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目睹了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扮演著他人生中最艱難的角色。
如果爸爸在某一刻恢復記憶清醒過來,他的眼里一定有淚,他一定不會相信,那個穿著隨意,張著嘴說不出一句完整句子的人是他。
2019年1月28日,我寫下的生日愿望是要為我的父母寫一本書,他們是無數普通父母中的一對,但他們在我心中獨一無二,我是他們的獨生女。2020年爸爸八十歲,媽媽六十九歲,自我來到他們身邊,我們仨相依相偎四十五年了。
爸爸曾給我取過一個單名叫“翮”,希望我像大鳥展翅;后來媽媽給我改名“晶晶”,她只說你就是爸爸媽媽的結晶,這是一個充滿祝福與深情的名字。從小到大,別人叫我“晶晶妹”“晶晶姐”“晶晶阿姨”,直到未來的某一天,有人會叫我“晶晶婆婆”,挺好,一生不丟天真,我喜歡這個晶瑩剔透、閃閃發亮的名字。
因為這個名字,我知道父母有多愛我,他們也彼此相愛,而今他們老了,爸爸患阿爾茨海默癥,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想用文字幫他記錄下來。
翻開家里的相冊,我十一歲小學畢業時,與爸爸媽媽在重慶北碚北溫泉玩,那時的爸爸意氣風發,仰著頭,臉上滿是自信;媽媽穿著套裙,安安靜靜地站在旁邊;而我穿著媽媽從解放碑婦幼商店買回來的、帶領結的粉色絲綢襯衣,擠在爸爸和媽媽中間。多么幸福的一家子。
他們都曾是一朵絢麗的花,但誰能料到老年時會以潰敗之勢輸給命運,看起來毫無抵抗之力。我想書寫一個阿爾茨海默癥老人的日常,作為女兒想陳述一點點無奈,也想呈現一點點幽默。面對無常,我們也要有露齒一笑的勇氣。
給老父親一些耐心,一些軟語,盡己之力安守陪伴,并非所有人生的下坡路都要用悲情去演繹,我陪伴過他們,做過他們安心的后盾,我看過那些花兒漸漸枯萎的樣子,我陪著他們一起白頭,一起笑過,一起老去,我想記錄的日常,是你我都有過的生活真實的樣子。
生命里擁有的一切,都是恩寵與冒險。每一份經歷,都不會白來;每一種未知,都意味著無限可能。我們一家人,在爸爸漸漸丟失記憶的這幾年,經歷了許多,人生的中年便是不停地翻山越嶺,升級打怪。有時一點兒事情會像一根導火索,一引而燃,山火很旺,延至周邊,那些最親近的人無一幸免。而我走到人生的半山腰,看著那火勢,只能改行做“消防員”,望望山下的孩子,望望已走到火邊的老人,兩邊都得顧及,兩邊都不能放棄,即使是弱小的肩膀,也要有頂天立地的力量。
中年的生活,很多時候都步履不停。父親的走失、親人的離世、母親的衰弱、日常的瑣碎……每一件都得作為獨生女的我親力親為,對付每一次意外都像是一次戰斗,但生活總得繼續,生活也必須繼續。其實多少年來,很多人都是這樣一邊經歷著,一邊戰斗著前行。這些共同的經歷,不過是代代相傳罷了,傳遞的有一樣的苦難、一樣的悲傷,也有一樣的愛和希望。
在寫這本書時,我與爸爸的距離更近了,我仿佛走到他的身旁,握著他的手,聽他細述了他的人生,包括最近幾年他的日子。生命最難得的是被理解,當一個四十五歲的女兒,走到八十歲的老父親的身旁,握著他的手說“我愛你”,不知他會如何反應,我想試一試。
人此一生,真的有很多次的猝不及防,不會預告的病痛、未來得及的告別、事業的突然垮塌、老之來臨的種種尷尬……而我們依然還能滿懷笑意地看待生活,皆是因為在文學、詩歌、戲劇里,總會看到你我正在經歷的痛擊,千百萬人都在承擔、承受,只是看誰可以落落大方地吞咽苦痛,繼續前行,對飽含痛苦和幸福的生活,說一聲,“一萬個值得”。
我愿在書里,書寫日常的平淡和瑣碎,還有如太陽折射在玻璃球上那片刻的閃光,我想書寫庸常生活與詩意瞬間無數次的折返,它能讓我獲得好好生活的信念。
在文字里,我一次次與爸爸、媽媽對話,我也在書寫過程中,重新認識了他們,還有我自己。
媽媽對爸爸的愛,在我的字里行間顯而易見,也許她并不自知。如果不是如此愛一個人,不會有這樣的信心,不會有這般耐心,更不會一次次忍受折磨,然后一次次原諒、一次次包容,雖然他是個病人。如果是同情,不會如此長久;如果是可憐,不會如此有力。媽媽是愛爸爸的,深愛著。
我也因為書寫,一點點確認我身體里的各種基因,我的激情來自父親,我的蠻力來自母親;我的計劃性來自父親,我的善良來自母親。我是他們兩人的混合體,他們將最好的都給了我,膝下僅我一女,我獨享他們兩人的愛,當他們老了時,我也必須傾盡所有去愛他們,去做他們的臂膀、眼睛、手。當他們軟弱無力時,讓我來,因為我也深愛著他們。
2020年春節,正值“新冠”肆虐,我和父母分別隔離在各自家里,每日只能電話聯系,好在,媽媽因此學會了微信語音以及視頻聊天。她總是說:“謝謝女兒。”而我和她說得最多的是:“辛苦了媽媽。”我們的身體隔著八公里的距離,心卻是從未有過地靠近。
那天去醫院給爸爸開了靶向藥,然后給他送過去,爸爸、媽媽和我,我們仨在小區門口相見,隔著一些距離。爸爸看著戴口罩的我,一臉木然,我對他說:“爸爸,是我啊,晶晶,不認識了?”爸爸搖頭,我好想上前去拉他的手,用手的溫度確認彼此,可是不行,我剛去過醫院,怕沾染了病毒。
小時候,爸爸抱我在他的腿上,對我說:“爸爸好愛你,你知不知道?”現在輪到我握著他的手說:“我好愛你,爸爸,你知不知道?”他點頭,似是而非,小聲說:“嗯。”而這一聲“嗯”,不管在爸爸那里代表什么,在我這里都意味著那是爸爸的回應,他知道女兒的心。
我自兒子很小時,便從不吝嗇對他說愛,總是一遍遍地對他說:“媽媽愛你。”兒子也會回應我:“媽媽,我也愛你。”他如今已成年,這份愛就這樣傳遞了下去。
愛,讓很多事迎刃而解。
感恩賜予我生命的父母,謝謝你們選了我做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