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濃煙雨打濕了廊檐旁的幾簇海棠,遠山高闊,藹霧涼薄。
拐過寂廖的別院,綰起門簾時,袖衫不小心打落幾朵海棠,馮霧的肩胛上沾染了幾瓣花瓣。
她綰起的發特意垂了幾束下來,慵懶地散在肩上。
身后跟隨的宋章暉望著美人裊裊娉婷的身姿,躊躇了一會兒,便沒再跟著。
他就那樣遠遠望著美人在煙雨中上了車輿,那殘花隨著她的挪動,掉入春泥之中。
這雨只是綿綿軟軟,對啟程沒有太多阻礙。
回程不用路過那段山坳,馮霧放寬了心,在途中瞇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到府上了。
快到午時,這幾日府上和往常一樣吃齋靜沐。
汀以笙的祖母早早進入午休,馮霧不便叨嘮,遣散了春桃,又回到了自己房間。
其實她是因為心虛,不得不自己靜一靜了。
被世子英雄救美后,文晴便想著攀上世子這棵大樹,扶搖直上。
秦溫莨記得很清楚,那是本月十三號,一個有點熱的午后,秦珠先是收到了世子的信箋,兩人正式以書信來往。
原本這樣的閨中密事秦珠不便與人講述,但她實在拿不定主意就問了祖母,祖母一高興秦府上下便開始為秦珠籌謀了。
秦溫莨也是由此聽到了風聲。
沒過幾天秦珠又收到了世子邀請她去馬場看賽馬的邀請函,也是從那一天之后,兩人情愫暗生。
而那時,秦溫莨還沒有嫁給宋酉汕,在閨閣聽聞這才子佳人的風月情事后,也頗有羨慕。
在她潰爛的一生中,也曾想過如果她也有機會出去見世面,重新遇到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度過一生,她的命運會不會就此改變。
如今命運讓她重來一次,這件美事被她處心積慮地搶了去,她只能充分利用,這有可能唯一的機會。
秦溫莨想到這里,便想起那崖岸清雋的世子爺,他望著自己時,眼神那么溫柔多情,她應該也能等到他的信箋吧?
那世子府金山銀山,就算是做妾也是金尊玉貴,秦溫莨還沒有笨得這點好賴都不分。
她長吁一口氣,用手緩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給自己順氣。
不是秦溫莨偏執,而是這一年在秦氏身上發生了太多事情。
先是她被父親安排嫁入宋府,然后是父親被對家彈劾成功,秦家上下男丁遭遇流放。
她雖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有遭這件事的牽連。
但是那宋酉汕是個不折不扣的勢利眼,見她家道中落,開始變著法子羞辱她……
所有人中,只有那嫁入世子府的二妹,勉強過上了安樂的生活。
只因世子這人多情,但不寡義,才成全了這段佳華。
想到這里,秦溫莨一顆心更是七上八下,生怕出什么差池。
好在上天垂憐,沒想到第二日世子府便托人寄了信來。
他在信中寫道:憶那日煙雨蒙蒙,雨打海棠輕輕吟。初遇美人浮丹翠柳春,一日不見如三秋。我自竹林落此跡,思美人、念美人。
秦溫莨受寵若驚,將信箋偷偷藏起來不給人看。
妹妹們都巴著問她:“長姐何時認識了世子?真是好生威風!”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可這樣真是釣足了那些妹妹的胃口。
秦溫莨害羞地將她們轟出去,她特地躲在屏扆后,鍛煉如何回世子的信箋。
墨跡在宣紙上化開,溫婉拘謹的字體躍躍紙上。
秦溫莨忍不住蹙眉,雖然她的字一直不算丑。但十歲后便沒有夫子教她,她的字可能已經跟不上現在的潮流了。
前段時間,她特意偷偷看過秦珠寫給祖母的手札,那字體是非常蒼勁灑脫的。
她想,趁著這段光陰,她得與世隔絕的好好練一練了。
只是她還未清靜三天,父親便知道了這件事的事情。
于是,她還未用膳,就被杏荷喚去了香翠閣,說是父親的意思,讓她先在門外跪著。
香翠閣是秦老夫人居住的地方,她單名一個林,字沐香。出生簪纓世家的她其實也將秦家的前途看得格外重要。
只是秦泉瞞著她關于秦溫莨被懷疑偷貢糕一事,不然秦老夫人也斷不可能放秦溫莨外出。
只是眼下與兒子爭辯時,她還是對貢糕一事無所知。
“是我叫莨丫頭去的靈隱寺,怎么你要怪我這個老婆子不成?”秦老夫人一邊點燃香油,一邊詰問她這慍怒寫在臉上的小兒子。
“兒子不敢。”秦泉慌忙跪了下來,他剛從宮中回來,烏紗都還未褪盡。
他謹小慎微了這些年,最怕行差踏錯,功名利祿毀于一旦。
秦溫莨和世子有書信往來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秦府。
景和十一年,他已經在年僅十歲的莨丫頭身上,體會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滋味,他承受不了。
那日若不是他跪著求侯府原諒,他們父女二人又怎能全身而退?
那世子是比侯府更權勢滔天的存在,如果不小心得罪,株連的就是九族!
秦泉萬不可將九族的榮辱,放任在他已經不可能信任的丫頭片子的風月之事上。
加上近來對家顧遠侯的彈劾,他已經有些力不從心。
“母親可知,莨丫頭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溫婉嫻淑,兒子斷不肯讓她與世子結信!”
見自家兒子說得義正言辭,秦老夫人心下不解,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又是為何?”
秦泉自覺再提秦溫莨十歲的錯誤,頗有草木皆兵的感覺,叫人瞧不起。
他只好使出借力打力一招,道:“秦丫頭,已經定給了淮河宋氏,斷不可再與世子有染!”
“淮河宋氏?”秦老夫人吃驚,以前怎么沒聽他說過,但見他執著,只好擺擺手:“罷了,這朝中之事牽扯復雜,想來莨丫頭也無暇顧及,一切還是按你的意思辦。”
門外跪著的秦溫莨雖然沒有看見二人的模樣,但光是聽他們激烈的討論,就知道父親和祖母都不大高興。
她豎起耳朵將這些話聽了去,踟躕良久,她決定孤注一擲。
這幾日朝中發生一件大事顧泉被秦遠侯彈劾。
不過是因為勇毅侯府。
這些年顧家在勇毅侯府的庇護下,才走到今天。
一切和顧泉的謹小慎微,聽話好拿捏脫不了關系。
只是兩方對立一觸即發,顧泉這軟柿子自然是顧遠侯敲打勇毅侯的靶子。
加上顧泉在勇毅侯的攛掇下運鹽,得了貪腐的名聲,秦府上下受牽連。
如今危機在即,出府有阻礙,秦溫莨決定從運鹽這件事上下手。
思及此,她出口打斷了顧泉和祖母的爭執,言之鑿鑿道:“父親,我昨夜做了一個夢,關乎整個顧府的以后,父親可否一聽?!”
顧老夫人執香油的手一頓,用眼神示意顧泉:“你們父女好久沒有促膝長談,你將莨丫頭帶去一處清凈的地,好好談一談吧。”
這丫頭也是可憐,別因此得了失心瘋。
“是。”秦泉本不想理會那瘋丫頭,但是母親既然這樣說了,他便給她一次機會。
“你最好是真的有話對我說!”路過跪著的秦溫莨身邊時,顧泉惡狠狠道。
此刻他已經很是生氣,整張臉上的慍怒怎么也掩蓋不住。
他佇立在跪著的秦溫莨一旁,惹得她更加嗟悼:“女兒所言不假,此事關乎父親被彈劾……想來是老祖宗顯靈……”
越說到后面,越見顧泉面色煞白。
秦溫莨小心翼翼看他的臉色,只見他一巴掌掌摑而來,拂袖而怒:“荒唐!”
秦溫莨摸著紅腫的臉,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望著顧泉遠去的背影,秦溫莨以為自己沒希望了的時候,沒想到他又折返了回來。
“具體是什么夢,你在祖宗祠堂跪著說與我聽,若有半點虛假,你知道后果的。”顧泉俯下身來,對著她當頭棒喝。
從香翠閣至祠堂的這段路,草木蓊蔚洇潤,鳥雀啼鳴,甚至有幾株晚開的如美人滿面撲香。
秦溫莨的膝蓋跪得有些腫了,走路時肌骼交織,不免疼痛難挨。
同時她被父親罰跪一事,也傳遍了整個顧府。
難免有人猜測:“莨姑娘這是和世子牽扯出風月之情,惹老爺不快了?”
惹出這樣大的陣仗,逐漸連下人也都知道了。
最后連下人們都開始議論。
“莨姑娘真是空有皮囊沒有玲瓏心,這事要是擱其他姑娘身上,得把老爺老夫人說得心服口服,保不準還讓他們幫著出謀劃策,怎么嫁入世子府呢!”
“哎,要不怎么說沒娘的孩子注定上不了桌。要我說,莨姑娘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和她從小缺母親有很大的關聯。”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皮囊,卻是愚笨的肚腸。”
……
這話沒有傳到秦溫莨的口中,卻是逐漸向外傳了。正所謂墻倒眾人推,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這廂她隨著父親來到祠堂,她虔誠地跪下,心里默默祈禱:“老祖宗,晚輩也是被逼無奈,若有得罪,還請見諒。”
“父親可萬萬不能販鹽!這是顧遠侯府設下的圈套啊!”秦溫莨苦口婆心地說道。
祈禱完她便把自己知道的關于販鹽一事說了出來,期間顧泉臉色煞白。
“休要胡言亂語,朝中之事也是你一介釵裙可以置喙?”
顧泉如此強硬,且油鹽不進。
秦溫莨意識到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她哭了,不是為秦府的以后,單單是為了她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