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之內(nèi)，殘存的酒氣與帳外飄來的血腥味尚未散盡。

冉閔猛地從榻上坐起，頭顱中像是有千萬根鋼針在同時攢刺。

“什么時辰了？”

他按著劇痛的額角，聲音嘶啞。

帳外隱約有喧嘩與金鐵交擊之聲，讓他以為是石祇那廝又派人來劫營。

“來人！給朕披甲！”

他怒吼著想要站起，雙腳卻是一陣虛浮，整個人晃了晃，險些栽倒。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從四肢百骸深處涌了上來。

“拿酒來！再給朕來幾碗，喝醒了！”

他大聲咆哮著，試圖用怒火壓下這股詭異的眩暈。

帳簾被人猛地掀開，闖進來的卻是薛渭，他臉上不見半點酒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圣上！營中奴屠作亂，正在焚燒糧庫！”

跟著薛渭又將前因后果敘述一通，就看冉閔的動作僵住了。

冉閔想起不久前，薛渭似乎就提過這支屠心懷不軌，卻被自己呵斥為多疑。

一絲被人戳穿的羞惱，瞬間化為暴戾的殺機，在他眼中一閃而過。

那張掛不住的臉，比天大的軍情還要緊要。

他真想一矛捅死眼前這個讓他難堪的年輕人。

甚至先前因為用玄甲機械弩助他破敵，還提拔為刺史的事，也在一場酒醉后拋到了九霄云外。

披掛完畢，沉重的甲胄似乎也無法壓下那股從骨子里透出的虛軟。

冉閔扶著矛桿，死死盯著薛渭。

“為何不事先通報？”

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便是今日白晝，那支屠妄圖火燒牛陣之后，你也有足夠的時間稟報于朕，為何不說？”

薛渭躬身答道：“臣也是方才知曉，是臣奴仆石燕海拼死前來通報。”

“石燕海？”

冉閔的目光越過薛渭，落在他身后那個臉上還帶著驚惶的羯族少年身上。

“你姓石？是羯胡？”

石燕海的身軀微微一顫，默然不語。

“朕在問你話，回答！”

冉閔的咆哮聲震得人耳膜生疼。

“是。”

石燕海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朕想起來了。”

冉閔的眼神變得陰冷。

“你是那日永陽門外，跪地等死的降胡之一。”

“怎地？那老兒韋謏不要你，你便轉(zhuǎn)投到薛三郎的手下了？”

“是。”

石燕海再次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跪下！”

冉閔厲聲大喝。

就在此時，帳簾再次被掀開，王泰、崔通、周成、馬愿幾員大將聞訊趕來，臉上都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冉閔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掃而過，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他要讓他們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對待這些心懷叵測的胡狗的。

下一刻，他手中的雙刃矛毫無征兆地猛然刺出，矛尖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奔石燕海的后心。

這一矛，快得如同電光石火。

眼看那鋒利的矛尖就要洞穿石燕海的胸膛。

一只手，卻如鐵鉗般死死抓住了冰冷的矛桿。

是薛渭。

矛尖距離石燕海的背甲，不過三寸。

冉閔眼中殺意更盛，手臂肌肉虬結(jié)，奮力向前一送。

薛渭死死抓著矛桿，虎口被震得撕裂開來，溫熱的鮮血順著矛桿流下，他卻咬緊牙關(guān)，寸步不讓。

他的身體在巨力下緩緩后退，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石燕海僵在原地，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股刺骨的殺氣，幾次都想暴起反抗，用藏在靴中的短刃，為死去的族人報仇。

“圣上！”

一直沉默的王泰終于開口了。

“外面降胡作亂，火燒糧倉，事關(guān)全軍生死。平亂為重，此等小事，待回來再行處置不遲。”

他的聲音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大事小事，冉閔應(yīng)當分清才是，切勿為了一小胡，而耽誤了救火平亂的事。

不然白日間的戰(zhàn)果，頃刻就將化為烏有。

到時與那城中的石衹，并城外的姚襄、悅綰等部，又將成僵持之勢，那消耗下去，也不知軍糧還剩多少，只剩退兵一途了。

冉閔冷哼一聲，那股暴虐的殺意緩緩收斂。

他猛地收回雙刃矛，巨大的力量讓薛渭一個趔趄。

“來人！將這二人給朕綁了！”

“待朕平了叛亂，殺了那營中作亂的胡狗再回來與他們算賬！”

幾名親衛(wèi)立刻上前，用粗大的麻繩將薛渭與石燕海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冉閔帶著帳內(nèi)所有親衛(wèi)，如旋風般沖了出去。

帳外只留下兩名守衛(wèi)，警惕地盯著他們。

“是我……是我害了三郎。”

石燕海的聲音帶著哭腔。

“現(xiàn)在說這些屁話還有用嗎？”

薛渭低聲罵道。

“過來，撿起地上那塊尖石頭，背對著我，快！”

石燕海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笨拙地挪動身體。

“正面？你看你也配？背靠背！割繩子！”

薛渭又罵了一句。

兩人背靠著背，用那塊尖銳的石片，一下一下地摩擦著堅韌的麻繩。

外面平亂的喊殺聲似乎漸漸平息了。

但緊接著，一陣更為密集、更為沉重的馬蹄聲，竟從襄國城的方向滾滾而來。

什么？石祇居然派人襲營了。

才新敗不久，他哪來的膽子？是困獸猶斗，還是殘死一搏？

“咝啊。”

麻繩應(yīng)聲而斷。

薛渭與石燕海幾乎在同一時間掙脫束縛，一人一拳，干凈利落地將兩名毫無防備的親衛(wèi)擊昏在地。

他們沖出大帳。

火光沖天，整個營地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

看來支屠不光燒了軍糧庫，還放火燒了不少的地方。

難怪石衹會派人偷營了，光看這動靜，要把握不住戰(zhàn)機，那石衹也不配跟冉閔打得有來有回了。

雖然敗的時候多，但奈何血厚啊。

五十幾米外，冉閔正站在一片火光之中，手持雙刃矛，指揮著士卒抵御從城中殺出的敵軍。

就在此時，他身側(cè)一名最靠近的護衛(wèi)，身形猛地一矮，動作迅捷如貍貓，竟翻身躍上了赤龍馬的馬背。

那護衛(wèi)手中寒光一閃，一柄白森森的骨匕，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刺入了冉閔的后心甲胄縫隙之中。

那張在火光下扭曲而猙獰的面孔，正是支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