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發現自己的右手開始長出亮晶晶的魚鱗，一開始的時候覺得那很漂亮，很神奇，但是久了才發現，那像噩夢一樣讓一些珍貴的東西逐漸離開了我。

回到家時空蕩蕩的客廳里一如既往地沒有親人，我有些失落，耷拉著頭往房間走，一開房門卻差點兒嚇到。

林文

正上著網，同學群里突然爆出消息：“老鄭有孩子了！”群里頓時炸開了鍋，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問著詳情。界面幾乎被刷屏，千篇一律地問著同一個問題：什么時候的事?。磕泻哼€是女孩兒？

爆料人好心地提供情報，一個月前，鄭嫂生了個男孩兒。鄭嫂是老鄭的老婆，老鄭，是我們高中的班主任。

實在沒想到當年那個“癡愣傻呆”的老鄭如今都要當爹了。我不由得暗笑，那個傻大個子哪里會當爸爸！

1

老鄭本名鄭坤，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他為人爽朗，不喜歡學生叫他鄭老師，大家便親切地稱呼他為老鄭。

初聞老鄭大名，還是在高一的某次升旗儀式上。學校有個規定，要求每個星期一，都要由高一的一個班級來主持升旗，升旗手和主持人都要從那個班級里選。此外，還要準備相關節目。

不約而同地，所有班級對于升旗后的節目都選了最簡單而不易出錯的演講。因為，學校要求升旗節目必須莊重而簡單，既不能跳脫滑稽，也不能太過冗長，估計是怕下面聽的同學心生煩躁。

這樣，升旗后的演講成了一種慣例。幾乎每個班都是如此，這種格局直到輪到老鄭帶的二十班升旗時才被打破。

周一升旗，我們照例還是極不情愿地下樓去站隊，一排排整齊地面對著光禿禿的旗桿站著。身著校服的升旗手、護旗手已經就位，主持人也穿著艷麗的紅裙子拿著話筒站在臺上。

音樂聲起，國旗慢慢升起?？罩袩o風。

雷人的一幕出現了，老鄭不知從哪里搬來一臺電扇，插上了電對著垂著的國旗猛吹。國旗瞬時飄揚起來，臺下立時響起一陣歡呼。人聲吵嚷中，我看到老鄭傻笑著的臉。

國旗升到一定高度的時候，風扇的風力已經影響不到它了，它很快又垂了下來。不過，片刻后，不知哪里吹來了一陣風，國旗重又迎風飄揚。

主持人念完校規后宣布節目開始。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走上臺，大家感到奇怪，演講不是一個人的嗎？怎么三個人一塊上來了？

兩個男生向大家問好，一個說中文，一個說英文。那個女生沒說話，雙手翻飛做出一連串的動作，原來她在打手語。

大家驚嘆，誰想出來的點子，這么有創意。中、英雙語加手語，把全球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照顧到了，真是夠可以的。

男生的英語略帶口音，時不時還出點兒小錯，每次出錯都會引得臺下一陣笑聲。女生的手語我們大多看不懂，但見她神情自若，手臂靈活地做著流暢的動作，想來，也是精通手語的。

我們在臺下看得興致盎然，一旁觀禮的領導卻幾乎要氣炸了肺。有人偷偷地看了看主任，果然，面呈豬肝色，脖子漲紅，氣得渾身顫抖。

事后，有小道消息傳來，主任訓了老鄭一個上午，還責令他寫檢討。

2

自升旗事件后，老鄭的名聲在我們高一新生中流傳開來。高二高三的學長們也不時地摻上一腳，向我們傳播各種關于老鄭的英雄事跡。比如，他在廣播操比賽的時候會要求全班的女生穿上超短裙，而男生則要以禮服搭配。又比如，他公然將辦公室空著的書架抬到自己的班上，供同學們放閑置的書。種種傳聞聽得我們這幫新生不由得心生向往，紛紛許愿轉到二十班，成為老鄭的學生。

只是沒想到，不過才一年的工夫，這個愿望就成了現實。高二分班，老鄭成了我們新組合的七班的班主任，自然也是我的老師了。

事隔半年多再見到老鄭，多少有些陌生了。近距離看他，觀察得更為細致。老鄭人高馬大，估計身高得有一米九，體重突破二百斤。離遠點兒觀賞，活像個狒狒。果不其然，一月后的全校體測，證實了我們的猜想。

雄壯的老鄭那年才二十七，說老算不上，說年輕又比我們大上十多歲。老鄭自作主張地讓我們叫他哥，我們看他好欺負，當他面叫他鄭哥，背地里一口一個“老鄭”。后來，被他知道了，他也不惱，反倒是爽快地答應，說這么叫顯得親切。于是我們再也不用背著他了，除了上課時間，其余時間遇到他都是叫一聲老鄭打招呼。

我們這么欺負老鄭，對鄭嫂可尊敬多了。第一次見鄭嫂是在老鄭的辦公室里，晚自習的時候，我進去送當天的練習。辦公室的老師大多都走了，我把練習簿放在老鄭的桌子上，一回頭便看到門邊的電腦旁坐著一個女人，身形和老鄭極其相似。

回了教室我把這事告訴了同桌，也就是我們的班長。班長不以為意，“那是老鄭的老婆，我們管她叫鄭嫂的?！卑嚅L家和老鄭家在同一個小區，他這么說，不會有錯。

果然，下了晚自習，老鄭擁著那個女人走到教室門口，早有幾個男生在打趣他。老鄭嘿嘿傻笑，指著那個女人，道：“這是你們嫂子！”鄭嫂有些不好意思，捏了老鄭一下，老鄭嗷的一聲，痛得直跳腳。

我們看著他，哈哈大笑。

老鄭從來不吝惜在我們面前炫耀鄭嫂，一會兒說她皮膚好，一會兒說她廚藝高，一會兒又說他們大學那會兒多浪漫?？傊惶岬洁嵣?，老鄭一定會口若懸河。

鑒于他無數次地炫耀鄭嫂的廚藝，我們提出要去他家吃飯。老鄭爽快地答應，說待會兒去買點兒菜，帶我們回家吃大餐。

當天下午五點半，我們跟著老鄭回家，一行六人，五個女孩子，一路上嘻嘻哈哈的。老鄭在前面騎著車帶路，看著身后的我們，不由得感慨道：“都說桃李滿天下，我這也算是桃李都發了芽了，能教出你們這群孩子，我也知足了?！?

我笑著打趣道，“老鄭你突然的煽情讓我們措手不及啊，你想要桃李還不簡單。你和鄭嫂努努力，給我們生個小師弟小師妹什么的不就行了。到時候，別說桃李滿天下，估計，子孫都要滿堂了?！?

我滿以為這話會逗得大家捧腹一番，沒想到，身旁的四個女生連帶老鄭都沉默了。老鄭訕訕地笑笑，忽然又大聲道：“那個不著急，我得先管好你們這些學生?！?

心中有些生疑，但我識趣地沒有多問，順著老鄭的話頭，開始詢問他鄭嫂的廚藝。果然，老鄭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當天的飯吃得很開心，鄭嫂的廚藝果然不是吹的，做出的飯讓我們這幫好久不見葷腥的吃貨過足了嘴癮。更令我們驚奇的是，老鄭竟然也圍上了圍裙，在廚房里忙碌，一會兒洗菜，一會兒放調料，十足一個家庭“煮夫”。

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縈繞未去的疑問：為什么提到孩子，老鄭就沉默了？

這件事，還是和老鄭住得近的班長給了我答案。他說，老鄭結婚已經有五年了，可是遲遲沒有孩子。他說，不是老鄭不想生，而是鄭嫂生不出來。鄭嫂不知道什么原因，五年來都沒懷上孩子。老鄭帶著她，奔走于各個城市各個醫院，錢花了不少，藥買了不少，可是總是不見效。我終于明白老鄭的沉默了，那是一種無奈，面對現實中不幸境遇的無奈。班長還告訴我，鄭嫂結婚時身材好得很，現在都是亂吃藥弄的。知道了事情真相，我對老鄭不由得升起一份尊重，這個男人在妻子最美好的年華里追求她，許下不離不棄的承諾后，也同樣在困難的境遇里抓住了妻子的手，和她共渡難關。

當天夜里，我對著窗外許愿：如果上天也有心，請讓老鄭維持幸福。有孩子與否，不構成維持幸福的必要條件。

3

老鄭喜歡開班會，不止是喜歡，簡直是熱衷于這件事。每個周末的晚自習最后一節課，他都用來開班會。兩年來，他一次都沒取消過。

老鄭開班會有著固定的程序，第一是唱班歌，第二是班干部講話，第三才是他講話。每次班會都要走這么一個流程，不允許出錯。

關于班歌，老鄭表現得十分執拗，他不顧大家的吐槽堅持要用楊培安的《我相信》。后來，班長透露，這是老鄭的空間音樂。楊培安高亢嘹亮的嗓音完全沒法在齊唱中表現出來，老鄭卻堅持說我們不認真學，所以才唱不好。于是，每次班會，他都抱著自己的電腦過來，當眾播放這首歌。

唱歌不算，老鄭還要求我們喊口號，什么我相信，我能行，我努力，我自信。每次唱完歌，他都讓我們嘶吼著喊他編的口號，聲勢浩大，聲震全樓。

某次，在我們開完班會后，回寢室的路上，遇到隔壁班的熟人。她嘿嘿笑著，拉著我們問：“你們集體抽風了！大晚上的，叫嚷什么呢？”

我們只有捂著臉狂奔。

老鄭除了喜歡開班會，還喜歡帶著我們出去玩。在月考過后，特別是我們考得不好的時候，他都喜歡帶著全班一起去校外走走，美其名曰春游。

別的班考試失利，班主任都會在講臺上氣得跳腳，大聲訓斥全班。而老鄭卻嘻嘻哈哈地帶著我們偷溜出去，跑到校外瘋狂打鬧。

高三最后一次出行，老鄭帶我們去了學校附近的小山上。事前，他發了通知，要求我們以寢室為單位，每個寢室出一個節目。

我代表我們寢室要表演一個魔術，魔術中需要托兒。我選了老鄭當托兒，將要變走的硬幣藏在他手里，要他等會兒藏起來。魔術進行得很順利，現場的同學竟然沒有一個發現破綻。

就在魔術要結束的時候，眼尖的班長忽然大叫：“硬幣在老鄭那兒，在他兜里，我看見他放進去的！”

我一回頭，老鄭裝傻，“不在我這兒??！”還高舉了雙手示意，果然兩手空空。班長哪里肯相信，沖上來就摸老鄭的上衣口袋，果然從中摸出一枚硬幣。

我無奈地看著老鄭，這人真是傻得夠嗆。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唉，我用人不當?。?

老鄭這次也想了很多的游戲來玩，什么三人四腳，什么你比我猜。雖然俗套，大家倒是玩得開心得很。老鄭拿著相機不停地抓拍，直到相機內存滿了，他才罷手。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老鄭最常做的就是整天拿著相機來拍我們。拍我們課桌上的書，拍我們吃飯的樣子，拍我們安靜地上自習，拍我們做了一半的試題。他每天沒完沒了地穿梭在教室里外，走過我們的桌前，抑或是安靜地站在我們的身后。

照片有五百多張，日后每每在他的空間相冊中看到的時候，我都不禁一陣感傷。五百多張相片記錄著曾經的歲月，只是，里面唯獨看不到老鄭。

高考的三天大概是老鄭最難熬的時候了。在三年的日子里，他盡最大努力付出了所有。而在最關鍵的時候，他已經束手無策了。只能看著我們進出考場，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來回奔跑為我們每人盛一碗湯。

老鄭碩大的身軀在食堂窄小的通道里擠著往前走，模樣要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墒俏覀儧]有一個人笑，盡管我們被考試折磨得渾身提不起勁兒，但是我們還是忍不住抬頭去看老鄭，看他壯碩的身子，看他憨憨的笑容。

電影《青春派》上映的時候，我和朋友一起去看。在電影的結尾，主人公居然在拍畢業照的時候，面對著全班同學和一眾老師說：“老師，我們恨你，但，我們也愛你?！蔽彝瑯釉谛闹心钪骸袄相?，我們愛你，一直都是。”

4

群里有人開始找老鄭了，用的還是當初那句話。

“老鄭冒泡，呼叫老鄭，請回答！我們要去你家蹭飯，我們要吃你兒子他媽媽做的飯！”

“呼叫老鄭，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