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與冰

1

等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已經晚了。

馬妍縮在活動室的更衣柜里抱著頭郁悶地想。誰都不會想到奪得過全國空手道大賽獎牌的她有一天也會這么灰溜溜地藏起來躲人，何況是躲一個比她小的社團后輩。

從小學習空手道的馬妍上大學時已儼然進化成了一條鐵骨錚錚的女漢子，一加入空手道社就成了骨干，現在剛升入大二就接過了空手道社社長的名號，每天英姿颯爽地帶著社員們練腿法攻防。所以她的形象就直接被定義為一個護花使者，女生們不敢走夜路時會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漸漸地，她也對女生和后輩都溫柔而紳士。也就在今天，被自己這個習慣坑苦了。“學姐，學姐你在嗎？我做了鱈魚的便當，咱們一起吃吧！”

來了！馬妍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把自己縮得更小一點兒，心跳也隨著腳步聲的逼近而加快了。果不其然，柜門被“嚯”地拉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陽光得有點兒欠抽的臉。

“欸？學姐，你想在這里吃午飯嗎？這么小的地方，好像裝不下兩頭人高馬大的男生啊。”面前高大的男生咧開了笑臉，虎牙從嘴角露出來反射著陽光。看見這張臉馬妍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繃著臉站起身，咬牙切齒地說：“第一，我不是男生；第二，你的量詞是不是用錯了！”

男生就笑得更沒臉沒皮了，“啊，學姐，你終于承認自己不是男生了！那，當我女朋友行不行？行就行，不行我再想想辦法。”

2

纏上馬妍的大塊頭男生叫仲谷秋，雖然有這么個詩意的名字，但人可是一點兒也不文藝，一米八七的大個子只會讓人聯想到北國草原上揮舞著套馬桿的雄壯漢子。從社團納新那天開始，他就成功吸引了大家的視線：一群報名的柔弱小女生里夾著一個高大筆挺的他，頗有熊立兔子群的味道。開始時，馬妍還因為好不容易吸納了一個男社員而高興，為此特意關照了他一下，誰知問過幾次好之后就一發不可收了。別看仲谷秋長得高大，內心卻是個細膩黏人的小女生形象，也開始纏起了馬妍。開始是送水、送毛巾、陪練，到后來就發展到一步不離地進出社、吃晚飯，甚至不知哪天開始，說食堂的飯菜不好吃，給馬妍送起了親手做的便當。

粗神經的馬妍一直當他是比較孝順懂事的后輩，就理所當然地接受著。誰知一天和閨密說起時，看閨密笑得直打滾才發現事情不對勁。她哈哈地笑著說：“這么偶像劇的橋段你還沒注意到？他是要追你啦！”

閨密是玩笑話，馬妍卻目瞪口呆地恍然大悟了。沒人提醒的話她真的快忘了自己的性別，一派的女嘆子形象讓她早養成了豪爽開朗的個性，誰知道有一天會以一個女生的身份被人追呢？想想就覺得受不了。馬妍打了個哆嗦，打算以后離仲谷秋遠一點兒。

可是現實哪有她想得那么容易，仲谷秋像個貼心的小媳婦兒一樣，會乖乖地等著她，遇見她就是一臉的欣喜陽光，讓馬妍每次都只好把那句“離我遠一點兒”給咽回去?；剡^神來她才從那些小動作里看出不一樣的意思：每次她喝聲踢木板時，仲谷秋總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臉的欣賞和癡迷；每次她下場后，仲谷秋總會興沖沖地第一個迎上去送鹽白開，溫順地站在一邊，像等著接受指示的大家丫鬟；還有那些便當，味道好吃得要命，讓馬妍幾次想推脫最后還是沒把持住，消滅得一干二凈。

3

馬妍別扭地吃完飯盒里最后一塊鱈魚肉，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影響，讓她覺得便當都變得難吃了。但迎上仲谷秋熱切期待的目光時，只好低聲嘟囔了一句：“味道還不錯。”

“真的？太好啦！”仲谷秋開心地笑了，又乖乖地收起了飯盒。一想到他會扎著圍裙做菜的違和場景馬妍就覺得很糾結，為什么上帝要把這么可愛的女孩性格安排到這個壯漢身上呢。不等馬妍吐槽完仲谷秋就又問了起來：“對了學姐，下午的運動量定為多少來著？我根據數值幫你準備晚餐吧?！?

馬妍仿佛看見了一條沖自己伸舌頭搖尾巴的大狗，想一腳踹飛它卻又不忍心，只好含糊地回答了。托仲谷秋的福，這幾天她可算也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修了修亂蓬蓬的短馬尾，還將劉海理成了好看的弧形。馬妍正揪著自己的劉海時，一旁一個柔軟的女聲就傳了過來：“喂，仲谷秋，能來教教我基本動作嗎？”

喊的人是劉倩倩，留著BOBO頭的可愛大一新生，給人的印象如蘋果一樣的可愛清新。仲谷秋應了一聲，對馬妍招呼了一下就過去了。

馬妍擦著嘴巴看著他們倆：劉倩倩非說自己腿抬不高要仲谷秋幫她，于是仲谷秋一手抬著她的腿一手環著她的腰，劉倩倩卻疼得齜牙咧嘴地叫了起來，兩個人像是芭蕾沒跳好，演成了喜劇。往常笑點低的馬妍看到這么滑稽的場面總會笑得前仰后合的，可今天卻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了一陣莫名的不舒服感。仲谷秋雖說因為高大顯得有些傻傻的，但那張陽光健康的臉還稱得上英俊；而劉倩倩就更不用說，看氣質就是公主范兒，可自己呢？一身的肌肉塊兒只會被人形容為帥氣，胸肌還不如腹肌發達，說是公主的話也只能算得上是“太平公主”。

馬妍拍拍胸口又幽怨地望了一眼，卻正好迎上了仲谷秋帶著點兒壞笑的眼神，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馬妍一愣，轉開目光時才又慌亂了起來。這份悸動是要鬧哪樣？難道真的要對這個大個子學弟心動了嗎？

4

“學姐，你吃醋了吧。”

退社時，仲谷秋又守在門口，雙手盤在腦后，帶著點兒狡猾的小驕傲。

“啊？你也太自戀了吧！”馬妍裝作不耐煩地說，轉動鑰匙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卻忽地被仲谷秋的雙手圈在了門上，還沒回頭就感覺仲谷秋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學姐，其實我一直都在想著用什么方法來攻略你好，是裝成乖乖的小學弟讓你心軟，還是體貼得讓你心動。但我還是覺得，我還是更適合強攻吧?！?

放學后夕照的火燒云將整條走廊映成了曖昧的薔薇色，馬妍只能聽到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跳聲。僵硬地轉過身來，只看見仲谷秋眼里明銳的光：“學姐，我喜歡你。”

在仲谷秋的嘴唇湊過來之前，先飛出去的，是馬妍的腳。被當成獵物逼到絕境的她，終于想起了自己曾經是老虎的事實。那無數次踢碎膠合板的腳穩準狠地擊中了仲谷秋的胸口，如果他噴出來的不是口水而是鮮血的話，就更應景了。

仲谷秋被擊得后退了幾步，咳了兩聲委屈而無奈地抬頭看時才發現，剛踢完自己的“兇手”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聲線顫顫地說：“你……你再不本分點兒，有你好看！”

仲谷秋看著馬妍迅速跑走的身影才反應過來，這一腳可不是憤怒，完全是嬌羞啊。胸口的麻勁還沒消下去，他就又笑了，隨著對她的接近他才一步步發現她的可愛，看似堅強的外殼下也藏著小女孩兒嬌羞細膩的感情，表情嚴肅的臉也會漲紅到可愛得想讓人咬一口。當然，如果她是以小女孩兒捂臉嬌羞狀的樣子逃跑，而不是現在百米沖刺一樣矯健地跑走，就更好了。

5

空手道社最大的敵人就是跆拳道社。兩支隊伍都是白色裝，讓人很難分清，所以雙方都覺得對方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互相看不順眼。兩支隊伍從爭最佳體育社團到招納新生，處處棋逢對手，雙方叫板對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今天也是，到了大訓練場時馬妍才發現，空手道社慣用的地盤正被一群白衣人占據著，看也知道又是明晃晃的挑釁。還沒招架過對方的新主將，馬妍氣勢洶洶地上前喊了一聲：“喂各位，這是我們空手道社的地盤才對吧！”

對方的主將一回頭，馬妍才愣住了。那個戴細框眼鏡的清瘦男生她還記得很清楚。他叫唐龍朔，是在馬妍剛加入空手道社不久，一次和跆拳道社對戰時自己遇見的第一位對手。當時柔弱的他上場還沒站穩就被馬妍踢趴下了，倔強地爬起來后，又被踢趴下了。這一趴一踢，根本停不下來。最后還是跆拳道社社長實在看不下去了，主動離了場才算罷休，他也是馬妍那么多次比試中印象最深的一位，那個倔強不服輸的影子就此印在了她心里，沒想到今天，又碰上了。

唐龍朔推了推眼鏡說：“好巧啊馬妍，我一直在等這個報仇的機會呢，今天總算讓我又遇見你了。拿出全力吧，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說是這么說，可馬妍看著他那單薄的身板還是很困擾，不知該如何下手，畢竟鬧出個骨折傷殘什么的可就不好玩了。誰知沒回過神，唐龍朔就一腳先招呼了過來，還好躲得快，但腰邊感到的力道風也說明了對手真的比之前強大多了。

最后的結果，是一向威風凜凜戰無不勝的空手道社社長馬妍被一個消瘦男子輕易擊倒，雙膝跪地，雙手支著肩膀，以無比丟臉的樣子落敗了。一片噓聲，誰也沒想到勝負這么快就分出來了，跆拳道社社員們紛紛擊掌歡呼時，馬妍咬著嘴唇站了起來，紅著眼圈沒說話，眼神里卻種滿了如刀的憤恨，嚇得唐龍朔不再敢說別的話?？帐值郎邕@邊倒是很掃興，因為場地被占了，今天只好先行離場。馬妍聽見了劉倩倩對仲谷秋抱怨：“真是啊，還是男生更厲害，別看人家瘦，實力在那呢。我都想改加入跆拳道社了，你來陪我好不好？”

馬妍豎著耳朵，卻還是沒聽見仲谷秋的回話。她忽然討厭起這樣的自己，敏感而弱小，多心又纖細。她飛奔著離開了訓練場，想要趕快逃走的念頭和想要遏制住眼眶里酸澀的液體的心情一樣強烈。

6

找到了她的人還是仲谷秋。拉開柜門時，里面的馬妍正縮成小小的一團，根本看不出之前的堅定強大。仲谷秋嘆了口氣：“學姐，你不至于這么好勝吧，一次輸了而已，不要介意啦?！?

仲谷秋安慰的手還沒觸到馬妍的頭發，就因她冰冷的語調定住了。馬妍抬起頭，眼神尖銳而倔強，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散發著不可接近的戾氣，“離我遠一點兒?！?

仲谷秋的心也一下子涼了，“學姐，你真的這么討厭我??？”

“不是，我討厭的，是這樣的自己?！瘪R妍將頭縮在臂彎里，“小時候，我身體特別差，每次和別人發生爭執都被欺負，總是一個人縮在柜子里躲著這個世界。所以我想要變得強大，通過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變成一個堅強得不需要膽怯和逃避的人。我也一直貫徹著自己信念一路走到今天，可是……你改變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在想著你的事，因為你變得多心而敏感，又變回了多年前那個弱小的小女生！我不想這樣，都是你的錯，你要怎么補償我！”

一向堅強強硬的空手道社社長馬妍在柜子里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哭了，那張硬朗的表情終于被淚水浸潤得柔軟溫和，讓不知所措的仲谷秋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一直追逐的身影終于肯卸下偽裝，將真實的柔弱展示給自己看了?？粗奁臉幼?，仲谷秋忽然覺得自己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果然，當初能喜歡上這個人，真是太好了。

強大的保護欲和心疼感讓仲谷秋緩緩低下了身子，將馬妍圈在了懷里，“所以我來負責吧，以后不要再強撐著了，換我來保護你吧?！?

這個溫暖動作所營造出的溫馨氣氛還沒停留多久，就被仲谷秋凄厲的叫聲打破了。淚眼蒙眬的馬妍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像是傾注了所有的憤恨，馬妍松口時才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吼道：“你搞清楚狀況好不好！我是在訓你，少給我得寸進尺啊！”

仲谷秋揉著肩膀無奈卻又欣慰地笑了。搞不清楚狀況的是你吧，你不知道自己剛才的怨言在我看來，是多么動人的告白啊。

7

仲谷秋同學請了假，請假原因是“肩膀酸痛”?？帐值郎绲纳鐔T們很不解，往常女生們“大姨媽”來問候時也只給批兩天假的嚴厲社長這次怎么會這么反常，紅著臉準了他一周的假。

自從輸給了唐龍朔之后，馬妍就一直在精心策劃著復仇之戰，終于選定了一個風和景明的下午，發下了戰書。當時的唐龍朔正幫著一個女社員壓腿，從來不解風情的馬妍就直接沖上去說：“唐龍朔，咱們重新打一場吧?！?

要知道馬妍可是做了十足的準備，那次不慎敗北之后，她就在每塊木板上都貼上了唐龍朔的照片，每天的訓練內容就是踢那張惹人生氣的眼鏡臉，以至于現在一看到唐龍朔本人，腿就癢癢上了。而且正好今天仲谷秋不在，看來也不會影響自己分心了。

唐龍朔揚揚眉毛說：“好啊，不過我今天狀態不太好，就讓我們的新社員來陪你吧。”

馬妍還以為是唐龍朔怕了她兇惡的架勢很是得意，但一看到自己的對手，卻愣住了，社員們也紛紛騷動了起來。裹著跆拳道社社服的不是別人，就是再熟悉不過的仲谷秋。他冰冷著臉，像換了一個人，和馬妍印象里不怕臉抽筋從早笑到晚的笑臉完全不同。這突如其來的情況讓馬妍完全失了神，不知心里洶涌而至的那份感情是疑惑、失望，還是難過。雖然想問的話有一大堆，可現在胸腔里熊熊而生的烈火只想讓她先狠狠揍他一頓。馬妍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手心上印下了四個小小的月牙印，擺好了架勢說：“來吧。”

沒說完馬妍眼前就一黑——是仲谷秋的熊抱。他撒嬌一樣地說：“什么啊學姐，你還真忍心打我??！”

馬妍用力掙了兩下才發現，原來一直跟在身后的學弟力氣這么大，自己被摟得根本動彈不能，只能被迫把頭埋在他胸口，聞著他身上咸澀的陽光味，聽著他踏實的心跳和認真的話語聲：“我投降了，反正我是下不去手，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仲谷秋喜歡馬妍，比誰都要喜歡！”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大，引得全場都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這邊?？纱蠹铱吹降?，不是男子單膝跪地浪漫的示愛場面，而是一個高大的男生死死地把一個女孩兒攬在懷里，向天空大喊的場景。不知為什么，旁邊還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氣急敗壞地飛起一腳踢在了他身上。半晌才有人想起來提醒了一句：“你怎么還不松手啊，那女孩兒看起來快沒氣了?！?

不管仲谷秋怎么搖，馬妍還是呆呆地漲紅著臉不說話，不知是因為感動而害羞的，還是真的被憋著了。而當她緩回來時，第一反應當然不是別的。

“啊——”隨著仲谷秋一聲尖叫，圍觀眾們紛紛搖著頭說笑著散開，果然愛情里還是冤家多啊！

8

“所以你是為了打探空手道社的內情而過來當臥底的？！”馬妍豎著眉質問。

“嗯，唐龍朔是我表哥，我入學前就聽說他曾被一只母老虎給收拾了，正義感強的我就決定以后有機會一定要來幫他，正好他想出了一個臥底離間的好主意，我就……”

馬妍邊聽他說邊克制著揚腳踹他的沖動，所以之前的運動量調查和認真地看自己訓練只是為了收集情報，而鍥而不舍地追自己也是為了先攻略下再來復仇？這家伙真不是什么忠犬啊，分明是一直陰險腹黑的大野狼！

“那些便當呢？”

“剛開始是去飯店定的——因為書上說抓住一個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嘛。不過一開始我是帶目的的，慢慢接觸我才逐漸發現你的可愛之處，就不小心假戲真做了。雖然有點兒對不起我哥，但沒辦法，誰叫我喜歡上你了呢。你還記得一次給你做的鱈魚蓋飯嗎？那次之后才是我親手做的，看你埋頭開心地吃著的樣子我就很想試試了。老媽手把手地教，還把我家的廚房弄得一團糟呢?！?

仲谷秋爽朗地笑了幾聲，馬妍才在一邊明白過來。怪不得那次之后就覺得便當變難吃了呢，不過這一句可絕對不能讓他聽見。

“學姐還是那種看上去不好接近，實際認識了才會發現可愛之處的人啊。還好當初是安排我來執行計劃，換了別人的話，可就讓他撿了大便宜了?！?

你就那么確定大家都會像你一樣沒立場地叛變啊。馬妍無奈地嘆了口氣，抬頭看著仲谷秋明亮的笑臉，心里的無名火又燃了起來，“不行，我還是覺得不爽。不狠狠揍你一頓，真出不了這口氣?！?

“別介啊，反正以后日子多著呢，有多少氣何必一次出完呢。”仲谷秋伸長胳膊一把攬住了馬妍的肩膀，在她額頭上飛快地印了一個甜蜜的吻。馬妍低著頭紅著臉想：說的也對，反正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