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貝多芬傳(傅雷名家名譯)
- (法)羅曼·羅蘭
- 26097字
- 2025-05-21 12:14:45
貝多芬傳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于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冊)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而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發,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薩頭上的亂蛇”。眼中燃燒著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它們微妙的差別。因為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獷野的光,所以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平時又細小又深陷,興奮或憤怒的時光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憂郁的目光向天凝視。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嗑破核桃。左邊的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舍勒斯[1]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并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于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郁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2]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一年以后,布勞恩·馮·布勞恩塔爾在一家酒店里遇見他,坐在一隅抽著一支長煙斗,閉著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增的習慣。一個朋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后用著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他的臉色時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吃驚。“臉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脹;獷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面目。尤利烏斯·貝內迪克特說他無異“李爾王”。
路德維希·凡·貝多芬[3],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樓上。他的出身是佛蘭芒族[4]。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仆,一個廚子的女兒,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他有艱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于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斗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地釘在洋琴[5]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里,幾乎被繁重的工作壓死。他的不致永遠厭惡這藝術總算是萬幸的了。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他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打算如何掙取每日的面包,那是來得過早的重任。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喪失了他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她是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著同樣的病癥;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殘酷的憂郁。[6]十七歲,他做了一家之主,負著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他不得不羞慚地要求父親退休,因為他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人家恐怕他浪費,把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波恩的一個家庭里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布羅伊寧一家。可愛的埃萊奧諾雷·特·布羅伊寧比他小兩歲。他教她音樂,領她走上詩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緒。后來埃萊奧諾雷嫁了韋格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格勒、埃萊奧諾雷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情愛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輕卻又不減當年。
貝多芬的童年盡管如是悲慘,他對這個時代和消磨這時代的地方,永遠保持著一種溫柔而凄涼的回憶。不得不離開波恩,幾乎終身都住在輕佻的都城維也納及其慘淡的近郊,他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壯嚴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波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的濃蔭密布、鮮花滿地的坂坡,受著河流的沖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著水面的草原上,霧氛籠罩著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須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里——還有是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著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遠遠里,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面矗立著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于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鄉,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厄洛熱·施奈德[7]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波恩得悉巴斯底獄被攻陷時,施奈德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8],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9]在預約者的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布羅伊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波恩時,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志的音樂首都維也納去。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10]。無疑的,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九七兩年內,他把弗里貝格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族》。但他盡管謳歌大革命的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系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面,和才到維也納的貝爾納多德[11]。在那些談話里,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施泰因豪澤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面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于貝多芬以后的肖像,無異介朗[12]的拿破侖肖像之于別的拿破侖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拿巴充滿著野心的火焰。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13]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郁,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格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你瞧這多美妙。”隨后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〇年,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14]耳朵日夜作響;他內臟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面,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現;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格勒醫生和阿門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門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至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象,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愈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凄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誓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
他寫信給韋格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干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里!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么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里,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15]教我學習隱忍。我卻愿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現,例如作品第十三號的《悲愴奏鳴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鳴曲中的Largo(廣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郁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〇〇),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于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奏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曲》也是一件頌贊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諧謔曲)里,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在《圣家庭》中所畫的幼嬰[16]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系。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于愛情的神圣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17]。他的密友申德勒確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鐘情,如醉如狂般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后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回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惻的隱忍中趨于平靜。
一八〇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朱麗埃塔·圭恰迪妮,因為她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〇二),而知名于世的。[18]他寫信給韋格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第二,圭恰迪妮是風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倫貝格伯爵。[19]——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只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歷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只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注明“等我死后開拆”。這是慘痛至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著他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20]他對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么時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么休息;而可憐我對于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禮進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凄婉的獨白;——題獻亞歷山大皇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著格勒特[21]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號)。至于一八〇三年的《第二交響曲》,卻反映著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志占了優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郁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難;他渴望痊愈,渴望愛情,他充滿著希望。
這些作品里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斗的節奏特別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Allegro(快板)與終局內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給亞歷山大皇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斗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22]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里德[23]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著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于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波拿巴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熏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于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〇四)[24],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〇五—一八〇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活了,那么強烈,那么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歷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里,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里奧蘭序曲》(一八〇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〇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25]還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一八〇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仿佛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公更配他謳歌的英雄,霍赫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倫茨與波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當《菲岱里奧》[26]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佐。于蘭將軍,巴斯底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里,做著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著他《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的題贈。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侖駐節在舍恩布倫。[27]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于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很清楚地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于他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絕不能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婚。[28]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的。一八〇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里做客,在那里他們才相愛起來。關于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里。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著賽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
“母親和教士[29]都已就寢;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她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里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〇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這是不錯的。同樣淵源于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里德和格里爾巴策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在梅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浪漫底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并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這種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愛情的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〇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曲》;那夏日的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曲》(一八〇八)。還有他自認為他奏鳴曲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〇七),為他題獻給特雷澤的。[30]作品第七十八號的富于幻夢與神秘氣息的奏鳴曲(一八〇九),也是獻給特雷澤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于《熱情奏鳴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里,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的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后是悲哀的,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淚對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撓著這一對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地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許以他暴烈、多病、憤世嫉俗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澤·特·布倫瑞克還愛著貝多芬。
一八一六年時貝多芬說:“當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制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濫起來,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邊!”——特雷澤曾把她的肖像贈予貝多芬,題著:“給稀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31]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哭著,高聲地自言自語著(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進去,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深深地向你的運命屈服:你不復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著旁人而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〇年,他重又變成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于社會,對于習俗,對于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么需要畏懼,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復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言所欲言,即對世間晟大的人物亦然。“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么優越的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話。[32]貝蒂娜·布倫塔諾[33]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皇帝對于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她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我敢斷言這個人物遠遠地走在現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這句話是不錯的。”[34]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他們終于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地方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35]但他過于自由和過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贊[36]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勛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臨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我們遠遠里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道夫[37]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計,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38]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后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盡量”,那種快樂與猛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夸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的爆發[39],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法,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佛蘭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于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40]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看他為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41]寫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著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的臉型( Masque),活潑潑地表現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侖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爭里不像在音樂中那么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42]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后,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瓦格納所痛惡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43]。他抓住可以離開維也納的每個機會;一八〇八年,他很想脫離奧國,到威斯特伐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的宮廷里去[44]。但維也納的音樂泉源是那么豐富,我們也不該抹煞那邊常有一班高貴的鑒賞家,感到貝多芬之偉大,不肯使國家蒙受喪失這天才之羞。一八〇九年,維也納三個富有的貴族: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太子,洛布科維茲親王,金斯基親王,答應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奧國。他們說:“顯然一個人只在沒有經濟煩慮的時候才能整個地獻身于藝術,才能產生這些崇高的作品為藝術增光,所以我們決意使路德維希·凡·貝多芬獲得物質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發展的阻礙。”
不幸結果與諾言不符。這筆津貼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從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起,維也納的性格也轉變了。社會的目光從藝術移到政治方面,音樂口味被意大利作風破壞了,時尚所趨的是羅西尼,把貝多芬視為迂腐。[45]貝多芬的朋友和保護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親王死于一八一二年,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死于一八一四年,洛布科維茲死于一八一六。受貝多芬題贈作品第五十九號的美麗的四重奏的拉蘇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舉辦了最后的一次音樂會。同年,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萊奧諾雷的哥哥,斯特凡·馮·布羅伊寧失和。[46]從此他孤獨了。[47]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上,他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聾了。[48]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只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49]關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奧》預奏會的經過,有申德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可按。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后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臺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臺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常的,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么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話之后,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罷,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余,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于是他一躍下臺;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里去;進去,一動不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后,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愿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50]
兩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注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喝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游歷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51]
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類隔絕著,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52]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于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墻繞一個圈子。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樂了——在森林中我快樂了——每株樹都傳達著你的聲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樹林里,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蘇慰[53]。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作日常生活并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作品第一〇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面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施波爾[54]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曲》發售預約時,只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55]。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加利欽親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況,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因為他的兄弟卡爾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他心坎間洋溢著的溫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孩子身上。這兒又是殘酷的痛苦等待著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斷地供給并增加苦難,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營養。——他先是要和他那個不入流品的弟婦爭他的小卡爾,他寫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墻,我的防衛,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靈深處,你是一覽無余的,我使那些和我爭奪卡爾的人受苦時,我的苦痛,你是鑒臨的。請你聽我呀,我不知如何稱呼你的神靈!請你接受我熱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憐蟲。”
“噢,神哪!救救我罷!你瞧,我被全人類遺棄,因為我不愿和不義妥協!接受我的祈求罷,讓我,至少在將來,能和我的卡爾一起過活!……噢,殘酷的命運,不可搖撼的命運!不,不,我的苦難永無終了之日!”
然后,這個熱烈地被愛的侄子,顯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貝多芬給他的書信是痛苦的、憤慨的,宛如米開朗琪羅給他的兄弟們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動人:
“我還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無情義的酬報嗎?也罷,如果我們之間的關系要破裂,就讓它破裂罷!一切公正的人知道這回事以后,都將恨你……如果聯系我們的約束使你不堪擔受,那么憑著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著他的意志實現——我把你交給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盡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審判之前……”
“像你這樣嬌養壞的孩子,學一學真誠與樸實決計于你無害;你對我的虛偽的行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難以忘懷……上帝可以作證,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遠離你,遠離這可憐的兄弟和這丑惡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你的父親,——或更好:不是你的父親。”
但寬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親愛的兒子!——一句話也不必再說——到我臂抱里來罷,你不會聽到一句嚴厲的說話……我將用同樣的愛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們將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榮譽為擔保,絕無責備的言辭!那是毫無用處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親切的幫助。——來罷——來到你父親的忠誠的心上。——來罷,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罷。”(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寫著:“如果你不來,我定將為你而死。”)
他又哀求道:“別說謊,永遠做我最親愛的兒子!如果你用虛偽來報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樣,那真是何等丑惡何等刺耳!……別了,我雖不曾生下你來,但的確撫養過你,而且竭盡所能地培植過你精神的發展,現在我用有甚于父愛的情愛,從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與正直的唯一的大路。你的忠誠的老父。”
這個并不缺少聰明的侄兒,貝多芬本想把他領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籌劃了無數美妙的前程之夢以后,不得不答應他去習商。但卡爾出入賭場,負了不少債務。
由于一種可悲的怪現象,比人們想象中更為多見的怪現象,伯父的精神的偉大,對侄兒非但無益,而且有害,使他惱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伯父要我上進,所以我變得更下流。”這種可怕的話,活活顯出這個浪子的靈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時在自己頭上打了一槍。然而他并沒死,倒是貝多芬幾乎因之送命:他為這件事情所受的難堪,永遠無法擺脫[56]。卡爾痊愈了,他自始至終使伯父受苦,而對于這伯父之死,也未始沒有關系;貝多芬臨終的時候,他竟沒有在場。——幾年以前,貝多芬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從沒遺棄我。將來終有人來替我闔上眼睛。”——然而替他闔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稱為“兒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淵里,貝多芬從事于謳歌歡樂。
這是他畢生的計劃。從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時起就有這個念頭。他一生要歌唱歡樂,把這歌唱作為他某一大作品的結局。頌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這些問題,他躊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響曲》內,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還想把歡樂頌歌留下來,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響曲中去。我們應當注意《第九交響曲》的原題,并非今日大家所習用的《合唱交響曲》,而是“以歡樂頌歌的合唱為結局的交響曲”。《第九交響曲》可能而且應該有另外一種結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貝多芬還想給它以一個器樂的結束,這一段結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號的四重奏內。車爾尼和松萊特納確言,即在演奏過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貝多芬還未放棄改用器樂結束的意思。
要在一闋交響曲內引進合唱,有極大的技術上的困難,這是可從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做過許多試驗,想用別種方式,并在這件作品的別的段落引進合唱。在Adagio(柔板)的第二主題的稿本上,他寫道:“也許合唱在此可以很適當地開始。”但他不能毅然決然地和他忠誠的樂隊分手。他說:“當我看見一個樂思的時候,我總是聽見樂器的聲音,從未聽見人聲。”所以他把運用歌唱的時間盡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題交給器樂來奏出,不但終局的吟誦體為然[57],連“歡樂”的主題亦是如此。
對于這些延緩和躊躇的解釋,我們還得更進一步:它們還有更深刻的原因。這個不幸的人永遠受著憂患折磨,永遠想謳歌“歡樂”之美;然而年復一年,他延宕著這樁事業,因為他老是卷在熱情與哀傷的漩渦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時候是何等的偉大!
當歡樂的主題初次出現時,樂隊忽然中止;出其不意的一片靜默,這使歌唱的開始帶著一種神秘與神明的氣概。而這是不錯的:這個主題的確是一個神明。“歡樂”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現實的寧靜中間:它用柔和的氣息撫慰著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時,第一下的撫摩又是那么溫柔,令人如貝多芬的那個朋友一樣,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為之下淚”。當主題接著過渡到人聲上去時,先由低音表現,帶著一種嚴肅而受壓迫的情調。慢慢地,“歡樂”抓住了生命。這是一種征服,一場對痛苦的斗爭。然后是進行曲的節奏,浩浩蕩蕩的軍隊,男高音熱烈急促的歌,在這些沸騰的樂章內,我們可以聽到貝多芬的氣息,他的呼吸,與他受著感應的呼喊的節奏,活現出他在田野間奔馳,作著他的樂曲,受著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動,宛如大雷雨中的李爾老王。在戰爭的歡樂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隨后又是神圣的宴會,又是愛的興奮。整個的人類向天張著手臂,大聲疾呼著撲向“歡樂”,把它緊緊地摟在懷里。
巨人的巨著終于戰勝了群眾的庸俗。維也納輕浮的風氣,被它震撼了一剎那,這都城當時是完全在羅西尼與意大利歌劇的勢力之下的。貝多芬頹喪憂郁之余,正想移居倫敦,到那邊去演奏《第九交響曲》。像一八〇九年一樣,幾個高貴的朋友又來求他不要離開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樂,表現著您深邃的信心感應給您的情操。滲透著您的心靈的超現實的光明,照耀著這件作品。我們也知道您的偉大的交響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鮮花……您近幾年來的沉默,使一切關注您的人為之凄然[58]。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當外國音樂移植到我們的土地上,令人遺忘德國藝術的產物之時,我們的天才,在人類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無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個的民族期待著新生命,新光榮,不顧時下的風氣而建立起真與美的新時代……但愿您能使我們的希望不久即實現……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將來的春天,對于我們,對于人類,加倍地繁榮!”[59]這封慷慨陳詞的信,證明貝多芬在德國優秀階級中所享有的聲威,不但是藝術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稱頌他的天才時,所想到的第一個字既非學術,亦非藝術,而是“信仰”。[60]
貝多芬被這些言詞感動了,決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維也納舉行《D調彌撒曲》和《第九交響曲》的第一次演奏會,獲得空前的成功。情況之熱烈,幾乎含有暴動的性質。當貝多芬出場時,受到群眾五次鼓掌的歡迎;在此講究禮節的國家,對皇族的出場,習慣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禮。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響曲引起狂熱的騷動。許多人哭起來。貝多芬在終場以后感動得暈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朧朧地和衣睡著,不飲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勝利是暫時的,貝多芬毫無盈利。音樂會不曾給他掙什么錢。物質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貧病交迫,孤獨無依,可是戰勝了——戰勝了人類的平庸,戰勝了他自己的命運,戰勝了他的痛苦。[61]
“犧牲,永遠把一切人生的愚昧為你的藝術去犧牲!藝術,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達到了終身想望的目標。他已抓住歡樂。但在這控制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此逗留?——當然,他還得不時墮入往昔的愴痛里。當然,他最后的幾部四重奏里充滿著異樣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曲》的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標記。他未來的計劃[62]是:《第十交響曲》,《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格里爾巴策的《曼呂西納》譜的音樂[63],為克爾納的《奧德賽》、歌德的《浮士德》譜的音樂[64],《大衛與掃羅的清唱劇》,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傾向于德國古代大師的清明恬靜之境:巴赫與韓德爾——尤其是傾向于南方,法國南部,或他夢想要去游歷的意大利。[65]
施皮勒醫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見他,說他氣色變得快樂而旺盛了。同年,當格里爾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時,倒是貝多芬來鼓勵這頹喪的詩人,“啊,”他說,“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體力和強毅的話!”時代是艱苦的。反動的專制政治,壓迫著思想界。格里爾巴策呻吟道:“言論檢查把我殺害了。倘使一個人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制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被束縛了;幸而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感到。他時常提起,他的責任是把他的藝術奉獻于“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利,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懦怯。他寫信給侄子說:“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于政府、警察、貴族,永遠自由發表意見,甚至在公眾面前也是如此[66]。警察當局明明知道,但將他的批評和嘲諷視為無害的夢囈,因此也就讓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無事”。[67]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這股不可馴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最后幾年中所寫的音樂,雖然環境惡劣[68],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樂的。他逝世以前四個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〇號的四重奏的新的結束是非常輕快的。這種快樂實在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種。時而是莫舍勒斯所說的嬉笑怒罵;時而是戰勝了如許痛苦以后的動人的微笑。總之,他是戰勝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終于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終,他得著肋膜炎性的感冒;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來,他在維也納病倒了[69]。朋友都在遠方。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據說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記了使命,兩天之后才重新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而且治療得很惡劣。三個月內,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和病魔掙扎著。一八二七年二月三日,他把至愛的侄兒立為正式的繼承人。他想到萊茵河畔的親愛的友人;寫信給韋格勒說:“我多想和你談談!但我身體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擁抱你和你的洛亨[70]以外,我什么都無能為力了。”要不是幾個豪俠的英國朋友,貧窮的苦難幾乎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彌留的床上,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后,等待著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道: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71]
這個善,是解脫,是像他臨終時所說的“喜劇的終場”——我們卻說是他一生悲劇的終場。
他在大風雨中,大風雪中,一聲響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氣。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闔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72]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已頌贊過他藝術上的偉大。但他遠不只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藝術的最英勇的力。對于一般受苦而奮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對著世界的劫難感到憂傷時,他會到我們身旁來,好似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的母親旁邊,一言不發,在琴上唱著他隱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當我們對德與善的庸俗,斗爭到疲憊的辰光,到此意志與信仰的海洋中浸潤一下,將獲得無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贈我們的是一股勇氣,一種奮斗的歡樂[73],一種感到與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溝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74]。格里爾巴策對貝多芬是欽佩之中含有懼意的,在提及他時說:“他所到達的那種境界,藝術竟和獷野與古怪的原素混合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響曲》時也說:“盡管你時常聽到它,它對你始終有一股不變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現象,雖然時時發生,總教人充滿著恐懼與驚異。”他的密友申德勒說:“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這是不錯的: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種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戰之下,便產生了荷馬史詩般的壯觀。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個明凈如水的早晨。僅僅有幾陣懶懶的微風。但在靜止的空氣中,已經有隱隱的威脅,沉重的預感。然后,突然之間巨大的陰影卷過,悲壯的雷吼。充滿著聲響的可怖的靜默,一陣復一陣的狂風,《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然而白日的清純之氣尚未受到損害。歡樂依然是歡樂,悲哀永遠保存著一縷希望。但自一八一〇年后,心靈的均衡喪失了。日光變得異樣。最清楚的思想,也看來似乎水汽一般在升華: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們的又凄涼又古怪的騷動,罩住了心;往往樂思在薄霧之中浮沉了一兩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沒了,直到曲終才在一陣狂飆中重新出現。即是快樂本身也蒙上苦澀與獷野的性質。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著一種熱病,一種毒素。黃昏將臨,雷雨也隨著醞釀。隨后是沉重的云,飽蓄著閃電,給黑夜染成烏黑,挾帶著大風雨,那是《第九交響曲》的開始。——突然,當風狂雨驟之際,黑暗裂了縫,夜在天空給趕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還給了我們。
什么勝利可和這場勝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場戰爭,奧斯特利茨[75]哪一天的陽光,曾經達到這種超人的努力的光榮?曾經獲得這種心靈從未獲得的凱旋?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好似他用那句豪語——那可以總結他一生,可以成為一切英勇心靈的箴言——來說明的:
“用痛苦換來的歡樂。”
[1]伊格納茲·莫舍勒斯(1794—1870),捷克作曲家、鋼琴家。(編注)
[2]海因里希·弗里德里希·路德維希·雷斯塔伯(1799—1860),德國詩人和音樂評論家。(編注)
[3]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維希,是家族里最優秀的人物,生在安特衛普,直到二十歲時才住到波恩來,做當地大公的樂長。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們必須記住這個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貝多芬奔放獨立的天性,以及別的不全是德國人的特點。(原注)
[4]按今法國與比利時交界之一部及比利時西部之地域,古稱佛蘭德。佛蘭芒即居于此地域內之人種名。(譯注)
[5]按洋琴為鋼琴以前的鍵盤樂囂,形式及組織大致與鋼琴同。(譯注)
[6]他一八一六年時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個可憐蟲!我十五歲上已經知道了。”(原注)
[7]按施奈德生于巴伐利亞邦,為斯特拉斯堡雅各賓黨首領。一七九四年,在巴黎上斷頭臺。(譯注)
[8]詩的開首是:“專制的鐵鏈斬斷了……幸福的民族!……”(原注)
[9]我們可舉其中一首為例:“唾棄偏執,摧毀愚蠢的幽靈,為著人類而戰斗……啊,這,沒有一個親王的臣仆能夠干。這,需要自由的靈魂,愛死甚于愛諂媚,愛貧窮甚于愛奴顏婢膝……須知在這等靈魂內我絕非最后一個。”(原注)
[10]按黑森為當時日耳曼三聯邦之一,后皆并入德意志聯邦。(譯注)
[11]在貝氏周圍,還有提琴家魯道夫·克勒策(Rodolphe Kreutzer,1766—1831),后來貝多芬把有名的奏鳴曲題贈給他。(原注)按貝氏為法國元帥,在大革命時以戰功顯赫;后與拿破侖為敵,與英、奧諸國勾結。(譯注)
[12]按介朗(1774—1833)為法國名畫家,所作拿破侖像代表拿翁少年時期之姿態。(譯注)
[13]那時他才初露頭角,在維也納的首次鋼琴演奏會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舉行的。(原注)
[14]在一八〇二年的遺囑內,貝多芬說耳聾已開始了六年——所以是一七九六年起的。同時我們可注意他的作品目錄,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號,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制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鳴曲的作品第二號,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說都是耳聾后寫的。關于他的耳聾,可以參看一九〇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國醫學叢報上克洛茲·福雷斯脫醫生的文章。他認為這病是受一般遺傳的影響,也許與他母親的肺病也有關系。他分析貝多芬一七九九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變成嚴重的中耳炎,因為治療不善,隨后成為慢性的中耳炎,隨帶一切的后果。耳聾的程度逐漸增加,但從沒完全聾。貝多芬對于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據說他用一支小木桿,一端插在鋼琴箱內,一端咬在牙齒中間,用以在作曲時聽音。一九一〇年,柏林-莫皮特市立醫院主任醫師雅各布松發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說他可證明貝多芬的耳聾是源于梅毒的遺傳。一八一〇年左右,機械家梅爾策爾為貝多芬特制的聽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內貝多芬博物院。(原注)
[15]按系紀元一世紀時希臘倫理學家與史家。(譯注)
[16]按此處所謂幼嬰系指兒時的耶穌,故有未來的悲劇之喻。(譯注)
[17]按唐·璜為西洋傳說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為歌劇的題材。(譯注)
[18]按通俗音樂書上所述《月光奏鳴曲》的故事是毫無根據的。(譯注)
[19]隨后她還利用貝多芬從前的情愛,要他幫助她的丈夫。貝多芬立刻答應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會見時在談話手冊上寫道:“他是我的敵人,所以我更要盡力幫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維也納來找我,一邊哭著,但是我瞧不起她。”(原注)
[20]他的遺囑里有一段說:“把德性教給你們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在患難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殺的,除了藝術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〇年五月二日致韋格勒書中:“假如我不知道一個人在能完成善的行為時就不該結束生命的話,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處決。”
[21]格勒特(1715—1841),德國詩人。(編注)
[22]按拿破侖于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〇〇年數次戰敗奧國,兵臨維也納城下。(譯注)
[23]賽弗里德(1776—1841),奧地利音樂家、指揮家、作曲家。(編注)
[24]大家知道《英雄交響曲》是以波拿巴為題材而獻給他的。最初的手稿上還寫著“波拿巴”這題目。這期間,他得悉了拿破侖稱帝之事。于是他大發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憤慨之下,他撕去了題獻的詞句,換上一個含有報復意味而又是非常動人的題目:“英雄交響曲……紀念一個偉大的遺跡。”申德勒說他以后對拿破侖的惱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作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譯注:按神話載伊加用蠟把翅翼膠在身上,從克里特島上逃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以致墮海而死。)當他在一八二一年聽到幽禁圣·赫勒拿島的悲劇時,說道:“十七年前我所寫的音樂正適用于這件悲慘的事故。”他很高興地發覺在交響曲的葬曲內(譯注:按系交響曲之第二章)對此蓋世豪雄的結局有所預感。——因此很可能,在貝多芬的思想內,第三交響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當然和實在的人物不同,但確是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侖;換言之,他要把拿破侖描寫為一個革命的天才。一八〇一年,貝多芬曾為標準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羅米修斯,作過樂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響曲》的終局里重新采用。(原注)
[25]曾任德國駐意大使的羅伯特·特·科伊德爾,著有《俾斯麥及其家庭》一書,一九〇一版。以上事實即引自該書。一八七〇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爾在凡爾賽的一架很壞的鋼琴上,為俾斯麥奏這支奏鳴曲。對于這件作品的最后一句,俾斯麥說:“這是整整一個人生的斗爭與嚎慟。”他愛貝多芬甚于一切旁的音樂家,他常常說:“貝多芬最適合我的神經。”(原注)
[26]貝多芬的歌劇。(譯注)
[27]貝多芬的寓所離維也納的城堡頗近,拿破侖攻下維也納時曾炸毀城垣。一八〇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貝多芬致布賴特科普夫與埃泰爾兩出版家書信中有言:“何等野蠻的生活,在我周圍多少的廢墟頹垣!只有鼓聲,喇叭聲,以及各種慘象!”一八〇九年有一個法國人在維也納見到他,保留著他的一幅肖像。這位法國人叫作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寫貝多芬寓所中凌亂的情形。他們一同談論著哲學、政治,特別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亞”。貝多芬幾乎決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邊的音樂院已在演奏他的交響曲,并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原注)
[28]一七九六至一七九九年間,貝多芬在維也納認識了布倫瑞克一家。朱麗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澤的表姊妹。貝多芬有一個時期似乎也鐘情于特雷澤的姊妹約瑟菲娜,她后來嫁給戴姆伯爵,又再嫁給施塔克爾貝格男爵。關于布倫瑞克一家的詳細情形,可參看安德烈·特·海來西氏著《貝多芬及其不朽的愛人》一文,載一九一〇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雜志》。(原注)
[29]按歐洲貴族家中,皆有教士供養。(譯注)
[30]見貝多芬和申德勒的談話。申德勒問貝多芬:“你的D小調奏鳴曲和F小調奏鳴曲的內容究竟是什么?”貝多芬答道:“請你讀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去吧!”貝多芬《第十七鋼琴奏鳴曲》(D小調,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別名《暴風雨奏鳴曲》即由此來。《第二十三鋼琴奏鳴曲》(F小調,作品第五十七號)的別名《熱情奏鳴曲》,是出版家克蘭茲所加,這首奏鳴曲創作于一八〇四至一八〇五年,一八〇七年出版,貝多芬把這首奏鳴曲題獻給特雷澤的哥哥弗蘭茨·馮·布倫瑞克伯爵。(原注)
[31]這幅肖像至今還在波恩的貝多芬家。(原注)
[32]他寫給G.D.李里奧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偉大的起點。”書信集一〇八。(原注)
[33]按貝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貝母曾與歌德相愛;故貝成年后竭力追求歌德。貝對貝多芬備極崇拜,且對貝多芬音樂極有了解。貝兄克萊門斯(1778—1892)為德國浪漫派領袖之一。貝丈夫阿寧亦為有名詩人。(譯注)
[34]按貝蒂娜寫此信時,約為一八〇八年,尚未滿二十九歲。此時貝多芬未滿四十歲,歌德年最長,已有六十歲左右。(譯注)
[35]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寫給貝蒂娜的信中說:“歌德的詩使我幸福。”一八〇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書信中也說:“歌德與席勒,是我在莪相與荷馬之外最心愛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貝多芬幼年的教育雖不完全,但他的文學品位極高。在他認為“偉大,莊嚴,D小調式的”歌德以外而看作高于歌德的,只有荷馬、普盧塔克、莎士比亞三人。在荷馬作品中,他最愛《奧德賽》。莎士比亞的德譯本是常在他手頭的,我們也知道莎士比亞的《科里奧蘭》和《暴風雨》被他多么悲壯地在音樂上表現出來。至于普盧塔克,他和大革命時代的一般人一樣,受有很深的影響。古羅馬英雄布魯圖斯是他的英雄,這一點他和米開朗琪羅相似。他愛柏拉圖,夢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圖式的共和國建立起來。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年間的談話冊內,他曾言:“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范。”(原注)
[36]按此系歌德官銜。(譯注)
[37]按系貝多芬的鋼琴學生。(譯注)
[38]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至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并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么事擁護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著絕對的緘默。骨子里他是欽佩而且懼怕他的音樂:它使他騷亂。他怕它會使他喪失心靈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換來的。——年輕的門德爾松,于一八三〇年經過魏瑪,曾經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確曾參透歌德自稱為“騷亂而熱烈的靈魂”深處,那顆靈魂是被歌德用強有力的智慧鎮壓著的。門德爾松在信中說:“……他先是不愿聽人提及貝多芬;但這是無可避免的,(譯注:按門德爾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彈全部音樂史上的大作品)他聽了《第五交響曲》的第一章后大為騷動。他竭力裝做鎮靜,和我說:‘這毫不動人,不過令人驚異而已。’過了一會,他又道:‘這是巨大的(譯注:按歌德原詞是Grandiose,含有偉大或夸大的模棱兩可的意義,令人猜不透他這里到底是頌贊<假如他的意思是“偉大”的話>還是貶抑<假如他的意思是“夸大”的話>),狂妄的,竟可說屋宇為之震動。’接著是晚膳,其間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再提起貝多芬時,他開始詢問我,考問我。我明明看到貝多芬的音樂已經發生了效果……”(原注)按策爾特為一平庸的音樂家,早年反對貝多芬甚烈,直到后來他遇見貝多芬時,為他的人格大為感動,對他的音樂也一變往昔的謾罵口吻,轉而為熱烈的頌揚。策氏為歌德一生至交,歌德早期對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誤解之影響,關于貝多芬與歌德近人頗多擅文討論。羅曼·羅蘭亦有《歌德與貝多芬》一書,一九三〇版。(譯注)
[39]見策爾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書,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爾特書:“是的,我也是用著驚愕的心情欽佩他。”一八一九年策爾特給歌德信中說:“人家說他瘋了。”(原注)
[40]和寫作這些作品同時,他在一八一一至一八一二年間在特普利茲認識一個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著相當溫柔的友誼,也許對這些作品不無影響。(原注)
[41]按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奧德各邦聯軍攻入巴黎。(譯注)
[42]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原注)
[43]瓦格納在一八七〇年所著的《貝多芬評傳》中有言:“維也納,這不就說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國新教痕跡都已消失,連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變成意大利化。德國的精神,德國的態度和風俗,全經意大利與西班牙輸入的指南冊代為解釋……這是一個歷史、學術、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輕浮的懷疑主義,毀壞而且埋葬了真理之愛、榮譽之愛、自由獨立之愛!……”十九世紀的奧國戲劇詩人格里爾帕策曾說生為奧國人是一樁不幸。十九世紀末住在維也納的德國大作曲家,都極感苦悶。那時奧國都城的思想全被勃拉姆斯偽善的氣息籠罩。布魯克納的生活是長時期的受難,雨果·沃爾夫終身奮斗,對維也納表示極嚴厲的批評。(原注)按布魯克納(1824—1896)與雨果·沃爾夫(1860—1903)皆為近代德國大音樂家。勃拉姆斯在當時為反動派音樂之代表。(譯注)
[44]熱羅姆王愿致送貝多芬終身俸每年六百杜加,外加旅費津貼一百五十銀幣,唯一的條件是不時在他面前演奏,并指揮室內音樂會,那些音樂會是歷時很短而且不常舉行的。貝多芬差不多決定動身了。(原注)按熱羅姆王為拿破侖之弟,被封為威斯特伐利亞王。(譯注)
[45]羅西尼的歌劇《唐克雷迪》足以撼動整個的德國音樂。一八一六年時維也納沙龍里的意見,據鮑恩費爾德的日記所載是:“莫扎特和貝多芬是老學究,只有荒謬的上一代贊成他們;但直到羅西尼出現,大家方知何謂旋律。《菲岱里奧》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們怎會不怕厭煩地去聽它。”——貝多芬舉行的最后一次鋼琴演奏會是一八一四年。(原注)
[46]同年,貝多芬的兄弟卡爾死。他寫信給安東尼·布倫塔諾說:“他如此地執著生命,我卻如此地愿意舍棄生命。”(原注)
[47]此時唯一的朋友,是瑪麗亞·馮·埃爾德迪,他和她維持著動人的友誼,但她和他一樣有著不治之癥,一八一六年,她的獨子又暴卒。貝多芬題贈給她的作品,有一八〇九年作品第七十號的兩支三重奏,一八一五至一八一七年間作品第一〇二號的兩支大提琴奏鳴曲。(原注)
[48]丟開耳聾不談,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從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著重傷風。一八一七年夏天,醫生說他是肺病。一八一七至一八一八年間的冬季,他老是為這場所謂的肺病擔心著。一八二〇至一八二一年間他患著劇烈的關節炎。一八二一年患黃熱病。一八二三年又患結膜炎。(原注)
[49]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樂作風改變了,表示這轉折點的是作品第一〇一號的奏鳴曲。貝多芬的談話冊,共有一萬一千頁的手寫稿,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諾爾開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〇年三月的談話冊,可惜以后未曾續印。(原注)
[50]申德勒從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貝多芬來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后方始成為他的密友。貝多芬不肯輕易與之結交,最初對他表示高傲輕蔑的態度。(原注)
[51]參看瓦格納的《貝多芬評傳》,對他的耳聾有極美妙的敘述。(原注)
[52]他愛好動物,非常憐憫它們。有名的史家弗里梅爾的母親,說她不由自主地對貝多芬懷有長時期的仇恨,因為貝多芬在她兒時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趕開。(原注)
[53]他的居處永遠不舒服。在維也納三十五年,他遷居三十次。(原注)
[54]路德維希·施波爾(Ludwig Spohr,1784—1859),當時德國的提琴家兼作曲家。(譯注)
[55]貝多芬寫信給凱魯比尼,“為他在同時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凱魯比尼置之不理。(原注)按凱氏為意大利人,為法國音樂院長,作曲家,在當時音樂界極有勢力。(譯注)
[56]當時看見他的申德勒,說他突然變得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精神崩潰,沒有力量,沒有意志。倘卡爾死了的話,他也要死的了。——不多幾月之后,他果然一病不起。(原注)
[57]貝多芬說這一部分“完全好像有歌詞在下面”。(原注)
[58]貝多芬為瑣碎的煩惱,貧窮,以及各種的憂患所困,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一的五年中間,只寫了三支鋼琴曲(作品第一〇一、一〇二、一〇六號)。他的敵人說他才力已盡。一八二一年起他才重新工作。(原注)
[59]這是一八二四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諾夫斯基親王等二十余人。(原注)
[60]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貝多芬要求對侄子的監護權時,在維也納市政府高傲地宣稱:“我的道德的品格是大家公認的。”(原注)
[61]一八二四年秋,他很擔心要在一場暴病中送命。“像我親愛的祖父一樣,我和他有多少地方相似。”他胃病很厲害。一八二四—一八二五年間的冬天,他又重病。一八二五年五月,他吐血,流鼻血。同年六月九日他寫信給侄兒說:“我衰弱到了極點,長眠不起的日子快要臨到了。”德國首次演奏《第九交響曲》,是一八二五年四月一日在法蘭克福;倫敦是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巴黎是一八三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在國立音樂院。十七歲的門德爾松,在柏林獵人大廳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用鋼琴演奏。瓦格納在萊比錫大學教書時,全部手抄過;且在一八三〇年十月六日致書出版商肖特,提議由他把交響曲改成鋼琴曲。可說《第九交響曲》決定了瓦格納的生涯。(原注)
[62]一八二四年九月十七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貝多芬寫道:“藝術之神還不愿死亡把我帶走;因為我還負欠甚多!在我出發去天國之前,必得把精靈啟示我而要我完成的東西留給后人,我覺得我才開始寫了幾個音符。”書信集二七二。(原注)
[63]詩人原作是敘述一個騎士,戀愛著一個女神而被她拘囚著;他念著家鄉與自由,這首詩和《湯豪舍》(譯注:按系瓦格納的名歌劇)頗多相似之處,貝多芬在一八二三至一八二六年間曾經從事工作。(原注)
[64]貝多芬從一八〇八起就有意為《浮士德》寫音樂。(《浮士德》以悲劇的形式出現是一八〇七年秋。)這是他一生最重視的計劃之一。(原注)
[65]貝多芬的筆記中有:“法國南部!對啦!對啦!”“離開這里,只要辦到這一著,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藝術的高峰。……寫一部交響曲,然后出發,出發,出發……夏天,為了旅費工作著,然后周游意大利,西西里,和幾個旁的藝術家一起……”(原注)
[66]在談話手冊里,我們可以讀到:(一八一九年份的)“歐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令人沒有金錢沒有銀行便什么事都不能做。”“統治者的貴族,什么也不曾學得,什么也不曾忘記。”“五十年內,世界上到處都將有共和國。”(原注)
[67]一八一九年他幾被警察當局起訴,因為他公然聲言:“歸根結蒂,基督不過是一個被釘死的猶太人。”那時他正寫著《D調彌撒曲》。由此可見他的宗教感應是極其自由的。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樣的毫無顧忌,很大膽地抨擊他的政府之腐敗。他特別指斥幾件事情:法院組織的專制與依附權勢,程序繁瑣,完全妨害訴訟的進行;警權的濫用;官僚政治的腐化與無能;頹廢的貴族享有特權,霸占著國家最高的職位。從一八一五年起,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國的。據申德勒說,他非常熱烈地讀著英國國會的記錄。英國的樂隊指揮西普里亞尼·波特,一八一七年到維也納,說:“貝多芬用盡一切詛咒的字眼痛罵奧國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國來看看下院的情況。他說:‘你們英國人,你們的腦袋的確在肩膀上。'”(原注)按一八一四年拿破侖失敗,列強舉行維也納會議,重新瓜分歐洲。奧國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頗有只手左右天下之志。對于奧國內部,厲行壓迫,言論自由剝削殆盡。其時歐洲各國類皆趨于反動統治,虐害共和黨人。但法國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彌漫全歐,到處有蠢動之象。一八二〇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開其端,一八二一年的希臘獨立戰爭接踵而至,降至一八三〇年法國又有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又有二月革命……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一八一四至一八三〇年間歐洲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讀者于此,必須參考當時國際情勢,方能對貝多芬的思想有一估價準確之認識。(譯注)
[68]例如侄子之自殺。(原注)
[69]他的病有兩個階段:(一)肺部的感冒,那是六天就結束的。“第七天上,他覺得好了一些,從床上起來,走路,看書,寫作。”(二)消化器病,外加循環系病。醫生說:“第八天,我發現他脫了衣服,身體發黃色。劇烈地泄瀉,外加嘔吐,幾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從那時起,水腫病開始加劇。這一次的復病還有我們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華洛赫醫生說:“一件使他憤慨的事,使他大發雷霆,非常苦惱,這就促成了病的爆發。打著寒噤,渾身戰抖,因內臟的痛楚而起拘攣。”關于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從一八四二年起就有醫生詳細的敘述公開發表。(原注)
[70]按洛亨即韋格勒夫人埃萊奧諾雷的親密的稱呼。(譯注)
[71]據格哈得·馮·布羅伊寧的信,說他在彌留時,在床上受著臭蟲的騷擾。——他的四次手術是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一八二七年一月八日、二月二日和二月二十七日。(原注)
[72]這陌生人是青年音樂家安塞爾姆·許滕布倫納。——布羅伊寧寫道:“感謝上帝!感謝他結束了這長時期悲慘的苦難。”貝多芬的手稿、書籍、家具,全部拍賣掉,代價不過一百七十五弗洛令。拍賣目錄上登記著二五二件音樂手稿和音樂書籍,共售九八二弗洛令。談話手冊只售一弗洛令二十。(原注)
[73]他致“不朽的愛人”信中有言:“當我有所克服的時候,我總是快樂的。”一八〇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致韋格勒信中又言:“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我非生來過恬靜的日子的。”(原注)
[74]申德勒有言:“貝多芬教了我大自然的學問,在這方面的研究,他給我的指導和在音樂方面沒有分別。使他陶醉的并非自然的律令,而是自然的基本威力。(原注)
[75]按系拿破侖一八〇五年十二月大獲勝利之地。(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