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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背負貸款

好像一切都從一場演唱會開始時結束了。

小麥最喜歡的明星薇薇安娜要來她的城市開演唱會了,這讓她興奮不已。她決定省吃儉用,買最佳觀看位置的座位。到了搶票那天,她早早就定了鬧鈴,不等鬧鈴響起,就拿起手機,等著搶票。然而,沒成想演唱會門票瞬間被一搶而空,小麥搶了個寂寞。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住處,看到她男朋友柳源匍伏在電腦前,一聲不響地在手機上下象棋,不用說,只要看他眉頭不展地陰郁表情,就知道他的股票肯定又虧了。她想起搶票失敗的那一幕,不禁抱怨了一句:“你有空玩手機,就沒空跟我一起搶張票?”

“我正在忙。”柳源道。

原本寂靜的房間,被他手機軟件中不時傳來的“吃”、“吃”的聲音填滿,看得出來他通過下象棋平復心情,這使得她更加心煩意亂,不耐煩地說道:“你手機能小點聲音嗎?”

她去做飯了,心情忽明忽暗,這幾天來都是這樣,好像有大事要發生,心總是處在一種脹滿和緊繃的狀態,像一只即將脫離鎖鏈的熱氣球,一直往上飄,飄到外宇宙,然后爆炸,消失地無影無蹤。飯菜做好了,她喊柳源過來吃飯,但是他還是坐在椅子上,維持著剛才的坐姿。

“快來吃飯呀。”小麥沖著他喊了一聲,語氣中透著責備和不耐煩。

“稍等,下完這盤棋。”他依然坐在原地。

“一會兒飯菜都涼了。”小麥道。

“等下。”他還是沒有動彈。

小麥對他已經失去了耐性,拿了自己的碗,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吃完飯,小麥又開始研究如何買門票的事,這場演唱會她等了好幾年,是一定要去看的。

等飯菜都涼透的時候,柳源從書房里走出來,他臉色陰沉,毫無喜色。不過,吃到小麥桌上的可口飯菜,還是露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如同從云縫中鉆出來的一樣,格外亮眼,格外短暫。

小麥看了他一眼,說道:“柳源,我真的想不明白,你為什么非得想要賺大錢,如果你踏踏實實工作,不是也挺好嘛?”

“你不懂。”柳源夾起來一塊肉,吞入口中。

“我是不懂,假如前兩年你炒股賺的錢及時取出來,加上我們的儲蓄把房子買了,現在房價肯定翻了幾倍了,可是你總以為會不停漲下去,難道你不知事物的運行規律嗎?是拋物線形式的,不是上升的直線,你經常自詡聰明,就怕你這種,有點小聰明,就自以為是。到頭來,被關門打狗不說……”

“行啦,少說兩句吧。我記得你以前挺好的,現在怎么變了?”

“你以前還會給我燒飯呢,現在不也是變了嗎?說別人變了之前,先看看自己。”小麥道。

“這兩天總是差了一口氣,給我點時間好吧?”柳源道。

在柳源看來,他總是會成功地賺到大錢。

“你打算跟我一起去看演唱會嗎?我剛看到黃牛票大概是要五千多一張。”

“這么貴?”柳源道。

小麥心里直嘆息,他不心疼五十多萬股票打水漂,卻覺得五千多演唱會門票貴,真是可笑至極。

到了晚上,柳源翻來覆去睡不著,小麥不時地翻一下身。她柔軟的身體,緊貼在他的大腿邊,她纖細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臂膀渾圓。她的額頭和半邊臉被長發遮住,卻遮擋不住她清麗可人的容顏。他不禁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腿,慢慢向上滑動,小麥醒了過來。似夢非醒間,她本能地去拒絕,但是他的手越來越有力了。

“不要啊,我想睡覺。”小麥瞇著眼睛說。

“點著火了。”他呼吸急促起來,說著重重地撲上來。

小麥掙扎著,推了他一把,說道:“我的身體還沒睡醒,改天好嗎?”

見小麥如此抗拒,柳源只好作罷。

那個晚上他幾乎徹夜未眠,其實他已經連著好幾個晚上都這樣了,只要小麥醒來,必定能看到他盯著手機屏幕發呆。

小麥咬了咬牙,終于決定買了那張價值不菲的門票。

演唱會那天的天氣很好,冬天天氣都是陰雨連綿的,可就是這天,所有的陰云都褪去了,天氣似乎一下子回暖了,有點回光返照的意味。出乎意料的是,現場的人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匆忙奔跑中,看到紅色的,鑲著水鉆的高跟鞋快速地敲擊著臺階,一路跑到檢票口,小麥也跟著奔跑起來,檢票口已經排起了長隊。看這場演唱會的人,除了年輕人之外,還有一些已經成家的女人,男人,甚至還有小孩。沒買門票或者沒買到的人,就坐在體育館一側的臺階上,等待著開場。

小麥很快就找到了位置,在她左邊的是一位年輕的男士,他見小麥過來,友好地沖她笑了笑,小麥也莞爾一笑,安靜地坐下。大家手持熒光棒,聚合成紅色的熒光海洋。忽然舞臺燈光暗了,音樂停下來,隨著一陣歡呼聲,小麥看見舞臺緩緩升起來,她來了!小麥內心一陣激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眼角忽然濕潤了。小麥不停地抹淚,她不知自己為何哭了,為了一個她喜歡好久的陌生人,她的眼淚竟如同壞了開關的水龍頭,一直嘩嘩流淌。她看著舞臺中央的她,宛若迷夢,近在咫尺,又無法靠近。她的聲音那么的親切,那么動聽,卻也無法停留太久。不知不覺,演唱會到了尾聲。舞臺中央的她忽然嘆了口氣,咬緊嘴唇,仰頭望向上方,大概沉默了一兩秒的時間,她緩緩說道:“親愛的朋友們,有件事我要跟大家宣布一下,不,是告知,可能告知也不夠準確。”她的話語無倫次地,甜美悅耳的聲音低沉起來:“我患了乳腺癌。”

話音剛落,觀眾一片嘩然。

“沒錯,而且是晚期。這幾年我一直有在積極治療,也許能發生奇跡也未可知。不管怎樣,我會努力地活下去,為了我喜歡的歌唱事業,為了我喜歡的你們,謝謝你們一路的陪伴與支持,再見,不再見。”

說完,現場一片漆黑,大屏幕上顯現出演唱會的主題字,白白亮亮地寫著“再見,不再見。”

小麥愣怔了好久,直到歌迷都已出場,才從空蕩的場地恍然地站起來。

走到場外,有風呼呼地吹過來,小麥穿的比較少,這么一吹,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有點像北方的感覺,那種冷如清冽的酒,飲下的當口讓人清醒而不是迷醉。

小麥把風衣的領子立起來,系好扣子,在寒冷中奔跑起來,下了地鐵,也就離家不遠了。

到了小區附近,遠遠地看見門口停了幾輛警車,不遠處,有救護車正在駛來,一堆人簇擁著向里面匆忙走去。她掏出手機,想跟柳源問個究竟,卻收到了他的微信,寫著:“對不起,小麥,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她預感到事情不妙,趕緊向住處奔跑。

門口處,有人說:“有人跳樓了,十八樓跳下來的。估計是活不成了!”

小麥向樓下奔去,她雙腿發軟,腳步踉蹌起來。

她拼力推開人群,發現地上躺著兩個人,地上都是血跡。

“柳源。”她一眼認出了他,用力將他的上身托起,確認他是否還有一絲氣息。他的身體已經僵硬了,臉跟鏡面一樣冰涼。

她大腦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她才聽清人們在說話。

“唉,造孽呀。死都死了,還拉上一個墊背的。”

這時候救護車呼嘯著來了,人們和救護人員迅速把他們抬到擔架上,實施搶救。

柳源沒有搶救過來,他的大腦先著地,并且是站在那么高的樓跳下來,肯定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

小麥送走了他,連日來都是抑郁陰沉的情緒。她不停地責備自己,為吵架時口不擇言而后悔,為沒有及時疏導他而內疚。

“你怎么還不去死?”這是小麥說的最狠的一句話,當她得知她們一起攢的買房的首付款被他挪用來炒股時,怒不可遏。

“小麥,我看股票很準的,這你是知道的,我曾經用1萬賺了五萬你不知道嗎?這幾天行情很好,很快就會脫困了。”

“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嗎?我還應該相信你嗎?你連我們的房子都可以拿去賭,還要我繼續相信你?柳源,聽我說,你真的不適合炒股,因為你心太貪了。股票漲五個點你還等著漲十個點,漲到十個點你認為還會漲到十三個點。你是個聰明人,為什么不懂事物的運行規律呢?它不會一直漲下去呀?。說實在的,就怕你這種有點小聰明的人,自以為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小麥道。

“小麥,假如我賺了100萬呢?我虧了你責怪我,說我是在賭博,貪心,那我要不是虧了是賺了,你還會這樣責怪我嗎?”柳源問道,他雖然看上去有些疲憊,精瘦的,但是他說這話的時候擲地有聲,小麥愣住了。

想到這,小麥內心一陣絞痛,假如她能想開點,用一種大不了的寬容包容和接受的態度,或許他還不至于絕望到去尋死。小麥越想越恍惚,以至于在夢里也在糾纏這些事。

小麥還沉浸在悲傷中的時候,開始有各種陌生電話打了進來,小麥哪有心情接電話,全部置之不理。緊接著,手機只要開機狀態,就響個不停。

小麥很是氣惱,接起電話本想把對方罵一頓,但是對方卻用質問的語氣問她:“你是柳源的妻子嗎?”

小麥一聽更來氣了:“我跟他什么關系跟你有關嗎?”

“我們已經好幾天沒聯系上他了,你轉告他一聲,讓他趕緊處理下他在我們公司的業務。”對方說。

“什么業務?”小麥問道。

“你跟他說望金金融就知道了。”小麥一聽金融兩個字就趕緊掛了電話,心想現在騙子花樣可真多。

掛了電話沒多久,電話又打過來了,不過是換了一個號碼,只聽那人問道:“聯系上了嗎?你告訴他今天下午兩點之前必須還款,不然會影響后續業務。”

小麥放下手機后,手機又開始響個不停。

她趕緊搜了一下望金金融,發現那是一個網貸公司。小麥腦袋嗡嗡作響,難不成柳源碰了網貸了?

轉念又一想,不可能吧?柳源是不會撒謊的人,生活中,他是從來不說謊的。

過一會兒,又收到一條短信,內容大概是如果你們不處理,就要走批量訴訟了,別怪我沒提醒。小麥看得出來,這是另外的催收信息。

接連二三地收到這類電話、信息,小麥的心已經麻了,她終于明白,就是柳源欺騙隱瞞了她。他偷偷跑去網貸,最后虧的血本無回,看來是鐵定的事實了。

小麥心亂如麻,對他的內疚化作憎恨,不禁號啕大哭起來。她嘆命運的不公,不明白為什么偏偏自己遇到了他,又被他欺騙,導致自己陷入孤立無助的境地。

第二天,小麥外出吃飯,回來的時候看見幾個壯漢站在門口,其中一個正用力敲門。小麥見來者不善,趕緊閃到一邊,這時另外一個人注意到了她,便走上前來把小麥上下打量了一遍,粗聲粗氣地問道:“你知道這家人去哪了嗎?”

小麥聽他語氣里充滿殺氣和怒氣,慌忙說道:“不知道。”

這時踹門的人說:“看樣子咱們要輪流值守了。我就不信他不會回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小麥不敢停留,趕緊一溜煙兒向樓上跑去。

看樣子是家也不能回了,小麥在外面游蕩了一個下午,到了夜幕降臨,也不敢回去,便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開始認真想怎樣去處理當下的問題。

無論是償還貸款還是換高薪工作,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生命的齒輪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倒退了,小麥茫然的望著面前烏黑的樹叢,竟然突然不再害怕了,因為她不怕死了,死亡對于她來說也是解脫。

柳源在幾個月前透支了好幾張信用卡,如今每張都處于逾期狀態,加上網貸累計起來竟然有五十來萬。兩人雖未辦婚禮,但是已經領了結婚證,作為法律意義上的配偶,小麥要去承擔這些債務。在整理這些債務時,小麥對他的感情蕩然無存了。她去銀行用公積金貸了40萬,又從別的銀行七拼八湊共計貸出50萬,搭上自己攢的錢,方才把網貸還了,還完了這些,已經所剩無幾了。

又是一個雨天,江南三月,草長鶯飛,卻被這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抹去了些許顏色。空氣里有濕乎乎的氣息,就像每天都要穿著晾的八分干衣服,貼著身體很不舒服。更要緊的是,她的肩周炎又犯了,很輕的包也會有重如秤砣的感覺,讓她感到累和疲憊。

近幾日,她每周奔波在找工作的途中,當務之急,需要找一個工資相對較高的工作才行。為此,不得不辭掉讓她感到頗為愜意的婚禮策劃的工作。那份工作主要跟新人打交道,根據他們個人的愛好,意愿和需求去為他們量身定做婚禮,她目光所及都是喜慶的顏色,耳之所聞都是溫情的話語,而如今,這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她雖是研究生畢業,在就業方向上選擇范圍大,但如果想要找到高薪工作也不是很容易。起初,她覺得她投的那幾家公司,要么薪資給的低,要么就是公司規模不夠大,沒有發展空間。有的公司也開始挑剔她,漸漸地她熱情削減了不少。

小麥發現自己的拖延癥越來越嚴重了,什么事情不到不得已去做的時候堅決不行動,總是忙活一會這,忙一會兒那,或者發一會兒呆。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她也不愿意主動請教他人,就拖拉著。

她本想把簡歷做的更加醒目亮眼一些,可是坐在電腦旁卻翻閱起來無關緊要的網頁。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人的公眾號主頁,通過博主的頭像能看出來他大概有五十歲歲左右的樣子,側著臉坐在窗前,目視遠方,表情是嚴肅的,穿著西裝,一只手指夾著煙,另一只自然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像是個事業有成的人。小麥想進一步去了解一下,就打開了他的主頁,原來他是一個詩人,還有好幾個頭銜,簡介上寫著他不但自己創辦了刊物,還是市作協的副會長。小麥本身很喜歡文學,于是帶著好奇看了他博客的文章。還沒看幾篇,就把她的目光深深鎖住了,他的詩沒有年輕的輕浮造作,也沒有中年的妥協諂媚,更沒有年老的哀怨嘆息。他文字深刻,出其不意卻又準確表達了他自己的內心。他發布的文章很多,幾乎全部是關于文學的,奇怪的是,關注他的人并不是很多。她沒有時間去閱讀,因為還有別的事要做,所以就點了關注,方便以后閱讀。

小麥的面試進行地不是很順利,專業所限很難找到薪資高的工作,況且東奔西走也沒少花錢,手頭剩下的越來越少,想到除了還本金還要固定支出欠款的利息給銀行,小麥更是焦慮不已。五十萬,對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來說,可能就是一年的工資,對一個退休的人來說,如果她一個月退休金是7000,即便不工作那攢個四五年也夠了,但是對于剛踏入社會不久的她來說,這些貸款無疑跟巨石一樣,時時壓的她喘不過氣來。沒有人幫她分擔這些,她從小跟父母關系比較疏離,據說當時父母忙于工作,迫不得已讓她成為留守兒童,長大后才被父母接到身邊。她也不能去找柳源的家人,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母親拋下三四歲的他就走了,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據他說,奶奶是一個大字不識,粗魯直率又很強勢的女人,唯一的優點就是比較勤快能干,因為沒有讀過書,認知上有些狹隘,總認為自己說的做的都是最對的,又因為她比較勤快能干,獲得了一些肯定,她就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仿佛世界少了她,都是全宇宙一大損失一般。奶奶強有力的掌控著家里的一切,小到全家的起居飲食,大到開支用度,人情往來。男人,似乎天生就是被服務的對象,如今又有一位什么事都大包大攬的人,柳源就更加心安理得的去接受這種現狀了。他不知道,正是這種看似沒有受過苦受過累的生活,為他的人生暴雷埋下了悲劇的火引子,他并不知道賺錢需要一個艱辛的過程,卻想著不費力動動手指就能發大財。當然,毫無疑問,他的悲劇也造成了小麥的不幸。

小麥還是忍不住回憶她和柳源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了柳源哪一點呢?”小麥的好友阿絲曾經不解地這樣問過她。

“因為我覺得他對我比較真誠。”小麥想了想說。

如今看來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說起來,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跟家人主動聯系了,她的媽媽有發微信問起過她的近況,都被她以敷衍的言語應付過去了。小麥不知道除了還好,還行,就那樣這一類的話,還要說些什么。面對父母的時候,她寧愿自己是個口吃或者啞巴,這樣她就不用再去想如何跟父母交流溝通了。但是在父母眼里,她是一個很是乖巧的孩子,從來不會頂撞他們,也很少提要求。而且,每當他們下班回到家時,只要小麥在,總是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你們應該早點把姐姐接回來。”有回吃晚餐的時候,她的弟弟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話。

“為什么這么說?”她媽媽有點詫異他這樣講。

“因為姐姐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比你做的還好吃。”

“姐姐不但菜做的好吃,而且衣服也洗的干凈,房間也收拾的整潔。”她媽媽說道。

“最主要的,你姐姐從來不像你這樣任性,你看看你,玩具車都買多少啦,家里都放滿了,都快沒走路的地方了。”爸爸接著說。

小麥苦笑了一下,心里暗忖道,原來你們接我回來不是因為鄉下的生活太苦,太孤獨,而是因為我給你們打掃衛生,做了可口的菜飯。

當小麥找工作又一次被拒絕時,她有些心灰意冷了。現實的殘酷,不得不讓她向爸媽開口求助。接到小麥的電話,母親有些詫異,因為她很少主動給她們打電話話的。記憶里,小麥只有在逢年過節或者生日的時候才會主動問候她,而且說幾句客套話就掛掉。但這次,與以往顯然不通。

她媽媽接過電話,內心有幾分感動又有幾分不解。

“小麥,在哪呢?”小麥聽她媽又問這種明知故問的話,不禁皺起了眉頭,她不明白她媽媽為什么總是這樣,就好像明知道1加1等于2,卻要讓她說出答案一樣。

“還在原來的地方。”小麥回答道。

“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樣?五一或者國慶節假期要不要把婚禮辦了?既然結婚證已經領了,婚禮也要趕緊安排了。”她媽關切的問道。

小麥一時慌了神,慌亂之中才想起自己竟然沒有認真想過跟父母談婚姻的事,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她選擇跟誰度過余生都是她自己的事,跟別人無關。

“媽,這件事不急,他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小麥希望盡快結束對話。

“哎呀,我們怎么不著急呢,再過三年,你都30了,拖著總是對你不利的。聽我說,既然早晚都要辦,不如早點辦好。難道你們打算連婚禮都不辦了?”她媽媽顯得很是著急。

不出所料的話,她媽媽又要開啟長篇大論的說教模式,她不想聽,更害怕自己哪句話不對說漏了嘴,便說道:“媽,我心里有數的。”此刻,她已經完全忘記了想要跟她媽媽開口要生活費的事,只想掛掉電話,大口呼吸一會兒。

“我還有事兒,先掛了。”小麥道。

“哎,小麥。”她媽媽顯然還有話要講。

可是手機不一會兒又響了起來,不知她媽媽怎么會這樣執著,她小的時候,她媽媽忙于工作,不怎么愛跟她說話。但是她大了的時候,她媽媽一握起電話就會說個不停,只要小麥不說cut,她就會一直說下去。在小麥看來,這就跟嘮叨差不多,女人到了一定歲數,就喜歡把生活中處理不了的事情以嘮叨的形式表達出來,這不是關愛,這是情緒索取。

“媽,怎么又打過來了?”小麥問道。

“小麥,我差點忘了,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本來是想給你買套衣服的,但是我現在年紀大了,我的眼光跟你肯定也不一樣,所以我轉點錢給你,你收一下。”她媽媽說這些的時候,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地,生怕小麥不接受一樣。

換做以往,小麥還真不會給她這個給予的機會,但是這次她妥協了,她已經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這使得她放下戒懷,輕輕說道:“謝謝媽。”

她媽給她轉了2000塊錢,她收到轉賬后第一時間把貸款的利息還掉了一部分,還剩了一點,她打算在這些錢花完之前,一定要把工作的事確定下來。

小麥終于能踏實地睡個好覺了,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沒有噩夢連連的夜晚。四月份了,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被窩的溫度剛好好,溫溫軟軟的,她好想時間就此停住,不再前進一秒,這樣的時刻停留幾十年后,她立馬死掉,也挺好。早上起床的時候已經十點半了,小麥感覺肚子有點餓,便起床上了個衛生間,之后打開冰箱,找到一袋全麥面包,一袋真棗鮮奶,一看包裝保質期過了兩天,但是也舍不得扔掉。屋內溫度有點低,她披上一件外套,一手抓著面包,一手拿著牛奶來到陽臺,向外望去,發現陽臺下的一株桃樹的花苞都快頂到陽臺了,她在搬進來之后,從未留意過這株桃樹,不禁感慨自己忙于生計而忽略了生活中的灼灼芳華。在這株桃樹的不遠處,有一顆又高又大的樹,小麥也叫不上名字來,只見它枝椏裸露,縱橫交錯糾纏,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鳥巢,仿佛里面住的是始祖鳥翼龍或者是其它又大又奇怪的動物。

她忽然想起前幾天晚上在網上關注的那個詩人來,于是坐在書桌前,打開了公眾號主頁,她收到了一個未讀的消息,原來那個詩人也回關了她,還在小麥發的幾篇文章里點了贊,看到詩人欣賞自己的文筆,小麥內心不禁有些自豪。她又點開他的主頁,一頁一頁仔細看起來,他的文筆比較厚重,直指內心深處,只有經過一定的生活閱歷的人才會寫出這樣的文字,把現實的皮扒掉,能看道裸露的白骨,看得出來,他的婚姻生活不是很幸福,他寫著兩個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她渾身像是長滿了刺,他很依戀他的母親,他這樣描繪她的母親,縫縫補補,就是補不全日月,補不全人生,一補就補成了自己的暮年。小麥看著看著,不禁哭了,眼淚不覺留了一臉,也許是心情本來不太好,這只是一個掉眼淚的契機而已,但現在還不是放聲哭泣的時候,她還要去準備周一的面試。

小麥即將面試的是一家葬禮策劃的公司,原以為是策劃人去世后葬禮如何舉辦的相關細節內容,深入了解后才發現并非如此。這是一個新興的產業,主要是策劃在即將告別人世之前的類似告別會一樣的活動,目前在她們這個城市,也只有這么一家公司從事這種服務。小麥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家公司,很大原因是薪水高。

小麥和其他應聘者忐忑等著考官叫名字,這個等待的過程有點難熬。雖然這不是她第一次面試,但由于特別想擁有這份工作,所以還是很緊張。

“下一個,肖麥在嗎?”面試組長在門口喊她的名字。

小麥起身站起來,定了定神,快步走到面試的會議室。她對面坐了三個人,有一個人格外矚目,她看上去四十多歲,頭發被她打理的一絲不茍,盤在腦后,她穿著寶石藍真絲襯衣,臉很白,一雙眼睛格外有神采,她的嘴唇有點薄,涂著鮮紅色的口紅,脖子很長,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場。小麥感下意識坐直了身體,果不其然,第一個提出問題的就是她。

“我了解到你的專業是廣告策劃,這與我們公司的服務內容有一定的出入。而且你以前是在婚慶公司工作,現在為什么選擇告別會這一行業?”女士問。

“婚禮可以說是新生活的開始,告別會卻是對過去的告別。相比較而言,我覺得告別會更為重要,在葬禮之前舉辦告別會,可以讓人在清醒的時候以一種溫馨的方式跟身邊的人一一告別,以一種體面的方式跟家人朋友說再見。”小麥說。

“那你清楚我們公司的服務內容嗎?”這時坐在女士旁邊的一位男士說話了,他看起來很是斯文,帶著變色眼鏡,因為他抬起頭的時候他的鏡片忽然變暗了。

“大概了解了一下,主要包括場地的選擇和布置,主題設定,流程方案,人員的安排與調度這些。其實跟婚禮有很多相似之處。”小麥道。

她回答完畢之后,向她提問的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小麥也看不出是不是對她還算認可。似乎是結束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有個洪亮渾厚的聲音問她:“那你有沒有想過死亡的意義是什么?”說話的人看起來年長不少,他個子不高,很難注意到他,但是你一旦注意到他,就很難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小麥愣怔了一下,如果兩個月前他問她這個問題,她肯定會說:“對不起,我沒想過。”

但是自打柳源墜樓后,她總是會想到和死亡有關的命題,要應付他這種問題,并不難。不過此刻,她大腦像是死機的電腦一樣,停止了運轉,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囧的臉頰通紅。過了一會兒,她艱難地說道:“死亡,是人生的轉折點……”

“一看你就是還未經世事磨練的小姑娘,關于生與死,你還知之甚少呢。”

小麥感覺到了他言語中的輕蔑,但是這種輕蔑并非嘲弄,她知道這是年齡和閱歷造成的認知上的差距,再說,老年人不就以自己知道的多為傲嗎?

“如果你不懂死亡的意義,你就不可能做好這份工作。如果你從未想過與死亡有關的事,那你就不適合這份工作。”他看著小麥,繼續說道:“我們希望招聘來的員工不是奔著薪資來的,而是真的喜歡。畢竟,工作性質有些特殊,不是誰都能勝任的了的。”隨后,他又轉身對著帶變色眼鏡的男士說:“宏光,你覺得咋樣?”

“我覺得可以試用一段時間再說。媽,舅舅你們有什么意見嗎?”

小麥這才明白過來他們的關系。

“宏光,自從你要求說要創業以來,我就一直為你擔心。你知道你爸爸這個人很重視效益,而且他并不是很支持你。是我好說歹說,加上你舅舅一起給你說情,才勉強同意的,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們失望呀。”那位不怒而威的女士似乎在用祈求的語氣在同他說話,但是她言語的意思卻十分堅定的。

“放心吧,媽。”他胸有成竹一般地安慰著他媽媽。

小麥還等著他們繼續提問,他們都沒有繼續問下去,讓小麥先回去,如果面試通過了,他們會在本周內通知。

小麥從他們的面部表情和語氣上推測不出面試的結果,或許她當時光顧著緊張了,導致她的大腦失去了判斷力,她倒是希望他們繼續再問她一兩個問題,這樣一來,也許能加深他們對她的印象。

小麥走出去的時候,晴空萬里,陽光明媚,空氣里彌漫著白玉蘭花的清香,也許是天氣冷的緣故,這些本在二月份就開始開的花,竟然在三月份陸陸續續地開放了。

小麥走到街對面,回頭望了望她面試的這家人生告別會策劃公司,它位于寫字樓的頂層,跟那些鑲嵌在寫字樓中間的照相館、花店、水果店并無二致。這又不是殯儀館,是跟活人打交道的,又能有多少莊嚴肅穆的氣息呢,小麥啞然道。不過,如果她父母聞起來,她該怎樣跟她父母說這個事情呢?要是父母聽說她年紀輕輕從事跟死亡有關的事情,不知要怎樣地難以接受呢!想到這,她腦海自顧自導演起那個場景來。

“媽,我換工作了。”小麥道。

“原來的工作不是挺好嗎?為什么要換掉?”她媽媽語速很快,雖然表示疑問,卻帶著質問的語氣。

“因為這個工資高,而且我覺得也還好。”小麥平靜地說。

“那是什么工作呢?”她媽媽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

“跟,跟死亡有關的。”小麥道。

“什么?沒聽清楚。”她媽媽忙把電話貼近耳朵。

“死亡。”小麥又重復了一遍。

她媽媽顯然會被她的話給震住,因為她過了半響才說話,而且聲音都變了,如同溺水的人剛浮出水面一般,喘了口大氣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難道在殯儀館工作嗎?我不知道你能干什么?做入殮師還是給別人念悼詞呀?”

“媽,都不是。”小麥正要解釋,突然聽到一聲刺耳急促的嘀嘀聲,一輛電動車擦著她的身體嗖地一下開過去。

“往哪走呢?看點路。”那人嘟囔了一聲,消失在人群中。

小麥不覺中已經走了好遠,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累,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注入了一種特異的能量,這種能量足以支撐她走完剩下的路。

晚上,她坐在電腦前,又登錄了詩人的公眾號主頁,她收到一條私信,他跟她打了招呼,然后發過來一段自己的簡介,一一介紹自己所出的詩集,大概十多本的樣子,并且說他的筆名叫江白風。小麥禮貌地回了他一句你好,并說他的筆名很好聽。沒想到,她又立刻收到了他的回復。

看簡介他是一位作家,而且還出了十幾本詩集,她注意到,他詩集的提名是當代著名作家親筆寫的。另外,她對他所在的城市也早就向往,因為那是一座具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城,曾經出過很多知名的文人墨客,這可能跟它獨特的地理位置有關。早在遠古時期,就因為氣候宜人,風景秀美逶迤而聞名遐邇,更是歷來朝代更迭時,帝王將相的首選之地。或者正因為如此,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家在此生息。

于是小麥問他:“你那里是不是有很多歷史聞名古跡?”

“有幾個。”詩人回答。

小麥本以為他會侃侃而談,沒想到他就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

小麥有些不甘心,轉移話題繼續問道:“你那里今天天氣怎么樣?”

“不知道,沒注意。”對方答道。

小麥倒吸一口涼氣,見他如此敷衍,便不再多說什么了。然后,她關上電腦,開始忙別的事。

過了兩天,小麥收到了面試結果通知的電話。在電話里,對方冷靜地通知她面試通過了,小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問HR能不能早點上班,HR說她隨時可以前來報道。

小麥迫不及待地想要多賺點錢,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就趕去上班了。坐在她工位旁邊的是一位年長她幾歲的姐姐,她打扮入時,妝容精致,使人猜不出她的實際年齡,這要是房企銷售的話,如此裝扮倒也正常,可是她們這一行,這種裝扮有點格格不入了。不過,小麥對她第一印象很好,因為看上去對方是比較隨和的人。

“我叫戴茹,我是負責宣傳這一塊的。”她自我介紹起來。

“那你是我的前輩,我叫你戴茹姐好了,我叫肖麥。”小麥道。

“你來了剛好,我又找到飯搭子了。”戴茹道。

“你來了多久了戴茹姐?”

“三年了。”

“那也挺久了。”小麥道。

“我是第一批應聘進來的,不過,這里流動性很大。差不多人都換了一茬了。”戴茹道。

小麥聽她這樣一說,心一沉,臉色也黯淡了。

戴茹看出來了她的憂慮,安慰道:“其實他們離職的主要原因是工作性質,你知道的,我們打交道的對象是那些病重的人,大家多少都有點忌諱,所以做不長久。不過別看我們公司小,但是五臟俱全,工資相對來說也比許多服務類行業高些的。”

小麥點點頭,心想目前這種情況,只能盡量好好工作,已經沒有挑揀的余地了。

一天早上,小麥剛到公司,領導就拿著一疊資料走了過來。

“小麥,最近有個案子,你來做吧。”說著,他把資料遞給她:“是個醫生,你回頭聯系下他。”他鼻梁上還架著那副變色眼鏡,不過近距離看,他的眼睛似乎并不小。

“好的。”小麥接過材料看了一眼。

那是這位醫生的簡單介紹。

“70歲了?”小麥對于這樣的客戶顯得頗為好奇,以前跟她打交道的可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年齡很大嗎?還好吧,對于一個醫生來說,70歲年齡可不上大,要不是他身體抱恙,80歲也不會很老。”小麥的領導姓完顏,是一個少見的姓氏,小麥看他的言行舉止也有異于普通人的地方。他并不高,卻顯得很高,穿著白襯衫,灰色的褲子,深棕色的商務鞋,有一種商人特有的精明氣息。

他繼續說:“這個人肯定不缺錢的,這次你一定要把握機會,給他定制一個最佳的方案,這樣一來,不但公司可以有一筆大的收入,你的獎金也不會少的。”當小麥還在思索如何聯系他,如何會面,他已經開始想更多的從他腰包里掏錢了。

說起來,小麥從未跟五十歲以上的男性打過交道,她的父親也只不過剛剛五十歲而已,何況她們平時就疏于聯絡,說形同陌路雖然過分,但也基本等同于事實。可是最近不知怎么,先是結識了一位詩人,接著又要去對接一位長者,還真是有點玄學的味道,她胡思亂想著。

他上網搜索了這位醫生,發現對于這位醫生的簡介并不多,能搜到的,僅是他發表的為數不多的幾篇學術論文,他曾經是某個大醫院的主任醫師,小麥把有關他的介紹都一一記了下來。又順便搜索了一下她在網上結識的那位詩人的信息,這一搜,可不得了,搜出來好多關于他的文稿,新聞以及別人對他詩作的評論。原來他是真實存在的,小麥想,她還以為他是個騙子來著。

她又點開了那個公眾號,看著主頁面留言顯示未讀消息有好幾條,小麥連忙打開。其中一條是詩人對她的回復,他說:“我已經老了,不像你們年輕人,還有心情去關心天氣,觀賞四季的變化,對我來說,新年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是一樣的,沒什么區別。”這是幾天前發的一條。

還有一條消息,是問她在忙什么?

“我最近在找工作。”小麥回復道。

“有眉目了嗎?”對方問道。

小麥很詫異,難道他都不休息的嗎,不管多早回復他還是多晚回復他,他都在線,像是專門守候在電腦前一樣。

“差不多確定了。”她不想讓他繼續問下去,因為她不知道怎樣向別人介紹她目前的工作性質以及工作內容。

哪知詩人壓根兒也沒有問她工作相關的任何事情,只是說:“你還是大學生?”

“不,我已經畢業幾年了。”小麥道。

詩人接下來的話讓小麥嚇了一跳,他說:“想看看你,可以嗎?”這種有失身分的魯莽直白的要求使得小麥覺得他很輕薄,她本是抱著聊一聊人生和理想的好奇之心跟他聯系,而他對她竟然是獵艷的猥瑣想法,她半響說不出話來,隨即趕緊關了網頁。

小麥開啟了天天地鐵上下班的生活,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地鐵站,八點到公司。由于上車站接近于起始站,所以幾乎每次都有幾個空位出來,小麥在地鐵上沒事可做的時候,就麻木地打量身邊的人都做些什么。每天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數都是跟她一樣在這個城市里打拼的人,他們十個人里有八個人都低頭盯著手機屏幕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時會看見幾個二次元裝扮的俊男靚女,那時,她會忍不住多看她們幾眼。地鐵轟隆隆地奔向前方,人很多,距離很近,卻很少聽見人講話,有時,她會聞到食物的味道,有時候會是香水的味道,這時她會看一看身邊人,有天她又望向對面的時候,看見有位長者在舉著報紙讀報,報紙擋著他的臉,她看不清對方長什么樣,她估摸他五十歲總有的,他胖瘦得宜,腳上穿著干凈地一塵不染地淺咖色休閑鞋,搭配深棕色的休閑褲,上身是一件米色的休閑襯衣,套著一件做工精細的針織開衫,想來這是一位生活比較考究的人,她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跟他有關的故事或者場景,當她再次打量對方時,發現他的位置已經換了人。

小麥鼓起勇氣聯系了那位醫生,他讓她下午五點后去他工作單位找他。小麥如約來到這家醫院,這是一家私立性質的醫院,但是在當地口碑很好。她穿過長廊,總算在迂回的樓道里找到了他的診間。

她像助理表明來意,助理讓她小坐一會兒,她去通知一下。小麥屁股剛剛落座,助理就走過來說:“沈主任讓您過去。”

小麥隨著她的指引,來到了診室外。

小麥站在外面,門留了一條縫隙,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進去,助理說:“你直接進去就可以。”

小麥敲了敲門,隨即推開門走進去。

只見一位年長的醫生正在用面前的患者談話,患者頭部帶著頸托,手中提著一個白色袋子,里面裝著檢查報告。

“目前看,你術后恢復的還不錯,頸托再戴一個月就可以拿下來了,這個期間,一定不要隨便拿下來,以防出現意外。”

隨后,他掃了一眼小麥,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說“你等我下,我馬上就結束了。”

然后,他又對患者說:“我給你開了營養神經的藥,這樣恢復的快些。”

患者半躬著腰,連聲道好,看來他是十分認可他的醫術的。

患者走后,沈醫生對小麥說道:“走,去我們醫院食堂去吃個飯,邊吃邊談。不過,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因為我一會兒還有其他的事情。”

讓雇主請客吃飯,小麥感到很難為情,但是如果拒絕,似乎又顯得自己不識趣了,倒不如順水推舟過去,下次她再去請他好了。

小麥跟沈醫生并肩向醫院食堂走著,她很是局促,低著頭,也不知說什么好,全然不像一個老練的推銷員。

兩個人端著餐盤準備落座的時候,沈醫生像想起來什么一樣。

“瞧我這記性,忘記拿茶匙了。”他說。

“我給您拿了。”說著,小麥把餐盤中其中一個茶匙遞給了他,又貼心地遞給他一包紙巾。

“謝謝!”沈醫生紳士地接過茶匙。

沈醫生自顧自大吃起來,看來他是餓壞了。而小麥,就基本沒怎么動筷子。

“怎么?飯菜不合你胃口?”他抬起頭,問道。

“哦,不是,我不餓。”小麥道。

她臉色蒼白,臉龐消瘦,使他不得不多看她一眼,他詫異不解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憐憫。

“你不舒服還是在減肥?”他又問。

“都沒有。”小麥拿起筷子,吞了兩口飯,她明明很餓,卻莫名有種飽腹感。

“你今年多大了?”沈醫生的眼光又落在她消瘦的臉龐上,就是這樣,人如果哪里有問題,別人就會不受控地多瞥幾眼。

“27歲。”小麥漲紅臉說。

“你還年輕,如果把人生分為四季,按照八十歲來算的話,你現在屬于春末夏初的階段,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光景。”他頓了一下,略帶傷感又自我調侃道:“而我,已經是處在嚴冬的階段了。”

“不一樣的。”小麥道:“每個人的四季都是不一樣的。您剛剛說二十幾歲是人生最美好的光景,其實我并沒有覺得。”。

“如果你倒著活,就會感知到了。只要年輕,只要身體健康,一切都有欣欣向榮的機會。但是對于即將告別人世的人來說,這些欣欣向榮跟他已經沒有關系了。矛盾的是,他還會想盡一切辦法茍活于世,即便渾身插滿了管子,度日如年,只要胸中還有一口氣,第二天一早醒來,便覺得那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

小麥自小就聽別人說好死不如賴活的話,如今聽他這么講,內心又是另外一番感觸。

“我們總是愛去研究怎樣才能延長人的壽命,卻很少有人研究如何死才是真正地解脫。”沈醫生接著說。

“那如果發現死亡更開心更平靜的話,那豈不是沒有幾個人愿意活著了?”小麥道。

“但愿那一刻真得毫無痛苦,就像睡著了一樣。但是據我觀察,大多數人都是帶著遺憾和不甘心離開的,他們有的是沒有見到想見的人,有的是沒有說出想說的話,有的是沒有做想做的事。所以我想在我離開之前,把主要的事情了結掉,把想見的人都見了,把想說的話都說了,然后安靜平和地離開。”他的目光從容淡定,絲毫不見任何憂懼的神色。

“告別會儀式初步就選在年底吧。”沈醫生說:“至于主題,我想選一些暖色調相關的,不要煽情,也不能太嚴肅。還有場地,不需要太大,大概容納三十人即可。”

小麥一一記下他的需求,生怕遺漏了什么。

“好的,那我回頭設計幾個主題,到時候給您看看。”小麥道。

“好的。”沈醫生點點頭。

“我要去忙了。”沈醫生站起身來。

小麥趕緊起身道別。

夜色漸濃,白天的逐漸茂密的灌木叢現在如同一團團陰影,排列出怪異的造型,但是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氣正從那些灌木叢中飄散出來,又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第二天,小麥剛到辦公室,完顏就走了過來,問她昨天事情談的怎樣。

小麥如實簡單地說了一下,完顏轉動著狡黠的眼睛,說道:“那你一定給他推薦最好的服務,他不缺錢,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滿意。”

小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要跟緊客戶,不要讓這個大單跑了。”完顏再一次叮囑。

“哦,好。”小麥道。

完顏前腳出去,戴茹便湊了過來。

“小麥,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去逛街呀?翠島商場在搞活動,原價1000+的裙子,現在可能二三百就能買到了。”她說道。

“我今晚有事情,先不去了。”小麥婉拒道。戴茹不知道的是她這個月捉襟見肘,哪有心情去消遣呢。

“那明天也可以,這個活動持續一周呢。我知道有幾個牌子的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戴茹說。

“真的不去了戴茹姐,你去問問其他人。”小麥不想讓她繼續追問下去。

“那好吧,我再去問問別人。”戴茹顯得有些失落。

小麥一臉歉意,她為自己拒絕別人的一番熱情而感到難為情。

小麥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冰箱已經沒有菜了,便轉身向就近的菜市場走去,已經臨近收攤,很多東西都在降價處理,小麥挨家走過去,比較哪個更便宜。她買了葉子已經蔫掉的韭菜,以及干癟的茄子,看到肉也便宜不少,于是便上前問道:“可以買半斤嗎?”

“半斤?半斤就一小塊,不夠吃的。”攤主道。

“我就一個人吃,吃不完。”小麥解釋道。

攤主從碎肉里拎出一塊兒,稱了稱,遞給了她。她不敢抬頭看她的眼光,要是攤主嘴角閃過一絲不屑和不解,她都要難過一整晚。

小麥提著菜回到家,自己簡單地煮了面條,又把肉切成兩部分,小的一部分切成細肉丁,大的一部分凍起來,打了肉末茄丁做鹵子,簡單的菜被她炒出誘人的香味,她吃的干干凈凈,碗都不用費力刷了。吃完了見時間尚早,又打開電腦,打算按照沈醫生的要求寫策劃方案,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悶不出一個字來。于是便點開詩人的公眾號,把她未曾看過的詩翻出來看。小麥曾經算過,假如每天看五首,那也得看三個月,才能把他公眾號里的詩全部讀完。

小麥認真讀著,他的文字總是能精準描述他想表達的意愿,而且不多著一字,就像一個身材極佳的美女,身上沒有一絲贅肉,他詩的結尾總是出乎意料,簡單地幾個字,蘊藏著深厚的感情和通透的人生哲理。他永遠不用俗不可耐地華麗詞藻,每句話,都有自己的特點,未見模仿的痕跡。同時,小麥也注意到,他的粉絲數和閱讀量并不高。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抱著好奇心,她再次認真看了他的頭像,他側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右手中指和食指夾著煙,放在嘴邊,眼神有點憂郁,望向前方。這顯然跟小麥接觸的其他人不一樣,因為他給人脫離煙火氣的清高之感。他的世界應該是脫離俗世的,小麥想,因為他做著脫離俗世的事情,他似乎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寫詩,不停地寫。小麥很想走進他的世界看看。但是她又有點害怕,他怕他是個騙子,也怕他對他懷著不好的企圖。不過小麥轉念又一想,我還有什么可以企圖的呢?自己身無分文,又欠了一身債,圖錢是不可能的了,圖人的話,二人遠隔千里,也不太可能。自己之所以對他產生了好奇心,同理心,大概是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過的不如意,遭受重大打擊,為了防止崩潰,潛意識就會去虛擬的世界尋找心靈的辟護。不是人在失去平衡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去抓住人事物么?精神失去平衡的時候也會如此吧。

就在小麥正要關機準備休息的時候,她又收到了新的留言,小麥趕緊點開。

“看看你。”詩人說。

猶豫了一下,小麥回他道:“好,就一下。”

小麥平時沒有跟陌生人視頻的習慣,她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趕緊找來了一條絲巾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來眼睛。當視頻接通的那一刻,出現在她屏幕中的是蒼老的,憔悴的,甚至帶著猥瑣迷離近乎諂媚的似笑非笑的一張臉,他的頭發亂蓬蓬的,像極了樓下那棵像是鳥窩的樹,她還沒來得及聽清楚他的話,她就趕緊關掉了視頻。這與他照片中深沉的,穩健地,意氣風發的儒雅中又有一絲桀驁不馴的形象太不符合了。

“怎么了?”詩人發來微信。

“你嚇到我了。”小麥驚魂未定。

對于她的直白,他沒有生氣,在年長的異性眼里,年輕的女孩是應有被寬容的特權的。

但是小麥,可沒有那么寬容,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在幾秒之間就幻滅了。那種落差,使得小麥心涼半截,這足以讓她放棄繼續聯絡的念頭。

她開始寄情于工作,只有忙碌起來,才不會胡思亂想,她基本上每天六點起床,七點到地鐵站,晚上再乘地鐵回,回家吃晚飯倒頭就睡。慢慢地,她發現只要她七點鐘準時走進5號車廂,十有八九能遇到那個捧著報紙看的人。然而這次,他竟然沒有拿著報紙看,沒有了紙張的遮擋,小麥終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樣,與以往不同的是,他戴了一頂灰色細格的毛呢面料帽子。

小麥很難形容他的長相,對于陌生人,年輕的女孩可以用漂亮不漂亮來形容,年輕的小伙可以用帥氣不帥氣來形容。對于一位長者,可以用慈眉善目,精神矍鑠或者老態龍鐘來形容,但是對于他,小麥實在想不出用什么言語來描述他比較貼切,一切能想到的詞語都不能準確地去勾勒他的輪廓,深不見底的靈魂。只能說,比較起其他人來說,他比較特別。這回,小麥坐在了他的對面,顯然,他也注意到了小麥。那眼光如同漫無目的飛舞的蝴蝶一樣,輕輕落在一朵花上,很快又飛的無影蹤了。

小麥到了公司,剛把電腦打開,完顏便走了過來。他個子不高,留著短寸的頭發,又戴了能隨著光線變化而改變顏色的眼鏡,一雙細小的眼鏡透著精明算計,不過他的背筆直挺拔,走路帶風。

“怎么樣?你的策劃給我看一下。”

“哦,我昨晚已經發您了。”小麥邊說邊找到自己的文件夾。

“來我辦公室討論。”完顏說著便又飛快地走出去了。

小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內心有些忐忑。

完顏的辦公室裝飾風格比較考究,一走進去地左手面是棕色的皮沙發,對面是書櫥,他的辦工桌在里面,旁邊有一個很大的魚缸,養著幾條說不上名字的大魚。

“坐。”完顏從旁邊抽出一張椅子,拉到自己旁邊。

小麥坐下,等著他把郵件打開。

完顏迅速地點開了郵件,盯著電腦屏幕,手指靈活地滑動著鼠標,問道:“你設計了四個風格的主題是嗎?”

“是啊,分別是春夏秋冬,只是不知道他認可哪一種?”

“至于選哪一種,這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要把每個主題用到的物品標上價格,就拿春天來說吧,儀式需要春茶,茶的種類有很多,價格也各不相同,你應該都標記好,做好預算才是。”

“好的。”小麥點頭稱是。

“你覺得哪一種主題好呢?”完顏轉過頭來問她。

“要是我的話,我會選春天或者夏天的主題,因為死亡已經是一件很悲傷的事了,如果再用悲傷的氛圍去渲染,豈不是更加難受了?”

完顏點頭道:“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的意義,就是要避免這樣。這也是我們逐漸被大眾所接受的原因,人不但要活得有尊嚴,死也要死的有尊嚴,在即將走到生命終點的時候,希望他們是能夠以溫馨的方式去道別,所以我們都會盡量選擇明快的元素。我參加過幾次葬禮,無一例外的紙花圈,鮮花,淚水,或是致辭時的褒獎,給死去的人加冕,又有什么意義?”完顏道。

小麥聽了完顏的一番話,覺得十分有理,但是卻不知如何接話。只聽完顏繼續說:“你回去把我說的這些再細化一下,越細越好。具體需要花費多少錢也算好,讓他做個參考。”

小麥這才意識到跟他的思路的差異,她更看重總體的設計,而他則更加看重收入和支出的比例。

小麥為了趕進度,到家之后就開始著手寫方案,列明細。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溫馨的場景,在告別會現場,沈醫生盛裝出席,舉起酒杯,跟身邊的人一一道別,沒有淚水,沒有嘆息……,想到這,小麥輕嘆了一口氣,她苦笑著搖搖頭,心想怎么會沒有嘆息?不知多少人要強忍淚水,故作堅強,包括沈醫生自己,不知內心是何等悲戚。

小麥想到這,心情也不覺變得灰暗了。

正在愣怔出神的時候,手機彈出開一條信息。

“在干嘛?”是詩人發過來的。

小麥本來不想繼續回復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回復他:“工作。”

“不好意思,那天嚇到你了。”詩人接著說。

“你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都在上網?”小麥岔開了話題。

“應該是吧。”

“你不需要應酬?”

“沒有應酬。”

“不需要陪伴家人?”

“不需要。”

他真是個稀奇古怪的人。

“那你是退休了?”

“不,我還在工作,因為我要寫詩。”詩人回答道。

小麥想了想,又問道:“那你為什么喜歡找我聊天?”

“因為我和你心通。”詩人回答道。

她不過評論了幾首詩而已,總共也就聊了幾次天,就心通了,是不是有點太武斷了呢?還是這是他慣用的伎倆,跟誰都說著同樣的話,用以獲得對方的好感,小麥半信半疑,不為所動。

她把她修改的方案發給完顏看后,他雖然不滿意,但是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她抓緊聯系沈醫生。

這幾天坐地鐵的時候她沒有碰到那位總愛看報紙的男士,不知他改變了路線還是怎樣。小麥內心有些許失落,不知怎么,小麥總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有種親切依賴之感,對家人朋友卻頗為冷淡。每次她想賴床不想起床的時候,轉念想到他會準時出現在地鐵上,端坐在哪里看報紙,一段四十幾分鐘的旅途有一個固定的人作伴,便又迅速的坐起來,揉揉眼睛,打著呵欠把被子掀開。

小麥茫然地坐在那里,眼睛漫無目的的望向對面,這時候車門開了,一堆人爭著往車上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走在前面,她左手拎了個白色的塑料水桶,右手推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背上還背著一個很重的書包,她躬著腰,尋找最近的座位。恰好小麥對面有個空位,眼看別人馬上就要坐過去了,她還在使勁移動自己右手邊的大箱子。先坐上去再推嘛,小麥心里都為她著急,好在那個人看見她帶著多東西,主動讓出了位置。

等她坐下來,小麥認真打量了她一眼,她臉色暗黃,毫無光澤,大顆的黑痣散布在兩側臉頰,但是看得出,她長得并不丑,而且稍加打扮,就很好看。只是她一臉哭相,就算沒有落淚,那表情,就好像隨時有眼淚在嘩嘩流淌,止都止不住的那種。驀地,小麥想到了自己,近來發現自己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在哭,連笑都不會笑了呢?

小麥來到單位,聽見大家正興致勃勃地討論生日有關的話題。

“誰要過生日了?”小麥問道。

“咱們領導后天過生日。”戴茹道。

“花也送過了,蛋糕也送過了,這次真的不知要送什么好了。”同事阿玥說道。

“男的都喜歡電子產品,要不我們送他一個無線耳機,按照2000塊錢的預算,每個人均攤下來也就200來塊錢。”男同事小江說。

“我覺得可以啊,他每次請我們吃飯也要花費不少呢。”瀟瀟道。

“我真的不想再參加任何飯局了,我最近晚上都在節食,只吃水果沙拉,好不容易瘦了三斤,這一頓飯下來,肉又要漲回去了。”戴茹道。

“戴茹姐,你哪里胖了,你還用減肥?”阿玥道。

“那得看跟誰比,要是跟小麥比,我可不是胖嘛?”戴茹道。

小麥羞紅了臉,她生怕別人問她為什么這么瘦的,難道她要扯謊說自己是光吃不胖的類型嗎?要知道,在公司里,她每次吃飯免費湯都要喝兩碗的。

小麥此時飛速計算了這個月的開銷賬單以及將要償還的貸款本金和利息。如果再額外支出200塊錢的話,那她就更要節衣縮食了,雖說現在是夏季,水果蔬菜都便宜一些,但是200元足夠她自己半個月的菜費了,猶豫了一會兒,她決定合買生日禮物的事情還是不去參與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決定就以工作為由,不參加生日聚會。

小麥扯謊道:“后天我恰好約了客戶,過不去了。”其實那天她根本就沒有約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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