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歷過一個又一個沒有帶傘也沒有人與我同行的雨天，經歷過烈日下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大街上迷惘亂逛的正午，經歷過閨密因他而起的對我的傷害，經歷過所有值日生都溜走只留我一個人洗一大間廁所，以及冬天黑不溜秋的六點半走一公里回家的悲傷之后，少年老成和特立獨行似乎就變成了注定的事情。

紀藝嫻

小學六年，我從來沒有把校園好好地走過一遍。年幼時快樂而懵懂，只知道在那一排高高的塔松后面捉迷藏。年紀漸長不再愛到處亂跑，下課的時候都坐在教室和前后左右桌打打鬧鬧吃零食，偶爾捉刀補一下前一天晚上的作業。時光如同膠片般褪色老舊，只剩一片遺留在長長的走廊上的微薄的晚霞。默片般靜謐無聲，所有聲色都轉身倒退進記憶的深處。

也許是因為即將離開家鄉的緣故，我居然對它有一些想念。于是中考后的某一天，我回到小學去找我的班主任。

她一直保養得很好，沒有明顯的老態，只是有些疲憊。我捕捉到了她看到我時眼睛里驚喜的明亮。她還是像過去一樣對我溫暖而和善地笑，以至于我有一種錯覺：我們不是師生，而是故友。她問我的近況，我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說到我的成績時她夸我進步了許多，她很驕傲。臨走時我留下兩串手鏈，說是送給她和她的小女兒。她沒有推辭，只是要我好好吃飯多休息。我看得出她眼眶泛紅。

然后我一個人從一樓走到三樓。我們的教室在三樓的最邊兒上，教室門口的水龍頭長年滴著水。從被刮花了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新刷的墻壁，雪白而平整。我記得以前墻上總有學長學姐們留下來的字：“×××喜歡×××。”“二中！”“你會記得我嗎？”“再見！”“畢業！”“加油！”“一直在一起！”……只是現在它們都被掩蓋了，未來還會不斷地有人寫上去，不斷地有人把它們掩蓋。

教室寬敞，窗明幾亮，講臺上還放著我們畢業時留下的綠蘿和錐形瓶。旁邊的球松是新的，一團一團的綠色用力地伸展。坑坑洼洼的黑板，落滿灰的粉筆槽，教鞭，一切都熟悉而陌生。

我走到走廊盡頭，在那里可以俯視我們長滿杧果樹的操場和傳說中有個任意門的小花園。

接著我就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干干凈凈的毛寸，純白棉T恤，深藍色的哈倫褲，戴一個黑色護腕，一如既往地簡單。

我沒有想過會在這里遇到他。以至于我看見籃球場上在驕陽下揮灑汗水的男生的時候，有一種如墜夢境的感覺。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

自從我們在幼兒園認識起到那天為止的十二三年里都沒有過多少交集，頂多是他在抄別人作業的時候間接地抄到了我的，或者我從同桌那里搶來的零食其實是他的。也許他幫我打過那么一兩次水，也許開學發新書的時候我發給過他。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坐在我右手邊隔兩排的位置上，我們一學期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站在走廊上看他打球這樣的事，我不知道和那時的閨密做過多少回。閨密的表情總是淡得像一盅清水。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和她一樣。只是那樣兩個安靜地站在三樓走廊的女生，如果你碰見一次，會覺得她們不過是湊巧在那里聊聊天發發呆。可是如果你每次從一樓走過的時候都抬起頭來看看天空，如果你仔細一點兒，就會知道，她們的出現并不是偶然。

與自己看似無關的人突然闖進自己的生活，大概也只需要輕輕跳躍起來去投一個三分的瞬間。

可對于打球的明朗少年，兩個各自懷揣著心事的少女始終一言不發。他在轉身的時候看到我，露出一貫的燦爛笑容，仿佛分開的這三年沒有存在過。

“下來打球啊！”

可能是因為和女生打，他的節奏放得比較慢。我那天反常地語塞，他就一直在找話題。有時故意讓給我幾個球，一個話題談到末尾的時候他就投個籃。我們聊到小學數學老師和她的女兒，鼓號隊的事情，隔壁班的胖子，枯死在小花園里的仙人掌，塔松上面比我們臉都大的蜘蛛網，學校后門的“癢癢樹”，一個月一次的“男女生世界大戰”，一塊五的水冰和三毛錢的辣條，甚至追他的女生某某某。

回想起來才發現小時候我們總是成群結隊地上學、放學、出去玩，對特立獨行感到十分的害怕。害怕遠離了團體，也害怕被團體遠離。那時候的我們總是需要和別人做相同的事情以至于不被孤立。而相反地，和大家在一起，總是變得很容易滿足。即使只是朋友遞過來的一塊彩虹糖也能讓我們開心得轉圈圈。

打完球之后，我們坐在操場旁的觀眾席上，被太陽烤了一整天的大理石板微微發熱。他把沒喝過的礦泉水擰開瓶蓋遞給我，確認我喝夠了之后才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男生運動之后身上大多都會散發出令人反感的氣息，他卻不會。新鮮的太陽味道，很令人心安。

屁股生疼，可我連位置都不愿意挪。喝空了的水瓶就放在腳邊，塑料包裝反射的光逐漸黯淡。我們就那樣坐在漸漸涼下去的石板上，坐到太陽落山也不愿意離開。我突然想到我們的純白T恤和布褲很搭，然后又搖搖頭否定自己不要多想。我什么都沒說，他卻笑了。

而后他騎著自行車送我回家。天邊霞光的黃橙紅紫漸漸沉淀成蒼黛，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已經隱隱浮現。我真希望回家的路漫長些，長到我可以在他的后座無聲無息地睡去。可惜“夢是一床太短的被，無論如何也蓋不完滿”。他在我下車之后與我匆匆告別，衣角在晚風中翩翩翻飛，月亮和星辰仿佛落在他的身上。

再往后，我們的關系就回到了只有互相看看空間點點贊的狀態了。倉促卻又在意料之中。

我幻想著我們之間還會不會有故事，可是故事最終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就已經是結局。一如那天的T恤般純白。我沒有再主動聯系過他，也羞于開口問，那個下午他還記不記得。

而我離開家鄉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中考成績并不理想，去了外地打工，換過好幾個女朋友，以及天天切菜有時切到手。

那天在籃球場邊他跟我說：“欸，我一直覺得她給我的那封情書字很像你的哦，我還留著，你要不要看看？”我一個勁兒地狂搖頭說：“怎么會？我的字那么好看，有誰能學得像？哎呀，我才不看，肯定肉麻死，字也肯定比我丑多了！”

可是我分明記得，曾經有個晚上我挑燈絞盡腦汁戰戰兢兢寫情書的模樣。萬籟俱寂，我能聽到的所有聲音，只有來自于我桌上那盞泛黃的老臺燈和悶熱夏夜里永不消停的蚊蟲。窗外的香樟散發著催人昏睡的甜香，窗簾在夏夜的微風里翻動，撩著我的臂膊。我用盡全力，一筆一畫，用著比抄《小學生守則》還要認真一百倍的態度，心里感覺自己將要上戰場。

而在我經歷過一個又一個沒有帶傘也沒有人與我同行的雨天，經歷過烈日下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大街上迷惘亂逛的正午，經歷過閨密因他而起的對我的傷害，經歷過所有值日生都溜走只留我一個人洗一間大廁所，以及冬天黑不溜秋的六點半走一公里回家的悲傷之后，少年老成和特立獨行似乎就變成了注定的事情。

一大段一大段的青春，灰白而潦倒。我們都獨自撐著一把色調暗沉的舊傘，孤獨而決絕地走過貧瘠單調的年歲。

我一直覺得他是我蒼白年歲中不多的色彩，但僅僅一筆就可以驅散陰霾。經歷過人世萬變才明白簡單的美麗。“少女情懷總是詩。”是的，我曾經嘲笑這句話的俗氣，但我終于發現，那樣干凈而簡單的少女心事，至今沒有什么可以與之相比。

白色的衣角，喝光的礦泉水瓶，籃球砸在水泥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回聲，笑聲，呼喊聲——這大概，就是那個午后的操場，幫我保留的全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