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空

1

秦似海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她的名字。秦似海，情深似海，好像父親真的對母親一往情深似的。可誰都知道，在母親生下她沒多久，父親就拍屁股走人了。

十幾年來，母女倆相依為命，守著家里最值錢的一架紅木點螺箏和已經開裂的黑皮沙發。

那是2013年，走過了世界末日的陰霾，迎來了臺灣自由行的熱潮。秦似海盯著家里的21寸熊貓牌彩電，看著稀奇：“媽，新聞里說很多城市已經開放大陸居民赴臺個人游了，不需要臺灣有親屬就可以……”

母親冷言冷語地接了一句：“想去旅游？你有錢嗎？”說完，目光不由得飄向了電視屏幕，明艷的畫面瞬間攻入眼底，卻沁出濃重的冷色來。

秦似海沒有掉頭，自然無法覺察母親的異樣。電視里正在播放的場景位于臺灣海濱，鱗次櫛比的樓群，車水馬龍的街景，人人衣著光鮮、神情安逸。

跟我們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秦似海心下感嘆，牙關緊咬，也難怪那個負心漢一去不復返。

秦似海的爺爺畢業于黃埔軍校，年紀輕輕就追隨老蔣跑去了臺灣。此后四十余年，國民黨老兵與大陸親人只能生人作死別。直到90年代，秦似海的父親終于聯系上了秦似海的爺爺，當時海峽兩岸已經開放探親。

再后來，秦似海呱呱墜地。父親雖是晚年得子，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赴臺灣，只給她取了這么個深情的名字，從此音訊全無。

母親常年以古箏教學為生，一手將秦似海拉扯大。家里每天都有學生過來上古箏課，那琴音錚錚作響，直攪得秦似海心煩意亂。母親卻不以為然，對她愈發地冷面冷心了。

秦似海厭煩了母親的漠然，也恨透了父親的絕情，她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家。

2

家附近的巷口，有個修鐘表的怪老頭，他一年四季都戴著寬檐的大草帽，裹著厚實的圍脖。怪老頭有一張四方桌，上面套著玻璃框，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鐘表模型和配件。

秦似海每次路過那里，就會看見怪老頭悠閑地檢查鐘表，聽聽聲響，然后手挽油壺，在鐘表的關鍵部位滴上油，或者拆開表盤，細看其中的游絲。小鎮的生活本就百無聊賴，秦似海越發覺得怪老頭有趣極了，因而總喜歡在那附近晃悠。

怪老頭不忙的時候，就會招呼秦似海過去，從裝滿了吹嘴、退磁器之類修理工具的抽屜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些零食來，那都是秦似海從沒吃過的。

母親對秦似海的要求很是苛刻，她告訴秦似海，零食里都含有高熱量，吃了會發胖變笨，而且零食吃多了還會影響食欲，長不了個子。

母親總能說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試圖將秦似海蠢蠢欲動的小心思扼殺在搖籃里。

可怪老頭就不一樣，他每次塞給她的零食，比秦似海最眼饞的吃貨同桌還要多。秦似海又不敢帶回家，就常常挨著怪老頭的長板凳坐下來，一口一口消滅干凈。

秦似海總是一邊吃一邊發著牢騷：“我媽對她的學生比對我還好，她讓她們彈她最寶貝的紅木點螺箏，還給她們零食吃，但從來都不讓我碰，也不給我吃……”

怪老頭默默聽著，他的臉永遠藏在寬檐帽下的陰影里，只看得見那雙被歲月侵蝕卻依然靈巧的手。

秦似海吃完了，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抬手看了下腕表，才發現表不走針了。這塊腕表是她三年前剛上初中的時候，母親特意給她買的。表盤上印著米奇鼠的可愛頭像，是迪士尼的一款經典石英表。

怪老頭示意秦似海取下來，悶頭搗鼓了幾下，又換上了新電池，然后再遞給她。

“糟糕！五點三十五了！”秦似海戴好腕表，大呼小叫地跑開了。五點整下課，五點一刻到達巷口，在怪老頭處晃悠十來分鐘，五點半準時進家門，然后和母親一起吃晚飯，收拾妥當后，六點整就有人來找母親學古箏，秦似海就得回房間做功課了。母親管教嚴格，她每天的生活作息都很有規律。

3

秦似海一溜煙地跑到家門口，準備輕手輕腳地鉆進去，不料正對著的黑皮沙發上，母親佝僂著背一動不動，左手緊攥著話筒。

“程主任，那個，小文在我這兒都上了半年的課了，那個費用……您看我女兒也要中考了，我總要買些東西給她補補，這家里也……程主任，我對小文就跟親女兒一樣，什么好吃的都給她，晚上還送她回家……我不是那個意思，麻煩您還是讓小文繼續來我這里上課吧……喂！程主任，喂……”

電話那頭的忙音兀自響著，母親嘆了口氣，起身走向廚房，卻撞見了秦似海。“今天怎么回來的早一些？”母親沉下臉，“還傻站在門口干什么？”

“是你自己今天開飯遲了吧……”秦似海咕噥了一句。

那個程主任正是秦似海就讀中學的教導主任，她女兒程小文每晚六點都來上古箏課。秦似海只知道母親總是給買她零食吃，卻不知道母親每晚護送她回家，那可是來回半個多小時的夜路啊。

就因為她是程主任的女兒？一個教導主任有什么了不起？母親又何苦這樣去討好人家？秦似海憤憤地將書包扔到黑皮沙發上。

一頓晚飯，母女倆相對無言。飯后，母親沒讓秦似海幫忙收拾碗筷，就把她趕回了房間。

“這樣也好，以后你寫作業的時候就沒人打擾了。”房門掩上的時候，母親喃喃自語了一句。

看著母親心事重重的樣子，秦似海也郁郁寡歡了一晚。

秦似海第二天醒來一看，居然六點整了，以前母親都會準點叫她起床的。推開房門，只見母親正扶著靠墻的案桌，對著拉開的抽屜，默默垂淚。

秦似海清了清嗓子，母親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推上抽屜，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今天怎么自個兒起來了？還沒到六點呢。”

“已經六點了。”秦似海一頭扎進了衛生間。說起來，她還是頭一回看見強勢的母親落淚，那個她從未注意的抽屜里究竟藏著些什么？

4

母親常常教育秦似海，知識改變命運。秦似海以前是這樣理解的，只要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和京城的大學，她就能離家越來越遠，她就能改寫自己的命運。在那片故土上，奶奶、母親先后被爺爺、父親拋棄的宿命。這是她好好學習的初衷，誰也無法阻止她將學習當作信仰、當作使命一般來對待。

可是，抽屜里那張泛黃的老照片提醒了她停下腳步。照片上的男人一身中山裝，風華正茂，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女人一襲旗袍，眉目清朗，依稀可辨是母親年少時的模樣。這正是母親那天望著落淚的物件。秦似海本以為，這些年來母親早已硬了心腸，卻不知她在背地里掉了多少眼淚。

母親送給秦似海的那塊腕表，不知道被哪個缺德的家伙摸了去，秦似海一直沒敢告訴母親。她開始留意母親的一舉一動，她發現母親為了給她籌集上高中的學費又多收了兩個藝術生。每晚，母親一等秦似海睡下了就出門，轉點了才回來。一塊迪士尼的石英表，那得耗費母親多少的心力啊。

秦似海決定瞞著母親，將中考志愿填到市區一所風氣很差的私立高中。聽說只要中考過了重點線，就可以拿到那所學校的學費全免和獎學金，以她的成績完全不成問題。

很久以后，秦似海才知道，怪老頭當初在給她的腕表更換電池的時候，刻意將她的時間調快了十分鐘。就是這十分鐘，讓秦似海看見了世界的另一番模樣，那是被母親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像大海一樣深沉的世界。

再后來，秦似海每次出門和回家之前都跑去怪老頭那兒詢問時間。中考也在夏蟬鳴泣的季節轟然而至。

怪老頭在中考的前一天喊住秦似海，秦似海這次不再理所當然地挨著怪老頭的長板凳坐下，而是親切地說道：“伯伯！我明天中考，今天就不在您這兒玩了。等我中考結束了，我再請您去我家吃飯，我媽做飯可好吃了……”

“你先過來……”怪老頭說著，從上衣的內襟里掏出一樣東西放入秦似海的手心。那是一塊民國時期的老懷表，上面掛著一條長長的純銀鏈子，表面結合了古代時間和西洋時間，背面還可以看見機械工作的情形。

“這是我祖傳的懷表，走了近百年了時間還很精準，我父親當年就是戴著它考上名校的。你要拿好了，保準明天就是個女狀元！不過，你可千萬不能讓別人看見，不然它就不靈驗了，也保佑不了你咯！”怪老頭這次說的話，比他一年到頭說過的話還要多。

秦似海乖乖點頭，把懷表塞進了貼身的褲兜。心想著中考正是需要手表的時候，就先收下備用兩天，等她考完了再還回去。

5

鋒利如刀的指針爭分奪秒地裁剪著歲月，裁剪出黑皮沙發上面的裂口，裁剪出母親眼角深深的魚尾紋，裁剪出秦似海日漸修長的身姿。秦似海神態自若地走出考場走回家中，母親還在給學生上古箏課。她把懷表偷偷塞進書包，鉆進衛生間沖涼去了。

秦似海洗完出來的時候，上課的女生已經不在了。母親佝僂著背窩在黑皮沙發里，雙手緊攥著置于唇邊，一根銀白的鏈子從她的掌心垂落，旁邊是秦似海的書包，拉鏈口大開著。

聽到秦似海的腳步聲，母親猛然抬頭，眼神復雜。“媽——”秦似海不安地喊了一聲，她錯了，她斷不能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她馬上就還回去。“這塊懷表……你是怎么得來的……”“巷口修鐘表的伯伯送給我的。”秦似海坦白從寬。

“你快去請他來我們家吃晚飯，你看你還吃了人家那么多零食，”母親閃爍其詞，“就說我想聽聽這懷表的故事……”

秦似海平常受了怪老頭不少的照顧，母親是看在眼里的。母親沒有鐘表可修，跟那人也一直沒什么交集。只見那人一年四季都戴著寬檐的大草帽，裹著厚實的圍脖，也從不跟人搭話，著實古怪得很。只是這老懷表如何輾轉至此，卻是一件令人牽腸掛肚的往事。

怪老頭應邀而來，母親忙不迭地去給他沏涼茶。“伯伯，要不您先把帽子摘下來吧？反正屋里沒太陽，等下吃飯也不方便。”秦似海好心建議。

怪老頭拘束地坐在黑皮沙發上，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

身后突然響起茶杯落地的聲音，秦似海急忙轉身，母親手中的茶杯已然摔碎了一地。可母親似乎陷在一種完全不自知的狀態，她木木地盯著怪老頭，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媽——”秦似海看看母親，又看看怪老頭，不知如何是好。“你還記得我的聲音？”黑皮沙發上有一處裂了很大的口子，露出的海綿也被灰塵侵蝕成了暗灰色。怪老頭用顫抖著的手摸著那個地方，一遍又一遍。

命運無常，歲月無情，他又是如何走到這般田地。

十七年前，他得知遠在臺灣的父親尚且健在。父親一人在臺灣獨居多年，而在大陸的母親早年就已去世。父親年邁，行動不便，又不能回大陸探親，便極力邀請他赴臺，并表達了希望他留在臺灣助己頤養天年的意愿。他當時四十有幾，妻子剛懷上身孕，晚年得子更是不舍。年底孩子出生，樂極生悲，之前的猶豫化為烏有。他毅然赴臺，為了彌補內心的悔恨，為了趕在葬禮上見父親最后一面。他經香港去臺灣，又經香港回大陸。在回大陸的前一夜，為了省錢，他住進了香港的一家小旅館。是夜，那家無照經營的小旅館發生了一場大火災，他沒能逃出去。此去經年，他終于從昏迷中醒來。醫院出于人道主義，盡力維持了他的生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來自哪里，因為臉部和頸部大范圍燒傷，他面目盡毀。世界已經迎來了新世紀，他身無分文地走出醫院，帶著一張可怖的臉。他找不到活兒干，只能沿路乞討，花了漫長的時間走回故鄉，卻發現物是人非。人們只當他這個負心漢拋妻棄女，跑到臺灣享受榮華富貴去了。妻子獨自撫養女兒上了小學，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生活在繼續。他想到自己那張臉，愈發地自卑和愧疚，他不敢以當下的面目出現在她們面前，他怕他會驚擾她們的生活。他只能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在家附近的巷口擺了一個修鐘表的攤點，只為能時時照看她們母女。不料，這塊老懷表最終暴露了他的身份。父親曾戴著它參加招考入了黃埔軍校，后來又作為定情信物贈予母親，母親珍藏多年，直到去世后，才作為遺物留給了他。這些，他都曾一邊摩挲著老懷表，一邊說與妻子聽。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這個家庭十幾年來的起起落落、是是非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家人抱頭痛哭，終于盡釋前嫌。

6

中考分數揭曉，小鎮熱鬧了許久，秦似海考了全省第一，名副其實的女狀元。左鄰右舍，老師同學都到家里來道賀。

“這位是我的父親，他雖然遭遇不幸，卻樂觀堅強，他是我最敬佩的人。”秦似海大方地向別人介紹自己的父親，父親早已聽從母女倆的勸說放棄了帽子和圍脖，他就這樣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自信而驕傲。

秦似海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名字——情深似海，那是父母給予她的愛，就像大海一樣，深沉。

那個在母親面前不可一世的教導主任，也帶著她的女兒程小文登門造訪。程主任說省重點高中特意給學校打了電話，囑咐秦似海一定要報考他們學校。

話沒說完，就被秦似海堅定地回絕了。“那可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重點高中啊！別人擠破頭都進不去……”

程主任很是不解，她做夢都想著讓她女兒上那所重點高中。

父親猜到女兒的心思，將她單獨叫到門外。“你是不是擔心費用的問題？”

“不是，我早就決定去市里的私立高中了，那兒離家近一些。”秦似海犟起了腦袋。

“省重點高中學費貴，省城物價也高，你媽工作又辛苦，你的擔心我全明白。”父親一語中的。

秦似海雙唇緊抿，一言不發。“你要相信爸爸，這些年來，爸爸給你攢下了一些錢，供你念完大學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秦似海強忍住眼淚，原來，父愛從未缺席，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守護。

母親正在客廳彈奏古箏，一曲《漁舟唱晚》，如行云流水，說不完的豐收喜悅，道不盡的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