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何二人出了龍虎觀，坐上馬車，往城內趕去。

此時夕陽西下，驅車馬夫緊握韁繩，眼神銳利，誓要在日落前入城。

正如何玉堂所言，這紫金龍虎觀離城甚遠，尋常百姓若無車馬代步，朝出晚歸，十分辛苦。

車廂內的兩名年輕人得償所愿，心情舒暢。

陳靖忽而想起一處疑慮，憂心問道：“何兄拜入道門，何伯父那邊真的不要緊么？”

何玉堂不甚在意，似已早下決心，“我想過了，我老父若實在不同意，我先假意妥協，第二日稍作打理便即出府，來一個不告而別！我老父再怎么著急上火，看在唯一乖兒的份上，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再說了，本公子都打算凈身出戶，自不怕老父斷我錢財。既已拜了老邱做師傅，只聽說過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哪有餓死徒弟的道理？”

陳靖忍不住笑了起來，“何兄真乃……赤子之心。”

何玉堂輕咳一聲，道：“現下我倒有另外一個疑慮。”

“何兄請言。”

“你說你我二人，誰是師兄，誰是師弟？”

何玉堂嘻嘻笑道：“咱倆本就不論齒序，但你一直叫我兄，本公子不語，心里可一直記著……要不你做師兄，我做師弟，兄弟有名，傳承有序！”

陳靖連連擺手道：“邱道長乃何兄認識在先，這一番拜門也是靠了何兄，我怎么能做師兄？所謂長幼有序，自然該是何兄做師兄。”

“無妨無妨，陳師兄有禮……”

“不妥不妥，何師兄有禮……”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馬夫揮鞭，終于趕在日落前入了城。

馬車在一片繁華之地停下，兩名年輕人下了車。

只見街道上張燈結彩，游人如織，小童沿街嬉笑打鬧，男女緩步慢行，一輛輛小推車占據街道兩側，車上放著花燈、小吃等各色買賣，不遠處一名赤膊大漢表演噴火，引來眾人大聲叫好。

“這里是東市，咱們沿著這條街一路往前，便能看見一片大湖，那湖叫做大陽湖，城中最好的青樓都建于湖邊，通宵達旦，十分熱鬧。”

何玉堂搖著折扇，一邊前行，一邊優哉游哉地給身旁的少年介紹。

“何兄……去青樓多否？”

“也不算多。本公子其實也是與靖兄一般想法，就是去湊湊熱鬧。”

何玉堂搖頭道：“那些青樓老鴇倒是希望我多去，可那樓里多有讀書才子，美人在側，喝酒談笑，卻總要搞什么詩會。本公子是去玩鬧的，可不想自取其辱。”

“何兄不作詩便不作詩，這有何辱之說？”

何玉堂一愣，笑道：“我乃泥陽城首富之子，又不讀書，那些才子就喜歡在我面前晃悠，大聲吟詩，若我不回，或回的不好，他們便大聲嬉笑，斜眼蔑視之。我心里有氣，有氣而有受辱之感。”

陳靖也不會作詩，他稍作思索，若是自己遇到這等情況，倒是覺得無所謂，不會作便不會作，被人輕視也無妨。

正如梁書生所言，那些人是眾，而非己。

與何玉堂這樣說了，何公子哈哈大笑，揶揄道：“本公子自不擔心，今日我不過一介陪客，陪著鄴鄉陳靖闖蕩青樓。陳秀才，本公子可要好好瞧瞧，那群才子有沒有膽子折辱秀才公！”

陳靖亦是笑道：“要讓何秀才失望了，我就是去聽曲的，曲終而人散……”

兩人于街上慢行，陳靖眼睛一亮，只見前方正有一名熟人，忙上前去。

“兄臺，你這花燈賣得可好？”

那人正是與他同行進城的貨郎。貨郎抬起頭，見是年輕的秀才公，立時笑容滿面。

“托了秀才公的福，中秋佳節，生意可好！秀才公……”

他突然滯聲，眼睛打量一番陳靖那身裝扮，笑道：“秀才公一身紅裝，真真精神！”

何玉堂也跟了上來，陳靖稍稍介紹一番，何公子收起折扇，指著貨車上最大的那盞花燈，詢問價錢。

“這位公子爺，小人不敢欺瞞，這燈進價……”

“莫說進價！”何公子故作怒容，“本公子今日心情甚好，喊價喊得低了，我可不高興。”

貨郎點頭哈腰，報了價錢，何公子眼睛眨也不眨，付出銀兩，也不要什么找錢，提著大燈籠顧自開懷。

陳靖與貨郎含笑道別，萍水相逢，各自歡好。

及至街頭，眼前一片大湖，湖邊矗立著一座座閣樓，紅燈高掛，隱有絲竹之音，人未至，香風撲面。

何玉堂選的青樓，名叫“青璃小筑”，獨建于湖畔，外觀雅致，鶴立雞群。

“靖兄有所不知，這最好的青樓都以最紅的頭牌命名，譬如此間閣樓，當家娘子花名青璃，擅撫琴，姿色上佳。若想進門，還須提前訂位。”

陳靖一顆心噗噗直跳，此間雖遠離喧嘩，往來行人不多，然少年總有莫名的忐忑。

兩名年輕人行至大門，何公子大聲報出“鄴鄉陳靖”之名，那迎客的小婢微微踮腳，瞥了一眼藏在其身后的少年，捂嘴掩笑。

少年神色扭捏，惱怒地瞪了這名公子哥一眼，小聲道：“何兄，莫高語，莫高語……”

“哈哈，鄴鄉陳靖，你是怎么啦？”

何玉堂喊得更大聲了。

陳靖無語，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兩人隨小婢入了門，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寬敞的廳堂，只見其內已坐了不少人，老少群集，或談笑，或飲酒。

少年探出頭一瞧，果有幾名書生打扮的才子圍坐榻前，不顧旁人，高聲吟詩。

小婢掀開門簾，將二人帶入一間雅舍，舍內矮榻上，放置著煮茶、點心。

“二位貴客稍待，青璃姑娘正做準備，將為大家撫琴助興。”

小婢說著，又瞧了少年一眼。

陳靖趕忙起身，與她拱手道謝。

“多謝……嗯，不知這位小姐如何稱呼？”

小婢愣了一愣，又是一陣捂嘴掩笑。

“婢子不敢稱小姐，還請陳公子喚我小煙。”

少年又是一本正經地拱手，道：“多謝小煙姑娘，在下也不敢稱公子，你可直喚我名。”

“……好，鄴鄉陳靖，婢子記住了。”

小婢欠了欠身，轉身離去。

陳靖重新坐下，卻見何玉堂捂著肚子，發出陣陣大笑。

“何兄何故發笑？”

何玉堂笑得倒在地上，“真是笑煞我也！靖兄，本公子確信你是頭一回上青樓啦……按此地規矩，你若問名，便是瞧上了對方，想讓人家相陪的意思……”

陳靖大窘，面色通紅地捧起茶杯，一口吞下杯中茶湯。

“好燙……”

少年咂了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