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早年生活
1907—1929

時裝模特李·米勒,攝影師李·米勒,戰地記者李·米勒,作家李·米勒,古典音樂愛好者李·米勒,高級廚師李·米勒,旅行家李·米勒。在這些截然不同的領域,她都如魚得水并有所成就。無論哪種身份,她都是那個勇敢無畏的李·米勒。

李是個復雜的矛盾體,既脾氣暴躁,又熱情奔放;既才華橫溢,又無能得無可救藥。她終其一生都在努力駕馭自己的脾氣,仿佛緊緊攀附在一條失控的巨龍的背上。有時,巨龍獲勝了,而她陷入了慘淡的絕望。但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都能掌控局面,與巨龍勢均力敵,并戰勝自我,扭轉逆境。她的成功讓人久久難忘。她熱愛學習,熱愛創造,熱愛參與,然后轉而去干別的事。按她自己的話說,她對某事的癡迷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有時僅持續數日,有時則長達數年。攝影是她無上的心頭所好,30年后,直至窮盡攝影所能帶來的一切刺激,她才終于將之徹底舍棄。

李的興趣范圍非常廣泛,而且遠不止于業余愛好者雜亂而淺薄的涉獵。無論哪個領域,她都會全身心地投入,至于這種興趣會給她自身和他人帶來怎樣的后果,則是次要問題。雖然李十分擅長向他人學習,卻鮮有人能影響到她。她穿梭于不同領域的巨擘之間,而她本人幾乎無甚改變。孩提時代,在一位優秀的機械工程師——她的父親西奧多·米勒的監護下,她的性格內核便早已成形,并從那時延續終生。

西奧多·米勒的祖上是來自黑森的德意志傭兵,在美國獨立戰爭后定居于賓夕法尼亞州的蘭開斯特。他的父親在印第安納州的里士滿當磚匠。而當西奧多開始職業生涯時,他的身份是為輪滑鞋制作木輪的機床工人。經過不屈不撓的努力,憑借在國際函授學校獲得的各種資格證書,他在工作中步步高升。在后來的歲月里,每當有人指責他固執己見時,他就會不屑一顧地說,所謂的固執不過是毫不動搖的決心。他的女兒遺傳了他的諸多稟性,包括倔強的性格、對科學和一切機械永無饜足的好奇心,以及全無顧忌的提問方式。

1895年前后,在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西奧多下定決心要環游世界。由于收入所限,他最遠只到達了墨西哥的蒙特雷,并在那里的一家鋼鐵廠謀到一份工作。不幸的是,這次冒險頗為短暫,他在那里感染了傷寒,最后住進了當地的醫院。按照慣例,病人的飲食只能由家人提供,而西奧多的家人都不在身邊。不過他很幸運,在鋼鐵廠結交的朋友時不時會給他捎些吃的過來,附近修道院的修女也很仁慈,沒有介意他的無神論立場,為他微薄的口糧提供了額外的補充。

身體剛恢復到能承受長途旅行的程度,他便立即返回美國。因為獲得了職業發展的良機,他擱置了環游世界的計劃。他先是在紐約市布魯克林的默根特勒萊諾鑄排機公司擔任工頭,隨后又去尤蒂卡落錘鍛造及工具公司工作,并迅速升任總經理。令尤蒂卡這個地方別具吸引力的是弗洛倫絲·麥克唐納,她是一位加拿大護士,在圣盧克醫院工作。她性格親切隨和,工作勤奮,是來自安大略省的蘇格蘭-愛爾蘭裔移民之女。他們的戀愛長跑持續了許久,西奧多非要等到自己身居高位,足以為未來的妻子提供可靠的家后,才愿意結婚。為了消磨這段漫長的等待期,西奧多說服了弗洛倫絲遷就他最珍視的愛好——攝影。她赤裸著身體,慎重而不失自信地擺好姿勢,供西奧多拍攝,遵循彼時的風尚,成為優雅的深褐色肖像照中的主角。

此時,波基普西市的德拉瓦爾離心機公司正飽受勞工問題和罷工事件的困擾,他們聽說尤蒂卡有個聰明的年輕人具備難得的管理才能,便派人前來邀請。西奧多被任命為工廠主管,甫一上任,他就徹底改善了工人的工資待遇和工作條件,并解雇了那些依舊心懷不滿的人。

西奧多在波基普西定居下來。1904年,維持了一年的異地戀情后,他和弗洛倫絲終于結婚了。她并未立即適應新家的生活。在尤蒂卡等西奧多的時候,她遇到了另一個男人,內心深處泛起了猶豫的漣漪。本著務實的精神,西奧多又把她送回了尤蒂卡,好讓她確定自己的心意。幾周之后,她回來了,篤定地認為自己還是更愛現在的丈夫。

德拉瓦爾離心機公司是市里規模最大、最負盛名的企業,擁有大約11 000名員工和龐大的銷售網絡。或許是西奧多在公司里新近取得的地位使然,這對年輕夫婦受到了“美國革命女兒會”的青睞。這是一個以忠誠、愛國的美國家庭為基礎的精英社會團體。弗洛倫絲心懷感激地接受了入會邀請,原本一切進展順利,直到有人來調查她的祖輩,赫然發現她的父母是加拿大人,曾與革命者為敵。更糟的是,西奧多的父母還是被派去鎮壓革命的黑森傭兵的后裔。弗洛倫絲的申請被即刻駁回了,這件事始終被家里人當作一大笑談。

1905年,他們的長子約翰·麥克唐納誕生了。1907年4月23日,伊麗莎白出生。她一開始被稱為“麗麗”,后來她又成了父母口中的“蒂蒂”。不過,其他人都管她叫“李”。1910年,她的弟弟埃里克也降生了。憑借著才能和勤奮,西奧多升為經理,全家人搬到了波基普西郊外,住進了奧爾巴尼路上一座占地165英畝[1]的小農場。

管理農場的任務被交給了加拿大人伊弗雷姆·米勒叔叔。他也姓米勒,但跟他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伊弗雷姆叔叔并不像西奧多那樣熱衷于創新,他偏愛老辦法。西奧多對人對事都十分豁達,可不巧在他眼里,一味循規蹈矩是絕對難以接受的。最終,伊弗雷姆叔叔被迫離職,被另一位更有遠見的經理吉米·伯恩斯所取代。沒過多久,這座農場成了一處試驗田,德拉瓦爾離心機公司生產的所有新型擠奶機器和奶油分離設備都在這里接受測試。

得益于在德拉瓦爾離心機公司的職位,西奧多先后數次造訪其位于斯德哥爾摩的母公司,他利用這些出差機會見識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情況,并把接觸到的新觀念悄然銘記于心。某年冬天,他從斯德哥爾摩返回后不久,說他瘋了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親眼看見他站在幾塊尖頭木板上,從山上滑了下來。這是波基普西居民第一次見識滑雪運動。沒過多久,米勒家的三個孩子和幾個鄰居就都裝備上了西奧多制作的滑雪板。

在李和她的兄弟眼里,農場就是一座巨型游樂場。父親鼓勵孩子們冒險,并竭盡所能地培養他們對科學的興趣。在哥哥約翰的帶領下,他們在一條小溪旁造了一臺水車,又用木材建了一條軌道,軌道從山谷的一面沿山勢而下,再爬上另一面的山坡。火車頭和煤水車的輪子是在德拉瓦爾離心機公司的工廠里鑄造出來的,但車上沒有發動機。孩子們為火車頭提供動力的方式是將其拖到軌道最高處,置于山坡上,然后猛地抽掉卡在車輪下的木楔。在兩面斜坡之間的平地上,約翰設置了兩組道岔,鋪設了一條短短的平行軌道,充當讓車道。這一設計讓火車頭和煤水車可以從軌道兩端同時發車,旁邊的兩個人會在一瞬間切換道岔,從而避免兩車迎面相撞。

這些游戲既危險又刺激,往往需要借助某些技術。李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套化學實驗用品,這是一套神奇而精致的收藏品,包括多種化學儀器和化學制品。在漫長的冬季,她經常一連數日忙于調制藥劑,制造出刺鼻的氣味,同時溫和地忍受埃里克的干擾。不知不覺間,姐弟之間的這種相處模式不僅為她后來的攝影工作奠定了基礎,也培養了二人的團隊協作素養。

攝影就像其他事物那樣,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李的生活,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西奧多將樓梯下逼仄的儲物間布置成暗房。他的相冊里收有很多火車頭、戰艦、橋梁、水壩、道路和各種奇景的照片,他會在上面精心標注。例如,1910年在某次展會上拍攝的一架早期雙翼飛機的照片,其說明文字是“首次乘坐重于空氣的機器飛行”。然而,這些偉大的現代工程和機械只能屈居次席,相冊里俯拾即是的是與李有關的記錄。凡是可以拍照留念的事件,比如“蒂蒂滿三個月的生日”,都被用一張張小小的快照充滿愛意地記錄下來了,還配上了用打字機認真敲出的說明文字。西奧多拍攝了大量的小照片,沉湎于身為人父的舐犢之情中。

西奧多和弗洛倫絲都很享受劇院帶來的輕松樂趣,夫婦倆經常帶孩子們去看戲。將近50年后,李這樣寫道:


我平生看的第一場戲是在波基普西歌劇院。演員名單里竟然包括薩拉·伯恩哈特,這說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確有其事,令人難以忘懷。她在一張躺椅上表演了“她最偉大的角色的一個精彩片段”,隨后以紋絲不動的裸體呈現,頗具藝術氣息,這是對希臘雕塑的模仿(鐵青的雕塑,在聚光燈下微微顫抖)。現場還播放了一段名副其實的“電影”,作為開幕表演。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我對死在矮沙發上的圣者薩拉有著相當病態的興趣。我不懂法語,但她飾演的波希婭表現出了懇求的姿態,顯得十分急切(在這一片段中,她直起了身子),裸體只是增添了藝術感而已。開頭的“電影”相當刺激,一輛火花四濺的火車在隧道內和高架橋上飛馳,主人公就是勇敢的攝影師本人。他反戴著帽子,獲得了“危險表演費”作為報酬。在穿越峽谷的彎道上,列車幾乎首尾相接……車速快得讓人頭暈目眩,沒有任何物體是靜止的,我興高采烈地歡呼,把包廂欄桿上價值八美元的流蘇都給拽掉了。1


李七歲那年,因為母親生了一場小病,她被送到布魯克林的友人家暫住。那家人的小兒子在美國海軍服役,在李逗留期間,他正好在家休假。他與李的關系究竟怎樣,個中細節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李遭到了性侵。這件事嚴重地傷害了她。她回家后才被發現感染了性病。當時青霉素尚未問世,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用氯化汞進行沖洗。當過護士的弗洛倫絲為她實施治療,整個過程令母女倆無比痛苦。

為了防止形成嚴重的情感創傷,弗洛倫絲和西奧多向精神科醫生尋求幫助。醫生的建議是讓李相信性和愛是分離的——性只是一種生理行為,與愛并無明確的聯系。他們希望借由對性的輕視,使她避免因負罪感而產生激烈的反應。這種治療的效果無從判斷,因為短短幾年后,李又遭遇了另一場刻骨銘心的悲劇。

在一個不知具體年份的夏日,年少的李初次墜入愛河,迷戀上了當地一個少年。在她心目中,他俊美、風趣,而且像她一樣熱衷冒險,他簡直成了她所有向往的化身。一個炎熱的下午,他們一起去湖上劃船。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從船舷邊跌了下去,還是開玩笑地主動跳入了水中。總之,那個少年很快便心力衰竭,當場就死去了。以上兩件事給她留下的傷痕終生未消。

李的父母想方設法幫她挺過這些噩夢,他們對她的縱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李很快便開始懂得利用父母的仁慈,這不足為奇。通過孩子天真而合乎邏輯的思考,她意識到,自己的獨特地位不僅能讓她逃避家務瑣事,她還可以憑借巧妙運籌,將家中大部分事務轉化為對自己有利的局面。

無論她在家里怎樣自行其是,到了學校里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若某一門學科不能勾起她的興趣,那她不論受到怎樣的壓力,也不會專心去學。在家里,李愿意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情中,而在學校,沒有什么能使她屈服于權威。她借由一連串巧妙、瘋狂的惡作劇來宣泄不滿,于是免不了被一所接一所的學校開除。

看到自己培養的孩子身上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叛逆精神,西奧多既自豪,又懊惱。他一直在尋找新的學校,每一所學校的校規似乎都比前一所的更為嚴苛。雖然他本人信奉無神論,但這些學校主要是由宗教團體運營的。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李弄到了某種用于醫學診斷的藍色染料,她偷偷讓一個老實的同學吃了下去。那個可憐的姑娘一看到自己排出的亮藍色尿液,就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大家實在受夠了,李又被開除了,這回再沒有學校愿意接收她了。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科卡辛斯基女士伸出了援手。她是一個來自波蘭的未婚女子,曾在普特南霍爾私立學校教法語,李過去在這所學校就讀過一陣子。科卡辛斯基女士提議,她和她的同伴可以把李帶去巴黎,讓李在那里接觸一下歐洲的古典藝術和文化,這可以幫助李安心定志。旅途的最后,李還可以在法國尼斯的一所女子修身學校學習一段時間。李對此非常興奮,西奧多和弗洛倫絲也很快被說服了,不再有所顧慮。畢竟,這個辦法或許可以解決李棘手的教育問題,有這樣兩位正直的女監護人隨行,李不可能受到傷害。

1925年5月30日,米勒全家前往紐約,為即將乘坐“米娜哈哈”號輪船的李送行。李心里一直很清楚,要糊弄這兩位同伴并不難,沒過多久,事實便證明她是對的。當輪船在布洛涅停靠時,科卡辛斯基女士因為法語太差,連一輛出租車都打不到。鬧劇一場接著一場,李事后回憶說:“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們在巴黎找到的第一家旅館居然是一家妓院。我的監護人花了五天時間才明白這件事,但我覺得太妙了!我要么將身子探出窗外,看著顧客來來往往,要么看著走廊里的鞋以高得驚人的頻率更換。”2

初次巴黎之行令人心醉神迷,這正是李一直在等待的催化劑。這次旅行遠不如她父母所期望的那樣,給予她心性上的熏陶,反而讓她接觸到了她冥冥之中一直在渴求的世界。她和兩位監護人逗留了一段時日,熟悉了一下這座城市,然后就逃走了。

李很快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并向父母宣布她想做個藝術家。在震驚平復之后,他們勉強答應了她,替她付了學費。李得以入讀剛開辦不久的邁杰什戲劇技能學校,這所學校位于巴黎的塞弗爾街,經營者包括拉迪斯拉斯·邁杰什和厄諾·戈德芬熱,前者是一位頗有才華的舞臺設計師,后者日后成了著名的建筑師和城市規劃師。

李算不上學校里的明星學生。她年方十八,喜愛交際,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美完全合乎那個時代的風尚。比起學習,她更想慶祝自己剛剛贏得的自由。在正規學業之外,她所學的是如何成為一個無拘無束、可以掌控自身命運的女人。她來到巴黎時,正值“迷惘的一代”幸存者的鼎盛期,恰如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所形容的:“這代人長大以后,發現所有的神都辭世了,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所有對于人的信心都動搖了。”自由自在是美德,對享樂的追求令人迷醉。

巴黎是藝術革命的溫床。信奉虛無主義的達達運動源自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血腥屠戮的反感,這一運動后來又讓位于超現實主義的思潮。安德烈·布勒東引用阿波利奈爾的話,形容超現實主義運動“是純粹的精神自動癥,旨在通過口頭、書面或其他方式來表達真正的思考過程。它是思想的口授,既不受理性的支配,也不受任何審美或道德的羈絆”。夢境、幻覺和想象是這場運動的基礎,自由主義是其風格。要想追求個人自由,李再無可能找到更好的時機了。

一些藝術家的作品在日后被認為具有里程碑意義,此時他們正處于聲名鵲起的前夜。喬治·德·基里科如夢似幻的風景畫標志著一個時代的開端。詩人保羅·艾呂雅和安德烈·布勒東,畫家馬克斯·恩斯特、馬塞爾·杜尚、安德烈·馬松、伊夫·唐吉和勒內·馬格里特等,都是革新傳統的年輕斗士。此外,畢加索、布拉克和米羅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他們的作品與超現實主義者的可謂異曲同工。

攝影界的主導者是曼·雷,他是一位年輕的美國攝影師,但更愿意被人視為畫家。除了精湛的肖像攝影技法之外,他還制作被他稱為“實物投影法”的無相機照片。他的方法是將一組實物放在感光紙上,使其暴露在光線下,再以正常方式顯影。如此往往可以得到多重曝光的效果,實物白色或灰色的陰影構成了如夢似幻的圖案。這種將實物任意并置的拍攝法對超現實主義者極具吸引力,但老牌攝影師對曼·雷嗤之以鼻,稱他“不過是個狡猾的暗房騙子”3

高級時裝的潮流則由香奈兒、帕圖和勒隆引領著。他們利用白天穿的運動裝打造出了具有少年氣的簡約風格。這種飾有繡珠的緊身晚禮服輪廓鮮明、活潑靈動,十分適合李,仿佛是專為她設計的。在舞臺上,佳吉列夫和馬辛的芭蕾舞劇風靡一時。讓·科克托和克里斯蒂安·貝拉爾是設計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不過當時科克托還是以其詩歌聞名于世。格特魯德·斯泰因、埃茲拉·龐德、福特·馬多克斯·福特和歐內斯特·海明威則在文學星空中熠熠生輝。

這些富于創造力的人在歷史上聲名赫赫,而其中究竟有誰曾與李有過接觸,這一點難以完全知曉。無論是否見過這些人,她無疑深深地受到了他們的影響,她不肯回家也就不足為奇了。直到1926年秋天,西奧多親自趕到巴黎,硬是把她拖回了波基普西。

農場的生活自然無法與巴黎的相比,于是李開始常常去紐約旅行,而且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以此擺脫父母對她的依戀。最后,她入讀了藝術學生聯盟[2],那里主要教授戲劇設計和舞臺燈光方面的課程,但對她而言,上學不過是個繼續在大城市生活的借口。她興致勃勃地投身其中,在享樂主義的旋渦里匆匆度過學生時代的社交生活。西奧多給予她的資助不多不少,使她能在東49街一座褐色磚石建筑里租下一間小公寓。為了讓生活多點刺激,她開始為一些劇場表演接受舞蹈訓練,她在節目《喬治·懷特的丑聞》中短暫地露過面,還參與了一家夜總會名為《大誘惑》的節目的排演。

在金伍德公園度周末的時候,李會幫助沉迷于攝影的西奧多。他購買了一臺立體照相機,可以在一張85毫米×170毫米的硝酸鹽底片上同時拍攝兩張照片。當使用配有棱鏡的設備觀看接觸印相照片[3]時,兩張照片上的圖像就會融合在一起,產生三維立體效果。不消說,橋梁等工程奇觀是他經常拍攝的攝影題材,但他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愛好——拍裸體照。李在室內和室外給他當過無數次模特,她姿態沉靜、泰然,有時略顯莊重。只有在與裸體女伴們一起出鏡時,她的自我意識才會在鏡頭中悄然顯現。

倘若不是一起險些改變一切的事故,李的青蔥歲月或許就這樣悄然流逝了。有一天,她在紐約街頭過馬路時,不小心迎面走到了一輛汽車的前方。就在她與汽車近在咫尺時,一旁的人猛地把她拽了回來,她隨即癱倒在那人的懷里。她的救命恩人正是白手起家的新晉雜志大亨——康泰·納仕[4]4 驚恐之下,李開始用法語咿咿呀呀地亂說一氣,加之她身上的歐式衣裝,這必定引起了康泰·納仕的興趣。他們成了朋友,納仕邀請李擔任《時尚》雜志的模特。她迅速走紅,很快其面孔就出現在1927年3月刊的封面上。這張圖片由喬治·勒帕普設計,背景是曼哈頓的璀璨燈火,在藍色鐘形帽的帽檐下,她的目光銳利、果決,與身上精致而艷麗的服裝形成了鮮明對比。

愛德華·斯泰肯與德·邁耶男爵正在角逐“全世界收入最高的攝影師”這一頭銜。斯泰肯是康泰·納仕的密友,也是《時尚》雜志的主要攝影師,所以對李而言,被派去當他的模特是很大的榮耀。很快,李開始定期為他做攝影模特,在《時尚》以及康泰納仕出版集團旗下的其他雜志上現身。在斯泰肯眼里,對二十五歲上下的年輕人的時尚風格而言,李是理想的模特。她身材高挑,舉止得體,有著一頭漂亮的金發,側影流露著堅強的氣質,這與斯泰肯本人干練、優雅的攝影格調相契。她身上有一種超然的風度,而且她本人相當上鏡。斯泰肯賦予了她遠超其實際年齡的老練,這與她身上那股不羈、自在的氣質十分吻合,取代了所謂“美好年代”[5]殘存的氣息。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段時光,李說:“我那會兒漂亮得不像話。我外表像個天使,內心卻是個惡魔。”

也有少數幾位攝影師讓李表現得像個不失浪漫情懷的少女,阿諾德·根特便是其中之一。他所拍攝的肖像照焦點顯得內斂、柔和。此外,他為李拍照或許是出于愛慕,而不是為了金錢。這令李的形象呈現出一種精致和脆弱感,再未有攝影師做到這一點。根特已經年逾七旬,但人們經常看見他站在通往李的公寓的樓梯頂上,手里握著三朵紅玫瑰。李很喜歡這位睿智、溫和的老人,經常連續數小時傾聽他關于藝術和文化的高論。

她還與弗蘭克·克勞寧希爾德建立了長久的友誼。克勞寧希爾德是《名利場》雜志的編輯,有時被稱為“康泰·納仕的斯文加利[6]”,他的言論也值得一聽。納仕并無他本人所向往的那種翩翩風度,而克勞寧希爾德對高雅品位有著玄奧的理解,納仕不免受到其觀念的左右。

除了這些飽學之士,李還有許多同齡朋友。波基普西的貝爾·范·德爾·沃特和阿蒂達·沃納是她的好友,不過說起她最親密的朋友,還要數藝術學生聯盟的塔尼婭·拉姆。塔尼婭的父母是挪威人,她容貌美艷,深色的秀發和眉毛與李形成了鮮明的視覺對比。她們會一起去康泰·納仕位于公園大道1040號的公寓,參加在那里舉辦的時髦聚會。納仕就像一位在色板上調色的繪畫大師,在賓客名單里摻雜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的雜志頁面仿佛活了過來,聚會上既有來自社交界、商界和戲劇界的精英,也有少數像李和塔尼婭這樣青春年少的美人,為本就星光燦爛的場面增光添彩。

李的周末一般是在金伍德公園度過的,西奧多和弗洛倫絲總是熱情地歡迎她的朋友,尤其是那些姑娘。西奧多會拜托她們充當立體照片的裸體模特。約翰已經成為一名航空界的先驅,他在谷倉里修復了一架損毀的雙座標準J1雙翼飛機。他是出色的飛行員,而后擁有了幾種不同型號的飛機,包括一架旋翼機。李和她的朋友們偶爾會被邀請乘坐他的飛機在附近轉轉——一般是他們家宅子的上空。

李過著自由不羈的生活,盡管如此,當在1928年7月發現自己有一張照片被用于高潔絲牌衛生巾的廣告時,她還是深感震驚。這是第一次有人把模特的肖像照用于這種用途。在那個年代,人們普遍認為這些女性用品過于敏感且不宜被談論,若有誰任自己的形象被用于此類產品,會被看作是在自輕自賤。這則廣告出現在了美國所有流行雜志上,如今,只有大規模電視廣告的覆蓋率才能與之相提并論。抗議信件如潮水般涌向雜志社和廣告公司,其中最激烈的抗議者是李的追求者阿爾弗雷德·德·利亞格爾。針對這次事件,他直接向康泰納仕出版集團發難。但所有抗議都沒有用。李當初在模特合同上簽了字,廣告公司完全擁有這么做的權利。這批廣告一直刊登到12月,到這個時候,看見自己激怒了那么多一本正經的人,李的震驚已經演變為深深的自豪。

對李而言,她在紐約取得的成功不過是在消磨時間。她固然喜歡大型模特工作室那種刺激的生活,也樂于接觸社交名流和知識精英,但比起巴黎那段目眩神迷的學生時代,這些依舊不算什么。如今她二十二歲了,一心想回到巴黎。斯泰肯把她介紹給曼·雷,康泰·納仕指引她去找法國版《時尚》雜志的經營者喬治·霍伊寧根-許納,還有一位時裝設計師給她布置了一項小小的研究任務,承諾她能賺點小錢。她抓住了這些機會,在塔尼婭的陪伴下,她訂了一張“格拉斯伯爵”號客輪的船票。

李與德·利亞格爾(后來他成了百老匯劇院一位出色的制作人)的愛情洶涌澎湃,充滿爭吵與激情。在他的共謀下,李把自己的感情一分為二,一半給了他,另一半則給了一位名叫阿蓋爾的加拿大年輕飛行員。阿蓋爾與德·利亞格爾是很好的朋友,這讓這段三角戀變得輕松了些。等到李即將離開的那一天,他們二人用拋硬幣的辦法來決定誰去碼頭為她送行。德·利亞格爾贏了,不過阿蓋爾也找到了自我安慰的辦法——當李的客輪沿哈得孫河順流而下時,他駕駛JN-4“珍妮”雙翼飛機,從客輪上方低空掠過,將紅玫瑰拋撒在上層甲板上。之后,他又返回羅斯福機場去接一名學生。單人飛行時,“珍妮”雙翼飛機上的飛行員一般會坐在前座艙操縱,而在雙人教學時,學生會坐在前座艙,這樣一旦學生嚇得呆若木雞,教練就可以用扳手將其敲暈,從而接管飛機的控制權。這次飛行中,阿蓋爾興許是被離別的情緒沖昏了頭腦,他讓飛機停留的時間只夠學生爬進后座艙。起飛幾分鐘后,飛機旋轉著墜落在地,阿蓋爾和他的學生當場死亡。與此同時,李正沉浸在船上的社交生活中,對戀人的慘死一無所知。

[1] 1英畝約合4046.86平方米。

[2] 1875年在紐約曼哈頓成立的一所藝術學校。

[3] 接觸印相照片指將底片直接置于相紙上,經曝光、沖洗而成的照片。

[4] 美國出版大亨,他于1909年創辦康泰納仕出版集團,旗下有《時尚》《名利場》等多個國際知名雜志品牌。

[5] 指法國乃至歐洲歷史上的一段時期,大約始于1870年拿破侖三世被俘以及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建立,隨著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而宣告結束。

[6] 小說《特麗爾比》中的角色,后指心懷邪念、操縱他人的人。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海县| 卓尼县| 平远县| 上虞市| 湘潭县| 织金县| 盈江县| 青海省| 普兰县| 台江县| 崇左市| 亚东县| 宜兰市| 闻喜县| 故城县| 盐山县| 胶南市| 嘉定区| 嘉荫县| 泽库县| 田东县| 修水县| 苍山县| 金寨县| 视频| 台北市| 麦盖提县| 轮台县| 远安县| 和平区| 佛山市| 济南市| 临洮县| 德安县| 革吉县| 盘山县| 南华县| 绩溪县| 改则县| 潞城市| 赣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