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珥

我曾做過一個關于大海的夢。

海水蔚藍，日光爛漫，我就在海上追逐，像一條魚，自由徜徉。

或許，我曾幻想過自己是一條美人魚，所以才對大海有著不可名狀的執念。

所以當姐姐提議去海南時，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

三月，湖北的太陽還不夠暖，四處都彌漫著早春微微的寒。

姐姐婚期將近，計劃去三亞拍婚紗照，我成了那個碩大的電燈泡。姐姐怕我沒人陪，又特意喊了三兩個朋友一起，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下飛機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潮熱讓人極度不適應，連風里都帶著淡淡的咸味。明明已經穿上了夏裝，渾身還是不舒服的黏膩，不同于盛夏里的大汗淋漓，那感覺像是被裹在一個透明的氣泡里，悶得很。

原來三亞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好。第一天，這是我對三亞的第一個印象。

姐姐來過三亞很多次，她常掛在嘴邊說的一句話就是，三亞很小，就像一個巨大的圓，隨便從哪里出發，都能走到你想到達的終點。

三亞很小。第二天，這是我對三亞的第二個印象。我曾問她，你來過那么多次，為什么還是想來呢？

我記得當時姐姐的回答是：因為大海讓我看到了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

我知道，姐姐喜歡大海，是因為，她想要跳出她的那個圈。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我跟姐姐都是隨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對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一棟兩層復式小樓，小巧的花園，以及門口郁郁蔥蔥的葡萄架。

父母帶著我住樓上，爺爺奶奶帶著姐姐住樓下。

那個時候，我們的感情并不好，甚至，我是討厭著姐姐的，因為她總是那樣霸道，冷漠，對我沒用絲毫的溫柔可言。

我們之間隔了三歲，人們常說三歲一代溝，那個時候，我總以為我們的關系這樣惡劣，是因為我們之間隔了無法跨越的鴻溝。

我們是怎樣好起來的呢？

有段時間街上時興種花，整條街上花養得最好的，就是隔壁家，我家雖然也養花，但遠不及隔壁家花園里那些精致。不同的時節，不同的花，隔壁家的花園里總是姹紫嫣紅，窗臺陽臺上也都擺滿了造型奇特的植物，后來我才知道，那叫盆景。每到花開的季節，幾乎一整條街的小孩子都會圍在樓下仰頭張望。

大家都對那些花充滿了好奇，想要據為己有，我跟姐姐也不例外。忘了是在誰的攛掇下，我跟姐姐終于鼓足勇氣，借著自家的陽臺，翻墻爬到了隔壁家的花園里。我們將那些嬌艷欲滴的花摘下來，插在鬢邊，放在口袋里。我們比賽誰摘得更多，摘得更美，滿園的花就這樣糟蹋在我們手中。

被爺爺拖到客廳里跪在地板上時，先前那些興奮全都被恐懼取代。姐姐跪在我旁邊，咬著唇，一言不發，我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怒氣沖天的爺爺，絞著手指不知所措。

爺爺指著滿地的花，斥問是誰做的。

姐姐倔強地抬頭，“是我做的，她只是幫著看門?！睜敔數匿摮呔瓦@樣揮下來，輕薄軟的鋼尺很快就將姐姐的背上抽出一道道紅痕。

我跪在旁邊淚流滿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我頭一次覺得，有個姐姐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來，這樣被姐姐護在身后的事情發生過很多。

我漸漸明白，姐姐只是不善于表達，習慣將一切放在心里，可是在她眼中，我是她的妹妹，獨一無二的妹妹。哪怕是她要挨打、挨罵，她都絕不會讓我受半分委屈。

在三亞的這幾天，姐姐常常在玩完回酒店后坐在飄窗臺上發呆，她看著的，是遠處大海上的一座燈塔。距離太遠，只看得見一團模糊的光圈，在夜色中固執地亮著。姐姐指著燈塔，說，你知道嗎？夜里如果海上有船迷路，燈塔就是他們的方向。

我抓住姐姐手，輕輕地抱住了她。

她又說，我和他就是在三亞相遇的，所以，我喜歡三亞。我知道，姐姐說的那個他，是我的姐夫。

起點之后，就是終點。第三天，我開始喜歡上三亞。

我們五個人開著租來的車，靠導航，在三亞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我們把車停在海邊，脫了鞋踩在潔白的沙灘上。我們沿著三亞灣的椰林一直走，沿途看到的都是衣著華美的新娘。每一個新娘臉上，都掛著幸福的笑容。我看著她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姐姐，然而她們都沒有我姐姐長得美。

姐姐帶我們去吃海鮮，我們坐在三亞最有名的瓊菜館里吃著五花八門的海鮮，有三尺來長的大龍蝦，有幾個巴掌都抓不住的大螃蟹，有色澤鮮亮的貝殼，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魚。文昌雞，東山羊，椰子飯……身為湖北人，說實話，根本吃不慣三亞的菜，清淡無味，除了海鮮足夠鮮香。

我吐著舌頭，對姐姐說，我想去三亞的鳳凰花海。姐姐笑笑，點了頭。

那天到花海的時候，已經錯過了開放時間。

三亞的花海在海棠灣，有些偏僻，卻占地極廣，種了很多花。雖然對外開放，但因為太過偏僻，平時去的人并不多。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又不甘心就這樣返回，四下瞅了瞅并沒有防護欄的花田。我跟姐姐相視一笑，紛紛做了決定。

小時候翻墻的功夫并沒有生疏，我們找了處絕佳的角落，輕松地就繞進了花海中。借著微光，我們極目遠望，想要找到傳說中的薰衣草花田，沒有大片紫色，倒是看到了些其他的花，色彩艷麗的波斯菊，金光燦燦的向日葵，以及還沒到花期的海芋和千日紫……我們一邊走，一邊放聲大笑。朋友看著我們說，你們怎么像小孩子一樣。

我不置可否，我們已經許久不曾這樣開懷大笑了，自從父母感情破裂后，我和姐姐都像是被套上了枷鎖，不得解脫，不可放縱。跟著爺爺奶奶的日子，也格外的小心翼翼，顧慮良多。

夜里月亮隱在云后，星光鋪灑而下，花海里纖弱的花枝隨風搖曳，我拉著姐姐的手，踏著星光，漫步在花香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我們開始狂奔，笑聲散在風里，自由自在，像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夢境。

我知道，再難有下一次。

姐姐要嫁人了，嫁到很遠的地方，我忍不住伸手抱住姐姐，大哭起來。

花海里的夢境讓我想起小時候。第五天，我對三亞開始生出不舍。姐姐拍完婚紗照，馬上我們就要返程了。

最后一天，我們去的地方，是海底。

三亞有很多個海島，坐船上島，就可以體驗深海潛水。我迫不及待地套上橡膠制成的潛水服，跟著教練往海里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實地跟大海親密接觸，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那個夢里，化身為一條美人魚，在海底自由徜徉，看著色彩斑斕的魚兒繞著我起舞，水母鼓動著觸角，閃著惑人的光彩，紅色的珊瑚聚滿了寄生的浮游生物。

教練遞給我一個大海螺，示意我放在耳邊，咔嚓一陣白光閃過。我知道，我的心將隨著這張海底的照片，永遠屬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