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是黑暗的、痛苦的、沒有知心朋友的，三年。

后來我和阿景、塔塔還經常聯系著，但是沒有羅子彧的聯系方式。他初中就沒有手機，很少上網，我去了外地之后再沒有回去并路過實驗中學，我們的緣分就這么被擱淺了。

又或者說，其實我還是很幸運的，對于羅子彧沒有太多牽絆，以后也可以回憶說：全校一千人，沒有不知道羅子彧的，我還和神般的人物坐過同桌。

木衛四

十五歲的時候，桃子覺得老齊特別慫。

同桌冰淇說她每次跟她爸去超市，她的總經理爸爸總會給她一張一百塊，然后說幫爹買包芙蓉王，其他的隨便你。

而桃子每次跟老齊說學校要交補課費、要買輔導書、要去春游……老齊統一的問題都是：“多少錢？三十六塊八？”然后真的從錢包里，慢慢摸出三張十塊、一張五塊、一張一塊、一張五毛、三張一毛……每張紙幣，不管新舊，都被壓得平平整整，正氣凜然地盯著桃子，讓桃子有一種陰謀被看穿的羞憤感！

什么爸爸啊！一毛錢便宜都不讓她賺！

她只好早餐少杯粥、中餐少個蛋地從自己的生活費里省，一個星期五十塊的生活費，她愣是省了一個多月才湊足一百三十五塊，趕在老媽三十八歲生日當天，送了她一瓶玉蘭油的多效修護霜。

老媽感動得熱淚盈眶，親了桃子一大口。但更讓她感動的是，老齊送了一塊一月前假裝帶她去看卻又嫌貴沒有買的金表。

父女倆在預謀籌劃保密這一塊果然心靈相通驚人的相像！

但姜還是老的辣，相比修護霜老媽顯然更喜歡金表，連親了老齊十口還不算，還發嗲地喊了一聲“謝謝老公”。嗲得桃子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這種膽汁都要吐出來的惡心感，從家里一直延續到回學校的大巴上。

隨著大巴司機一腳油門一腳剎車，桃子感覺中午吃的那個韭菜餡餅順著自己的食管，一上一下地涌動，心口堵得難受，頭暈！惡心！嘴巴里發苦！

就在一個巨大的轉彎到來之時，桃子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邊用手捂著嘴巴，一邊猛拉窗戶，偏偏這個快要退休的公交窗戶的卡子死死咬住鎖眼，她又手軟心急，哆嗦著開了幾下都沒有成功。

就在她馬上就要忍不住吐在車廂里時，旁邊伸過來一個塑料袋，桃子再也顧不了什么少女淑女形象，哇哇哇吐得眼淚鼻涕一把一把。

吐完了，再毫不客氣地接過隔壁遞過來的紙巾，擦擦擦。擦完再直接拿了隔壁的水壺，漱口！哇哇哇呸呸呸！終于爽了，噴著酸氣咧嘴一笑，轉頭對著旁邊的救星說：“嘿，謝謝你。”

桃子看過金庸，她知道什么叫“一見楊過誤終身”。

但她死也沒想過這一幕會發生在她身上，并且還在她這么狼狽的時刻。月亮一樣，又長又寬闊的眼睛，刀鋒一樣的下頜，堅挺的鼻梁，向上彎的嘴角。最最要命的是，他有涵養地看著她笑，看著她的眼睛，溫和地問：“好些了沒？”這種和風細雨的氣質，是學校里那群雞飛狗跳翻墻去網吧的男生死都沒有的！

就在一瞬間，剛剛還是女漢子的桃子，閉緊了自己的臭嘴巴，偷偷地拂了劉海兒，捧著塑料袋的手也往后縮了縮。

她扭捏地抿嘴，點了點頭。

“那我幫你把那個丟了吧。”他指了指那個裝滿污濁之物的袋子。

多么細心啊！多么體貼啊！多么有風度！就在桃子內心吶喊和震撼時，大叔已經提著她的袋子，下車了，消失了！

數學課上，“眼鏡王”在講解這個三角形和那個圓形面積相等的概率是多少。

桃子問冰淇：“你說我跟那個大叔會在一起的概率是多少？”

第二節課，講拋物線，冰淇說：“你們不是遇到過嗎？”桃子問：“那下一次呢？”

冰淇悄悄地在桌下握住了桃子的手，換了一種充滿溫度的語氣輕輕地對她說：“桃子，第一，上天讓你撞見了一次美好，是你的幸運，就算沒有下一次，也要心存感激，不要有太多的強求，這樣的你會不快樂。第二，我要聽課了！麻煩你別再跟我講話啦！”

桃子只好“噢”了一聲，沉默。

大概真的是緣分？這年的元旦晚會上，桃子再一次地看見了大叔，他站在臺上幫學校里的一個搖滾樂隊調音響，穿了一件黑色薄棉衣，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顯得他有一種干凈而清爽的消瘦。

整個晚會桃子就像一只焦躁的螞蚱，動來動去，不住地央求冰淇：“好冰淇，美冰淇，那個搖滾主唱不是給你遞過條子嗎，你去幫我問他要大叔的聯系方式唄。”

冰淇說：“當時不是你說，那男的頭發五顏六色，長得丑還夸張讓我這輩子都不要理他嗎？”

桃子恨不得跪下來扇自己，“我錯了啊，那叫藝術啊！他又會唱又會跳還這么潮，我們快點兒跟他做朋友吧！”

最終在含著淚簽署了“五頓肯德基加以后放學都繞道陪冰淇回家”的“不平等條約”后，桃子終于了解了大叔的基本情況。他名叫陳有樹，二十八歲，經營一家樂器行，會吉他、笛子、古箏，各種樂器！無女友！

聽到最后這條，桃子覺得十頓肯德基都值了！

最開心的是，五顏六色的搖滾主唱還幫桃子想了個辦法，大叔現在應該叫陳有樹了，業余時間會開設一些吉他培訓班，八百塊錢就可以學一個月，一個月的親密接觸啊！帶上冰淇兩個人一起報名還可以打九五折！再加上搖滾男，三個人一起可以打八折！八折啊！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跟老齊拿那八百塊錢。

桃子就不明白了，為什么拿兩萬塊錢給老媽買塊金表就很值得！給自己八百塊錢學吉他就是浪費錢學沒用的東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耽誤學習跟這種沒有執照的人還不如上網跟著視頻學……“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執照，你怎么知道沒用，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堅持！”桃子哭了。

這么多年來，她知道老齊是她的親爹，但她深深地覺得她爹對她不好，不親，不是那種不給飯吃得不好，而是一點兒也不寵溺她，什么都讓她獨立！讓她自己想辦法！不給她任何撒嬌打滾的機會，生生地把她往一條女漢子的路上逼。

她從小到大沒有跟老齊提過任何非分的要求，從來都是自己能做的自己扛，自己不能做的想辦法去解決，她恨恨地想，如果我工作了就好了！我工作了自己賺錢了就再也不看他的臉色，跟他要一分錢了！

看桃子哭天搶地傷心欲絕，和老媽的一句話“她想學就讓她學吧”的分兒上，老齊勉強同意了，但要求是，要桃子寫一份借貸聲明，寫清楚這八百塊是跟老齊借的，以后長大了要還。

桃子就像抽風了一樣抽抽泣泣，屈辱地簽了字。

第一節課，是吉他欣賞，陳有樹彈了水木年華的《借我一生》。他低著頭邊彈邊唱：“借我你的一生/你說好不好/就算有一天我動也動不了……”

桃子恨不得在心底大聲吶喊：“好！”

桃子卻被陳有樹點名，“這位同學，注意聽，別發呆。”

一堂課下來，陳有樹演示的時候，桃子就盯著他盯得魂都要出來了，到了陳有樹手把手教的時候，她就緊張得語無倫次，手腳僵硬，頭也不敢抬。

倒是從小學鋼琴的冰淇，一點就通，笑得自信而美麗。

下課回家的時候，桃子沮喪透了，她好怕自己跟不上，下一堂課更被陳有樹看不上了。

冰淇卻摟著她的肩親熱地說：“沒關系啦，大不了以后下了課我再給你講一次，下次我穿丑一點兒！”

果然后來的課，冰淇一次穿得比一次雷不說，還越來越邋遢，頭也不洗，經常油漬漬地就來聽課。這樣一來，桃子有自信了，頭也敢抬了，胸也坐挺了。

陳有樹也經常細膩而溫柔地給她講解。陽光打在他身上，印成一張油畫。

桃子希望時光停留在這一刻，即使以后沒有任何發展。

但是好景不長，三堂課后，陳有樹跟她說，學吉他要自己買吉他比較好，別人的怎么練都會手生，他這里的租借時間已到，下堂課每個人請自帶吉他，或交六百八十元讓他代為購買。

一想到上次跟老齊要錢時那張臉，桃子就煩得頭都大了！

幸好，明嘉，哦，就是五顏六色的搖滾男，說他家有一把老舊的二手吉他，他可以借給桃子。

自從冰淇為了襯托桃子每天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后，明嘉不但沒掉頭走開，反而透過現象看到了本質，哇，穿得這么土還是這么美！

桃子和冰淇都對明嘉印象好轉，這一次的雪中送炭更是讓桃子忍不住想給他點個贊！

到了下一周的吉他課上，冰淇和明嘉拿著六百八十元買來的新琴，桃子抱著明嘉給的舊吉他。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桃子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特別是陳有樹大聲地強調：“琴就是你們的朋友，別人的永遠會讓你手生，每個人都應該有一把自己的琴。”

陳有樹并沒有看桃子，但桃子卻覺得句句都像是針對著她，她忍不住分了心，練習的時候更是一塌糊涂，一段曲子，十個里面錯了五個。

平時溫文爾雅的陳有樹今天看起來也有點兒浮躁，一會兒說空調效果差，一會兒罵外面工地上的民工好吵，一會兒說大家專心一點兒，自己卻在示范的時候撥斷了桃子那把舊琴的琴弦，啊的一聲，站起來指甲也裂了。

他生氣地把琴重重地往桃子身上一放，說：“這琴不好！”整整一堂課再也沒有看過桃子一眼。

一百二十分鐘的課，桃子從來沒有覺得這么難熬，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丟臉！一股潮濕的氣體充斥著她的胸腔，慢慢上涌，沒過她的喉嚨，涌上她的眼睛，又酸又漲。

一百二十分鐘的課，她用了一百分鐘讓自己忍住不哭。

她突然覺得陳有樹也沒有那么好看了！他鄙視的嘴臉讓他顯得特別不高端，特別掉檔次！

回到家的桃子，突然想到了怎么籌到錢。

她十五歲的生日禮物，是一根施華洛世奇的海豚項鏈。老媽和老齊一起送的，原價一千八，她因為太喜歡舍不得戴，從沒拆封過，商場的小票都還保留著。

她決定掛到網上去賣掉，就標價六百八十元，她不相信沒人買！離下次上課還有一個星期，她要在這一個星期籌到六百八十塊錢，下次再上課的時候重新買回自己的尊嚴，買回陳有樹對她溫柔的笑！

網絡世界是強大的，才三天，她的賬上就多了六百八十塊，與此同時，她還手賤搜到了陳有樹推薦他們代購的木制吉他，二百五十、二百三十、三百三十，一百八十，搜遍某寶這款入門級適合對音質要求不高的原木色吉他沒有一家標價超過四百。

某個店家巨大鮮紅的“特價250”仿佛一張巨大的紅嘴巴，吞沒了桃子最后的幻想和希望，呵呵，自己真是個二百五，早就應該感覺得出來，說什么為了怕她一個人回家不安全讓她帶朋友一起來學吉他，就是為了擴充生源，說什么學琴完了可以去隔壁奶茶店吃下午茶，報他名字能打折，都是為了回扣，說什么每個人要有自己的琴，其實是要人在他那里買高價琴！

哪里是什么藝術家，什么音樂才子，就是一個商人！一個打著藝術旗號其實骨子里都是錢錢錢的偽君子！

桃子號啕大哭了起來，她不恨陳有樹，都是自己蠢，被蠢糊了雙眼，還拉著冰淇跟自己一起蠢。

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氣，一定要想什么發泄一下才好，她抓起桌上的六百八十塊錢，砰砰砰地敲老齊的門，邊哭邊把錢都往老齊身上塞，說：“還給你都還給你，還欠你一百二十，我下個月一起還給你，我再也不學吉他了。”

老齊看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女兒嚇了一跳，默默地擁抱了她。

很久以后老齊經常拿這件事笑話桃子，說：“桃子啊，爹打從你生下來就沒看你哭得那么丑過，不就是八百塊的欠條嗎，哈哈哈，看來你還當真了。”

桃子也常常深夜上網，看買家在空間里秀那條六百八十塊買來的二手項鏈。

在她心中那條原價一千八的施華洛世奇，是老齊第一次送給她的唯一的珍貴的禮物，老齊說為什么選這條，就是因為他閨女就像水晶一樣毫無雜質，又傻又天真。

可就算是又傻又天真的桃子也知道了，施華洛世奇根本不是天然的水晶，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真的、美的。算了吧，是桃子長大后學會的又一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