圍墻,又想起秦始皇的萬里長城,覺得我所推測的話并不是全無根據(jù)的。
還有別的見聞,我曾做了兩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個鄉(xiāng)民的死”,其二曰“賣汽水的人”,將他記在里面。但是那兩篇是給日本的朋友們所辦的一個雜志作的,現(xiàn)在雖有原稿留下,須等我自己把他譯出方可發(fā)表。
九月三日,在西山。
注釋
[1]日本傳說,佛降伏鬼子母神,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實味酸甜似人肉云。據(jù)《鬼子母經(jīng)》說,她后來變了生育之神,這石榴大約只是多子的象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