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殿中,火燭已經提前燃起。
丹陛之下,李林甫,李適之,陸景融,裴伷先等朝中尚書,寺卿十幾人拱手持笏,肅然站立大殿兩側。
韋諒一身綠衣金甲,大步進入殿中站定,對著丹陛之上拱手道:“陛下,諸司已經徹底封鎖姚閎,姚弈和盧奐家中,察查之下,此事為姚閎一手陰謀策劃,暫未發現其他人與此事有關的證據,刑部和大理寺,在跟進繼續察查?!?
御榻之上,李隆基微微抬手。
韋諒立刻躬身,站到了大殿后側殿門之處,百官末尾。
李隆基抬頭,拿起手里的奏本,看向李林甫問道:“姚閎假做左相遺表,推薦他的叔父尚書右丞姚弈與兵部侍郎盧奐接任宰相,呵呵呵,右相,你說他是瘋了,還是瘋了?”
宰相,用牛仙客的名義,推薦姚弈或盧奐接任侍中,兼兵部尚書的職位。
這,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任何一個對朝中事務有足夠了解的人,就都知道,別說是侍中這樣的三省正相,就是一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不是別人說推薦就能推薦的。
那是皇帝獨有的權力。
李隆基是什么人?
他是整個天下,對權力抓的最緊的人,別說宰相了,就是先帝太上皇李旦復活,也不能給他推薦宰相。
但,誰能想到,姚閎竟然推薦姚弈或盧奐接任侍中,兼任兵部尚書的位置。
如果僅僅是兵部尚書,以姚弈尚書左丞的身份,還是可以爭一爭的,更別說盧奐還是兵部侍郎,只要資歷夠,功勞足,進一步也正常。
但侍中,呵呵,李適之還在前面等著呢,其他的六部尚書都在等著呢,哪里輪得到他們。
李林甫上前拱手,疑惑的說道:“陛下,這會不會是以進為退的策略,說是在謀求侍中,但實際上想謀的是其他六部尚書的位置。”
比如刑部。
刑部尚書李適之兼任御史大夫。
在本朝,御史大夫也叫亞相。
如果說李適之進一步為侍中,兼任兵部尚書,那刑部尚書和御史大夫自然就空了出來。
也就是說,姚弈和盧奐有可能調任刑部尚書和御史大夫。
哪怕是一個成功,對姚閎也有巨大的好處。
或許,這才是姚閎的目的。
“不會的?!崩盥』苯訐u頭,說道:“還記得昨日嗎,盧奐說,他是被姚弈請去喝酒,最后卻到了城外,這件事情,很有琢磨的意思?!?
姚弈在拉攏盧奐,兩個人聯手謀求在朝中更大的權力。
盧奐已是兵部侍郎,他更進一步,只能是六部尚書,而最適合的,就是馬上要空缺出來的兵部尚書。
不然,直接在牛仙客的遺表中寫明,推薦姚弈和盧奐中的一個去任刑部尚書,更加容易成功。
但可惜,姚閎做的,就是推薦牛仙客繼承人。
而這,這從一開始就是個死局。
不過,這依舊說不通。
“陛下,會不會尚書右丞和兵部侍郎并不知道這里的事情,畢竟但凡是對朝局有所了解的人,就都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毙滩可袝钸m之站了出來,認真拱手,臉上同時滿是疑惑。
如果說姚閎還有些糊涂,可姚弈和盧奐,一個是尚書右丞,一個是兵部侍郎,他們怎么可能不知道這里面的關鍵,太奇怪了。
李隆基看了李適之一眼,目光重新看向御案上的遺表,輕聲道:“你們說,豳國公多年重臣,為何就沒看透姚閎這個人,他可是他從地方判官,到侍御史一手提拔起來的,但卻被這個人,在臨死之前做了這么一個局,將他一輩子的名聲都差點毀掉?!?
群臣一下子就沉默了下來。
牛仙客倒也罷了,可姚閎是姚崇的孫子??!
而且,姚閎是牛仙客一手推薦上來的六品侍御史,他做出這種蠢事,牛仙客自己難道就沒有責任嗎?
“席卿,關于左相的謚號,禮部擬定的怎樣了?”李隆基直接看向席豫。
禮部尚書席豫持笏站出,拱手道:“啟奏陛下,禮部和太常寺,光祿寺商議之后,認為以左相一生所行,可定謚號為忠定!”
“忠定?”李隆基冷笑一聲,說道:“有些過了吧,以朕看,還不如定為貞簡。”
殿中群臣的臉色不由地一變。
貞簡這個謚號,不是惡謚,但在謚號等級中,貞簡相比于忠定,要更低一等。
定,大慮靜民,安民法古,還能加一個忠字。
簡,道德專一而不懈怠。
簡單純粹,放在眼下的這件事情上,多少就帶有愚蠢的意思了。
牛仙客這一生,的確做出了不少事情,在朝野百官的眼里,看到最多的,是他對李林甫的唯唯諾諾,諸事照行。
要知道,牛仙客是侍中啊。
門下省天生具有駁回中書省公文的權力,但牛仙客為相的這些年,他卻根本沒有駁回過中書省的公文一次。
朝中本身是需要牛仙客來制衡李林甫的,但最后,這兩個人開始沆瀣一氣。
最后刑部尚書李適之不得不站了出來,也就是皇帝讓他兼任了御史大夫,不然,整個朝中,恐怕早就只剩下李林甫一個人的聲音了。
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在不明事理的人眼里的東西,實際上,對牛仙客有足夠了解的人都明白,一切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牛仙客在朝中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所以,忠定這個謚號,其實是最合適的。
貞簡,比忠定,要差不止一籌。
完全抹殺了他的功績。
“今日若不是他無能,識人不明,如何會被自己一手提拔的,近乎是義子一樣的姚閎給困住,利用,最后差點直接引起朝中動亂。”李隆基目光掃過所有人,直接問道:“朕定貞簡,誰有異議?!?
殿中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識的掃向了李林甫。
然而,李林甫站在那里,卻根本是一動不動,一點也沒有替牛仙客辯解的意思。
殿中群臣,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終于,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李適之忍不住了,站出來拱手:“陛下,雖說左相有錯,但他最大的錯誤,不過是這一次的識人不明,然而事情卻是他在姚閎陰謀發動之前,便已經躺在床榻之上,動彈不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甚至就連自己的簽名畫押,也是別人仿造的。
若是這種責任都算,那么整個天下,每個在病危無力之際,被他人算計的人都算錯。
陛下,此事不能如此算?!?
李隆基坐在御榻上,他沒有看李適之,而是看向來站在群臣尾端,輕輕低頭,一言不發的韋諒。
殿中群臣此時全部都肅然躬身,沒有人察覺到李隆基對韋諒的特別關注。
李隆基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他側身看向李適之,問道:“那這件事的責任究竟在誰的身上?”
“在臣!”李適之拱手,咬牙說道:“姚閎行事,已經形同謀逆,臣身為御史大夫,是他的上官,卻沒能及時察覺,沒能及時處置,請陛下責罰?!?
李隆基深深看了李適之一眼,然后看向李林甫道:“右相,你如何說?”
李林甫站出,平靜的拱手道:“陛下,左相的確有識人不明之錯,而且說實話,這些年,姚閎從地方判官一路升任侍御史,他的功是不夠的,若不是左相一力舉薦,吏部是不可能任他為侍御史的。”
“知人,識人,用人。”李適之沒有看李林甫,他抬頭看向丹陛之上,直直地說道:“陛下,人是善變的,在朔方時,臣可以肯定姚閎必定沒有今日行事的膽子,甚至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
如今他做了這樣愚蠢的事情,不過是某一日突然變了念頭而已,若是連這都要追究,那么已經被葬在地下的姚相,是不是該被扒出來鞭尸焚骨。”
李適之的一番話振聾發聵。
群臣一時間不由得看向了他,眼下這些話,可不像是他李適之會說出來的,今日這是怎么了……
宰相。
很多人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兵部尚書,門下侍中。
左相的位置空了出來,必然要有人填補,雖然姚閎推薦了自己叔父尚書右丞姚弈與兵部侍郎盧奐,但實際上,這兩個人距離這個位置很遠很遠。
而整個朝中距離這個位置最近的,莫過于李適之這個刑部侍郎,兼御史大夫的亞相了。
如今,皇帝的意思清晰可知,李林甫順圣意而行,但李適之卻是站出直接反駁。
這是一名合格的侍中,需要做的事情。
實際上,李適之的性情,也的確如此。
李隆基坐在御榻上,沉吟了起來。
許久之后,他終于抬起頭,神色淡淡的說道:“謚號便定忠定吧,算是朕給諸卿一個面子,但其他追封沒有了,其子在守孝期滿后,調任河西,不得再回長安了,朕不想再看到他們?!?
群臣忍不住的抬頭。
皇帝對牛仙客也太苛刻了吧。
只有李林甫和韋諒平靜的站在殿中。
李適之還要再說什么,李隆基直接擺手道:“就這樣吧,你們退下吧,右相和韋卿留下。”
群臣都明白,這里說的韋卿,自然不是禮部侍郎韋陟,而是千牛備身,朝議郎,檢校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知靖安事,負責查察牛仙客一案的韋諒。
不少人目光一挑,難道這件案子當中,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東西嗎?
……
大殿之中,李隆基陰沉的目光落在韋諒身上,他淡淡的冷問道:“韋卿,你可知罪?”