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念

冬天一點點變深的時候，故鄉的景象就愈發的魂牽夢縈。每晚在長長的夢里，都看見自己又搭乘時光機，變成小孩子的模樣，在熟悉的街衢和玩伴兒嬉笑打鬧。那些高高矮矮的房屋和錯綜交雜的小巷，一望無盡的田野和連綿曲折的山黛，都結結實實地烙進我心里。所以好多個午夜夢醒的時刻，積攢的孤獨和思念，都讓我泫然欲泣，覺得自己無論走到哪里，都回不去最初離開的地方，就像葡萄酒已經回不到飽滿多汁的葡萄的狀態。

我的故鄉在淮北平原上，地勢鮮有大的起伏，四季分明。童年記憶里，最開心的莫過于陽春四月去爬山，那個時節，粉紅的桃花杏花才開，沁人心脾的味道吹散在風里，隨著每一次呼吸，進入到最深的心底。順著山勢往上爬，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站在山頂的瞬間，便可把綠油油的麥田和連成一片的村落盡收眼底。

摘幾朵嫩花別在衣襟，香氣可以持續多日。回到家中，還未來得及插入水瓶中，又被好友拉著去放風箏，拽著長長的線一直往前跑，大風把衣服吹得鼓鼓的，腳步仿佛永遠不會停下，永遠不會疲憊。

可是如今，我在南方的城市住下，這個季節，雨水豐沛得簡直讓我誤以為是盛夏。每一天都是濕漉漉的，洗好的衣服被晾干也很少能聞得到被陽光暴曬的味道。生活的便利化和越來越亮的燈光，讓白天和夜晚沒有了明顯的分界線。

有一次被朋友拉著去爬山，他一路開車到城市的邊界，不停地跟我描述山色秀麗，說一定能讓我找回故鄉的味道。可是從山腳起，光滑平整的樓梯就已鋪好，我們拾級而上，很快就走到頂上的涼亭里。初秋十月，山中的空氣仍炙熱黏稠，衣服被汗水濕透，耳邊鳥啾禽啁，頭頂的天空碧藍如洗。

周圍的一切都恰到好處，可我知道，這不是日日夜夜牽掛的那片熟悉的土地。

我的烏托邦，早在十年前離開家的那一刻，就遁入無聲無息的黑暗里。

故鄉的農歷新年總是熱鬧而隆重的，留在家中的人要從進入臘月開始，就仔細準備年貨，翹首以盼遠行客。每個人臉上的喜悅開心溢于言表，在一場場及膝的大雪里，紛紛說著新年快樂，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大豐收。

白日里沒有鏟完的雪，過了一夜又被重新覆滿，我和哥哥一腳深一腳淺地艱難跋涉，去外公家里拜年。白茫茫的天地間，我們成了一個個移動的小黑點，四周安靜得只剩下我們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哥哥提議唱首歌，我就哼起才學會的《踏雪尋梅》，偶爾腳下一滑跌坐進雪里。就這樣慢慢走著，好像我們進入了某個隱秘的仙境，一起笑著鬧著，絲毫不覺得天寒地凍。后來過了很久，久到我淡忘了很多家鄉話，融入了新城市，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那么潔白的雪。

也是冬日的傍晚，一個人拉低了窗簾，縮在沙發里看巖井俊二的《情書》。當女主角躺在皚皚的白雪上，大聲沖遠方喊“你好嗎？我很好”的時候，鼻子突然一酸，無法自持地大哭起來。我想到故鄉安靜而蕭索的冬季，干枯的蘆葦塘，赤裸裸的枝丫，掛滿冰凌的屋檐。

外公已經去世了，那條走了無數遍的路，我已數年未踏足，哪些人來了又走，幾多大雁南飛未歸，我全然不知。

時光走得太快，我還沒有好好享受青春，又覺得年華逝去。就像在這個新舊年交替的晚上，大家都忙著看跨年晚會或者去公園賞煙花，我竟脆生生地拒絕了他們善意的邀請。一個人站在窗口看著這個繁忙熱鬧的城市，輪胎碾壓路面的哧哧聲從不間斷，路燈會一直亮到天色大白。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風景，嘗到從前沒聽過的美食，讀了許多的書，可是仍覺得，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已經失去了，且無法追回。

身邊的朋友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們來自不同的城鎮或村落，他們對這個城市充滿期待，想著以后在此扎根。我很多次想問，難道你們就沒有我這種揮之不去的鄉愁嗎？不會一直留戀在過去，而覺得眼下安身立命的地方怎么都讓自己缺乏歸屬感嗎？

可是話到嘴邊我又忍住，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是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才有機會看到這個精彩紛呈、日新月異的大世界。沒有做出一番成績，是沒辦法回去最初的起點，他們不想，也不會輕易認輸。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美的未來，一直回頭的人，肯定走不遠。

很多次因為戀舊情節而讓自己身心俱疲的時候，我就這樣安慰自己，畢竟不是所有的遺憾都要填滿，也不是所有的傷痛都要吶喊。我以失去年幼時甜美的故鄉為代價，換得往后燦爛舒適的人生，這其中荊棘遍布、迂回波折的情跡，想來也只有我自己，會守口如瓶，淚如雨下。

只有見過了眾生百態，才不會安于現狀，我尚未看到這世上所有的大洋，所以不必留戀最初的那片海域。

即使所有的記憶碎片，都拼不起一個故鄉，但正如《圣經》里所說，我們不是顧念那些所見的，而是顧念那些所不見的。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恒的。

山一程，水一程，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把醇香的記憶沉淀進光陰的酒窖，就做那顆最飽滿多汁的葡萄。即使最后成了佳釀中的一滴，亦為自己那樣真真切切存在過、沒有浪擲生命而深深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