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這條路,英子走了四十多年了。
從前深一腳淺一腳,起早摸黑地走,哪個地方有個坑,哪個地方高一點兒,英子閉著眼睛都知道。后來,黃土路成了水泥路,哪里都平平展展的,英子最初居然有些不適應,她憑著直覺,到了需要邁過坑的地方一個大步跨過去,卻跨了個空,就有點兒好笑。英子的好朋友美如和桂蘭也都不適應,說一下子走這么平的地方,都有點兒暈頭暈腦的呢。說完了大家一起笑,說天生的窮命,享不了福啊!
再多走一段日子,村子里每個人都舒舒服服地慨嘆,再也不怕下雨了,拉著裝滿糧食的車回家再也不會陷在爛泥坑里了。
大黃在水泥村路上奔得很快,兩只大耳朵朝后飛起,四只腳掌“吧嗒”有聲,愣是跑出電影電視中戰馬的蹄聲,很有一番氣勢。
大黃在前面奔跑,孫兒暖暖緊隨其后,身邊走著的壯碩中年男人是自己的兒子藝華,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在這份真實里,英子又有一些恍惚。
自己真的已經老了嗎?是老了。
背駝著呢,輕盈的步子重了,鞋底子在水泥路面上剮蹭的聲音愈發響了,原本聽聲音很清晰的耳朵不太靈光了,腰也總是痛得厲害。徒有一顆不服老的心,身體卻不肯聽話地老了。
前面的大黃和暖暖,讓英子忽然想起自己的小時候。
那還是20世紀40年代,英子是父母的長女,爺爺的長孫女。接生婆告訴爺爺說添了個孫女時,爺爺捧著水煙臺長嘆一聲走開了,爺爺一心想要的是長孫。
英子喜歡看爺爺穿著長衫捧著水煙臺美美吸煙的樣子,可爺爺不喜歡看見英子這個黃毛丫頭。母親做好全家的飯菜,大家圍坐一起吃飯時,母親帶著英子坐在一邊的小凳子上,吃擺放在木頭鍋蓋上的飯菜。
英子想不通,為什么做飯的母親上不了桌,幫著母親擇菜和燒火的自己也上不了桌。
終于有一次,桌上的人不滿,爺爺恩準母親和英子上桌,英子開心壞了,伸筷子去夾距離自己比較遠的一個菜時,被爺爺一筷子敲在當頭頂:“黃毛丫頭家的,筷子別伸那么遠!”
母親不敢說話,看看父親,父親假裝沒看見。母親用手揉了揉英子的頭頂,什么都沒說,埋頭扒飯時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輕微到只有英子聽到。
從那以后,英子的筷子就在眼前最近的地方逡巡,再偷偷看著遠一點兒的好菜流口水。
在爺爺的眼里和心里,英子是多余的黃毛丫頭。
八歲那年,一個夏天,天氣熱得出奇。爺爺囑咐英子去放牛。牛是家里的大黑牛,前不久生了一只小牛。最好的草在離家兩里地的亂墳崗,那里沒什么人敢去,英子雖然有些怕,但想到黑牛可以吃飽肚子,她還是撞起膽子牽著黑牛去了。
小牛跟著黑牛貪婪地吃草。它們繞著墳堆,一處一處地吃著。英子的心怦怦跳得厲害,那個小小的墳里埋著村里的小青,她是英子的玩伴,幾個月前得病死了,墳上也長滿了嫩草。小青在墳里會怕黑嗎,怕冷嗎?周圍這些大墳里又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會欺負小青嗎?英子滿腦子胡思亂想著,眼前漸漸出現各種可怕的魔鬼形象,不禁渾身一冷。
這時,天突然黑了。豆大的雨點子砸下來,緊接著,大雨瓢潑。英子牽著牛跑,腳下的草和墳堆磕磕絆絆,一直跑一直跑,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黑牛“哞——”一聲提醒了英子。她拉著小牛站住,蹲在黑牛的肚子下面,黑牛龐大的身軀像一棵樹抵擋住大雨。
天上是大雨滂沱,地上的雨水在亂墳堆之間縱橫流淌,好在有大黑牛和小牛做伴,英子才不至于嚇得暈死過去。
終于,雨聲小了。英子牽著黑牛回家。
糟了,來時還好好的木橋的橋頭被雨水沖塌,幾塊橋板都掉下去被水沖走了。英子一咬牙,猛地一跳,跳過那段斷橋。她用力拽了拽大黑牛,黑牛也懂事地跳了過去。
然而,小牛在岸邊徘徊著,無論英子怎么鼓勵,它都不敢跳。小牛是聰明的,它向橋右邊走去,那里有淤積的泥堆,看起來可以從那里跳到對面的泥堆上。
小牛用力起跳。但它沒有能成功,掉入河中,立刻被水卷了進去,身體隨著水流沉浮著。
“救命呀——我的小牛掉進河里啦——救救我的小牛呀——”英子拼命叫喊著。黑牛在岸上一聲接一聲地“哞哞”大叫,焦急地看著河水中的小牛。
不遠處的沈家竹行有人聽到了,那人光著膀子,一路沿著河邊向下狂奔,隨后躍進河中,拉住小牛,把它救上了岸。
英子又驚懼又感動,說不出一句話,只知道號啕大哭,眼淚鼻涕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她把小牛接過來牢牢抱在懷中。
她認出來,救小牛的人是沈家竹行的大兒子,他每天坐在竹行里打席子、編籃子,見了人也不愛說話。想不到是個這樣熱心勇敢的人。
英子哭哭啼啼牽著牛回到家,雨剛好停了。
還沒等她把小牛落水的事說出來,爺爺托著水煙臺惡狠狠地罵道:“你不知道在下雨前把牛牽回來?真是沒用!”
英子活生生把想傾訴的話憋進了肚子。
爺爺在英子心里跟那些故事里的老惡霸一樣了。
后來,爺爺的長孫降臨人世。
英子跟著高興。英子幫著母親給親弟弟把尿,擦洗屁股,弟弟會走路了又帶著他玩耍。
有一天,英子的表妹來家里,英子就帶著表妹和弟弟在屋后玩捉迷藏。
輪到英子藏了,她藏在一個草垛里,藏了很久很久還沒人來找她,她忍不住自己走出來。表妹和弟弟都不知跑哪兒去了。英子四處叫喊著,終于把在竹林里玩的表妹喊了出來,弟弟卻沒有露面。
慌了神的英子拉著表妹到處找弟弟,家里人聽到動靜也出來一起找。
最后,找到的卻是弟弟的尸體。
弟弟掉在一個大灰坑里,灰坑的灰肥剛剛清理掉,前兩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灰坑成了大水坑。
弟弟淹死了。
想到這里,已經七十歲的英子搖了搖頭,想把往事從腦子里趕走。
這是她心里永遠的痛。
有些痛早已經在歲月的風雨中消散,有些痛卻刀刻斧鑿般深刻。英子始終懊悔,要是她不躲那么久,也許弟弟就不會死,那弟弟現在也已經快是個老頭子了吧。
從那一天起,英子認定,自己不配開心,只有吃苦和忍受才能讓她心里自在。
再后來,妹妹和小弟相繼出生,英子在全心全意照顧他們的時候,覺得自己終于有了權利跟著他們偶爾快樂一回。
大黃已經跑進了院門,回身站在院門口等著大家。
英子從菜園子里拔了小青菜,挖了芋頭,順便把扁豆藤上的扁豆也摘了一些。她想著冰箱里還有凍著的五花肉,之前殺掉的雞還有半只可以拿出來燉一燉。菜洗好了,菜單也在心里擬定了。
暖暖的爸爸藝華照例躺在床上玩手機,手機屏的光照在他不年輕的臉上,暖暖心想,這時的爸爸不像一家之主的爸爸,他在自己的媽媽面前又變回了一個孩子。暖暖用一把破梳子在給大黃梳毛,大黃趴在地上,嘴里“嗚嗚嗚”的,似乎是反抗,又似乎是舒服的哼哼聲。
“老頭子,來燒鍋啊!”
被電視劇拴住的爺爺老江延遲了近十分鐘才從房間走出來,嘴里有些不滿地嘟囔著:“這么早就煮飯,再等會兒那電視就播完了。”
爺爺老江年輕時是個俊秀的男人,介紹人領著他上門來,奶奶英子一眼就被老江迷住,然后不管不顧嫁到一貧如洗的老江家里。老江是個厚道人,一直做著染紙的手藝,年老后老江一下子清閑下來,心里的不平衡和生活的無所事事,雙重的變化一下子摧毀了他,他變得暴躁、多疑和絕望,總懷疑自己快要死了,整天躺在床上哼哼著,甚至數次想要輕生。英子跟著遭了不少罪,后來才知道老江患上的是抑郁癥,到醫院去看過幾次,配了藥回來吃,才慢慢恢復正常。不過不知道為什么,腦子沒之前那么好使了,又仗著自己生病,老江迷上了看電視。早上一睜眼,電視機就響起來,一直到晚上睡覺,才關電視。
英子一個人去地里干活兒,有時也會郁悶,憋屈得淚花四濺,好在大黃比老江更貼心,跟著英子同進同出。
英子跟大黃聊天:“你是好狗,你最懂事。”大黃抬眼看英子,兩只眼睛黑漆漆,水汪汪。
“你呀,我給你吃剩飯剩菜,你也不嫌棄不生氣是吧。”
大黃踱著步子,尾巴搖得更歡。“我要養你到老的,你可得使勁兒活下去,越長壽越好,知道不?”
大黃看到地里竄過一只老鼠,一頭沖了過去。英子彎腰繼續除草:“好吧,自己抓到了開開葷。”
英子在養大黃之前也是養過兩條狗的。最早的一條,因為鬧狂犬病,全村的狗都被殺了,那條狗也未能逃過。后來的一條,也是條聰明的狗,也養了快十年了,就在一個冬天的夜里失蹤了,據村里人說,那個夜里好些狗都莫名地沒了,估計是有做狗肉買賣的人用藥先迷了狗,再把狗捉走了。為此,英子心里難過了好些年,發誓不再養狗了。
姑姑在外地工作,暖暖一家在城里安家,偌大的房子和院子,就剩奶奶英子和爺爺老江。老江得病前,英子還算有個聊天的人,老江病了幾年英子被折騰夠了,現在病情控制住了,但兩個人交流不多,英子跟老江說什么,老江多數時候都點頭,字是一個一個往外蹦的:嗯,哦,好。
英子養成了跟老江之外的很多東西對話的習慣。
其實倒也不是,英子一直就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種地時,她跟莊稼說話:“你們別跟我使勁兒,好好長哈,我該除草時除草,該給肥時給肥,你們可得爭氣。”好像稻谷花生玉米土豆們都能聽懂似的。
喂雞時,她跟雞說話,“你看你,怎么幾天工夫就長這么大呢?要是再長下去,這籠子是不是該容不下你了?”雞照樣用唧唧啾啾回應她。
有了大黃之后,英子跟大黃說得最多。她囑咐大黃不要亂跑,說壞人從來不把“壞”寫在臉上的;她讓大黃別挑食,吃了好吃的就不想吃差的,這么餓一頓飽一頓的容易傷胃;她叫大黃不要追著家里的雞跑來跑去,萬一把雞嚇壞了不下蛋,大黃也就吃不到蛋黃了……大黃總是積極地回應,它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英子,表情似笑非笑,尾巴甩得起勁,好像接住了英子丟給它的每一句話。
天氣開始轉涼,估摸著有人又要打狗肉的主意了,英子把大黃用繩索拴在窩里。大黃嗚嗚咽咽地玩了兩天“苦肉計”,發現英子是鐵了心不讓它自由之后,也就死了心。它趴在狗窩里,把下巴擱在兩條前腿上,凄凄切切地盯著英子,讓英子的良心很是不安。
英子一天數次跑去陪大黃,給它梳毛,喂它好吃的,寬大黃的心。
大黃也就逐漸習慣了被困在窩里的日子。
到后來,每天早晨,英子解開繩子,大黃撒歡跑出去解了手,自覺自愿地跑回來,在院子里曬曬太陽蹭蹭癢。傍晚,英子把繩子一拿,喊一聲“大黃”,它就走過去,乖乖地把脖子遞給英子,讓英子系上繩子,帶它回窩。
再過幾年,村里不再丟狗了。英子明白過來,大家的生活條件都好很多了,肉都吃膩了,打狗的主意的人自然也少了。于是大黃才重新恢復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